入夜,見山下的契丹營地中已經升起袅袅炊煙,山上的岚州軍民方松了一口氣。天大地大沒有軍漢胃口大,任他再蠻橫的軍官,都不可能在吃飯的時辰驅趕士卒作戰。
韓德讓所領宮分軍兵力單薄,在打退朔州契丹的圍攻後,便引軍與陳德合作一處。士卒們早已取出幹糧,合着食水大嚼,他手中肉脯卻一動不動,隻盯着幾個士卒掘地取水,陳德笑着問道:“打了一天苦仗,肚子早餓的咕咕直叫,德讓兄在想什麽呢?”
韓德讓緊皺眉頭,左右看看并無它人,這才沉聲道:“失街亭。”
“街亭。”陳德順着他目光看去,隻見士卒們已經挖掘出來一個五尺深坑,但裏面除了潮濕一些的沙土之外,沒有一點出水的迹象。朔州地界本來缺水,何況是地勢高聳的山丘。
失街亭乃是三國時候的掌故,蜀中大将馬谡屯兵山上,被魏将斷其水源,全軍幹渴,大敗。街亭之失導緻蜀漢北伐以來最好的一次戰略形勢功敗垂成。
眼下岚州軍被朔州契丹圍在山丘之上的情形與街亭相似,朔州契丹戰力弗如,仰攻不利,但化攻爲守之後,卻牢牢鉗制住了岚州軍的命脈。
陳德不禁大爲懊惱,心中計算着,倘若一直得不到水源,恐怕隻好率軍突圍,隻是,這萬餘漢民,就隻得丢棄虎狼叢中。
仿佛看破他心中所思,韓德讓低聲道:“事已至此,陳兄可曾打算丢棄百姓突圍?”
陳德回頭看看正畏畏縮縮地接過軍卒分發的食水、炒面,連聲道謝的漢民,心中不忍,歎了一口氣,道:“非不欲也,實不能爾。”
“哦?”韓德讓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贊許地點點頭,沉聲道:“不瞞陳兄,吾祖本薊州玉田人。大遼太祖龍興之際,也曾多次入關擄掠人口,我祖父便是那是被擄出塞。”他目視遠處,仿佛看到當年白山黑水之間,隊隊漢民在雪地裏跋涉的景象,“吾祖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雖然心懷父母之邦,但好幾次逃跑不成,千古艱難唯一死,也就生受了下來。機緣巧合之下,太祖皇帝知道吾祖有謀略,才得以參贊軍機,擢升爲彰武軍節度使,總管遼境之内漢人事務,将契丹族中原有不成文的禮儀整理成爲典章,并将中原朝廷禮儀删繁就簡,引入遼國,使蠻夷之邦,終成煌煌大朝。吾祖終爲太祖佐命功臣,韓氏也成大遼漢人中的顯赫之族。”
陳德用心地聽韓德讓講述他的家族史,以前他對遼國韓氏的印象,不過是戲台上紅碎臉譜武藝高強的韓昌的形象而已。
“吾祖身受太祖知遇之恩,自當殚精竭慮以報之,但南面乃祖宗墳茔所在,不敢稍忘。時常教導子孫,吾等皆是漢人。吾少年不知事時,曾诘問吾祖,既心懷故國,何不歸鄉?吾祖歎而不答,在家從不飲酒的祖父晚間卻大醉一場,此後悶悶不樂數日。吾也被父親狠揍一頓,再也不敢提及此事。”
“直到吾出仕之後,與南來官吏多有交往,方才知曉,南面對我等身在遼國的漢人,竟然比契丹人還要鄙夷。有漢地官員,初見我官高爵顯,以爲我是契丹貴人,多有巴結。後來知我乃契丹漢人之後,言談舉止便有冷落之意。吾年少時,有個交好的漢人将門子弟,偷偷逃到南面去從軍,後來杳無音訊,吾爲官之後曾托人打聽,居然因爲契丹漢兒的出身,給活活折磨死了。”說到此處,韓德讓語意蕭索,啪一聲折斷手中一根枯枝。
陳德默默無語,韓德讓的遭遇,在後世現代中國中也是有的。百年屈辱的國史,使部分國人,包括部分官員,都有一種白種至上的潛意識。哪怕同胞在世界上取得很高的成就,隻是因爲他的種族,在國内的待遇還不如白種。
“到那時我才知道,爲何以祖父、父親之官高爵顯,卻郁郁寡歡。在遼國,契丹族看不起漢人,在南國,南人又看不起契丹漢人。薊州韓氏宗廟,居然早已将吾家除名。”
看着陳德滿眼同情之色,韓德讓微微笑道:“吾曾派人查探你的來曆,回報說你也是契丹漢人将門子弟,吾看不像,雖然你有幽燕口音。”
陳德聳聳肩,無奈地答道:“吾的口音小時候師傅硬要我學的,跟人解說不清,也隻好認了。”沒辦法啊,神州處處普及普通話,幽燕口音大行其道。
韓德讓忍俊不禁,笑道:“你這師傅當真是妙人,不教洛陽正音,反教你幽燕腔調,不是生生讓你出來便遭人白眼麽。”他是幽燕漢人,漢兒遭受南人歧視之事由來已久,感慨良多。
見陳德不語,韓德讓沉聲道:“陳兄弟,吾有幾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陳德忙拱手道:“韓兄何須客氣,請多指教。”
韓德讓道:“陳兄可知,在這世上,人的出身,很多時候比人的作爲更重要。比如吾出身遼國韓氏,吾便隻能效忠大遼皇室,而不能南投宋室。非不欲也,實不能爾,這個道理,想來你是明白的。”
陳德點點頭,韓德讓若是投了趙宋,在汴梁閑散終老算他運氣,更大可能是當做炮灰用。
韓德讓又道:“在這世上,你本來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眼中的你如何。”
見陳德聞言一愣,韓德讓微微一笑,接道:“世人都以爲你是契丹漢兒,那契丹漢兒的出身,和所遭受的白眼,都将落在你身上。以吾所見,趙氏一統中原,勢力大張,太原劉氏不可持久,到那時,宋國和大遼之間,再無任何緩沖餘地,必有連綿戰事。若你投宋,不管立再大的功勳,或者對皇帝有再多的忠心,隻要一提起這契丹漢兒的出身,便會遭人猜忌,要得重用,難如登天。以陳兄胸中之抱負,能受此抑郁否?”
陳德默然半晌,道:“世人如何與吾何幹,吾直道而行,但求問心無愧而已。”
韓德讓哂然笑笑,仿佛陳德在強詞奪理一般,他伸手拍拍陳德的肩膀,目光越過山下朔州契丹連綿的營帳,望向遠方:“幽并多豪傑之屬,隻須同心協力,必能在遼宋之間縱橫捭阖,天下之大,盡是你我之鹿場。”
陳德點點頭道:“合則力強,分則力弱,韓兄之意我已知之,隻要不違天道人心,德自當成人之美。”
韓德讓收回目光,望着陳德道:“陳兄,今趟朔州契丹必是受人指使來取吾性命。你我困此絕地,内無水源,外無援兵,若共度此劫,吾便當你是兄弟一般看待。”
陳德道:“何需脫困之後,韓兄适才不以交淺言深爲意,語出肺腑,德豈能不知。”二人一齊大笑,都是統兵重将,言重于鼎,也不鬧撮土爲香叩頭結義那些虛文,一序年齒,韓德讓年長爲兄,陳德爲弟。
次日清晨,耶律石烈似乎明白了以朔州契丹的實力,強行攻山隻能損兵折将,倒不如團團圍住,這巴掌大的山丘上,光民戶就有一萬餘人,隻要喝幹了水,不出三日,自己便可上去收屍了。他叫來附近契丹頭人仔細打聽,此處地勢高聳,絕無可能掘地取水,方才放下心來,整日也不派兵挑釁。隻管督促命契丹部衆埋頭挖掘壕溝,架設鹿角。
韓德讓見此,對陳德道:“這耶律石烈在契丹皇族中也算是個人物,昨日心切之下犯了大錯,一夜之後居然改弦易轍轉攻爲守,待爲兄脫困之後,倒是留他不得。”
陳德見他不慌不忙,心中稍安,卻不知他固然早已放出訊息報警,但朔州地面都是耶律石烈的勢力範圍,援軍最快也要數日之後才能趕到,韓德讓此時有恃無恐,打得卻是萬一支撐不住,便驅趕漢民戶爲前隊破壞朔州契丹在山下設置的障礙,然後強行往蔚州突圍的打算。隻是這樣行動對他聲名有損,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得實施。
這日韓、陳二人多次派軍試圖騷擾、破壞朔州契丹在山下挖掘壕溝,架設鹿角,都被亂箭射回,二人皆是一籌莫展。
注1:
《三國志》中的失街亭
諸葛亮出祁山,加特位行進,遣督諸軍,拒蜀将馬谡于街亭,谡依阻南山,不下據城,絕其汲道(水源)(此史實與(《三國演義》馬谡屯兵山上,魏将斷馬谡汲水道路)同,擊,大破之,南安、天水、安定郡反應亮,皆破平之。
注2:出身很重要,一千年之前,更重要。(此處出身是中性詞,非貶義,非褒義)
根據中新網:美國商務部長,華裔駱家輝指出“我不清楚華裔身份是否給此次中國之行帶來什麽優勢。我們來中國,代表的是美國,是美國總統,是美國人民。美國的政策,不會因爲誰參與了協商,而發生改變。”駱家輝同時指出,他爲自己的中國血統感到自豪,爲中國幾千年來的文化而驕傲。韓德讓的立場,頗似現代的美籍華人。作爲一個國家的中國,和華人之間,并不存在效忠的道德義務。這不同于作爲一個民族、一種文明傳承的中華和華人之間的血緣、情感聯系。
作者:雖然陳德和韓德讓結義,但這不是武俠小說,人心複雜,也不想臉譜化。韓德讓當世枭雄,主角和他相比,目前還是處于弱勢的,這個希望大家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