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開寶九年,年逾五十的趙匡胤在集英殿設宴款待“來朝”的前江南國主,違命候李煜。
丁香、龍腦、桂花、橄榄等各種香料和花瓣的味道充斥着整個宮殿,幾案上堆滿荔枝、龍眼各色幹果,雕花梅球兒、紅消兒、雕花筍、蜜冬瓜魚兒等雕花蜜餞玲珑剔透叫人不忍下箸,一道道宮庭美食花炊鹌子、荔枝白腰子、*簽、三脆羹、羊舌簽、萌芽肚胘、肫掌簽、鹌子羹、肚胘脍、鴛鴦炸肚流水一般送上前來,香氣四溢。
不過能催動趙匡胤食欲與興趣的不是這些天天都能見到的美食,而是呆呆的坐在下首的李煜。
“李卿,汴梁安住,朕爲卿備下的侯府還習慣否?”趙匡胤有些驕傲地看着低頭喝酒的李煜。
金陵被一把大火焚毀,未能取得計劃中的南唐積儲,開封府庫中存糧吃緊,原來計劃在去年秋天讨伐北漢的計劃隻得推遲了。這李煜看樣子斯斯文文的,卻沒想到有這般玉石俱焚的勇氣。
雖然王侁在密奏中将曹彬稱病,潘美曹翰二将縱兵搶掠,燒毀金陵之事交待得清清楚楚。但是眼下北漢未滅,正是用人之際,對南征諸将隻能斥責了事。
看着這文文弱弱的李煜,趙匡胤就怒從心起,都是民脂民膏,汝家保不住還要逞強,最後一把火焚之,當真該殺。不過當了這些年皇帝,趙匡胤也知道對李煜越好,就越能體現自己的寬厚仁慈,才強忍住怒意,還時不時宴請他,不過話裏話外的敲打奚落是少不了的。
此時距離金陵陷落已快一年,周後在赴金陵途中投河自盡,押送李煜的曹彬停船命軍卒河工在冰冷的河水裏撈出屍體,由仵作驗明身亡後交由地方官府焚化,如今隻剩一捧香灰而已。
來到汴梁後,李煜常常自責最後還是沒有在城破當日殉國而死,江南抵抗北朝,可謂壯烈,金陵城破,陳喬殉國、胡則殉國、裴約殉國、呙彥殉國,宋人讓自己寫信招降昭武節度使盧绛,結果出爾反爾,将盧绛誅殺,盧家長子同時殉難,二子不知所終,三子據說與一些淩波軍舊部淪落爲洞庭水寇。就連周後一介女子,也不欲受辱而自盡,而自己卻苟活了下來,是以日日借酒消愁,隻當自己已然不在這世上。
一隊隊身姿曼妙的舞娘宛如花間蝴蝶一般穿梭于中庭,李煜隻恍然未見,隻端着酒杯發愣,甚至沒有聽清趙匡胤的問話,引起大宋皇帝以鼻音不滿地重重哼了一聲,對面陪坐的晉王光義更是眼中閃過一末寒光。
李煜這才從霓裳羽衣的追思中驚醒過,有些倉皇而不明所以的仰頭看着趙匡胤。
“竟是這麽個軟蛋糊塗蟲,”趙匡胤心裏不滿地嘟囔,臉上卻仍然和顔悅色道:“李卿,這些舞姬皆是江南進貢的,曲舞也都來自江南,可以爲卿聊解思鄉之意。”
李煜聞言大驚失色,連忙離座叩首道:“罪臣曾經忤逆陛下,現在早已痛改前非,安居汴梁,絕無異心,還望聖意垂憐。”
他這般倉皇樣子,落在一旁陪坐的江南臣子徐弦、張洎,還有那些李煜曾經指點訓練的江南舞姬,哪怕再沒心肝的人見此情景都心中恻然。
趙匡胤卻不想把氣氛搞得如此糟糕,他請李煜等人不過是做個陪客,高興了逗逗,不高興了拍拍,今天還有些要緊話要點撥某人,便不和他計較,想到這裏溫顔擡手道:“李卿快請起,你在汴梁的言行,朕都看在眼裏,安心住下去則可,所需諸般物事,可以向朕禀明,也可以向晉王光義、滕王德秀索要。”
趙光義臉色微微一變,和趙匡胤長子、滕王德秀一起拱手點頭。
李煜唯唯稱是,趙匡胤點點頭,轉過話頭道:“聽聞卿本來無意繼承江南一方,隻因長兄弘毅早亡,才以嫡長子接掌國祚。”
李煜不知他爲何發問,點頭恭敬道:“正是。”
趙匡胤溫顔點頭道:“立嫡立長乃百王不易之制,卿謙謙君子,有季劄讓國之風,朕甚嘉許。”說完舉杯示意,與李煜共飲一杯,兩旁陪坐的晉王趙光義、滕王趙德秀、秦惠王趙德芳,以及南唐降臣徐弦、張洎一起舉杯陪飲。
晉王光義聽到“季劄讓國”四字之時,臉色微變,雖然從容自若的舉起杯子将酒喝了,手卻狠狠的捏着酒杯,原本白皙瘦長的手指上骨節暴起。
十幾日後,正是隆冬十月,開封城中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趙匡胤憶起貧賤時與幼弟光義賞雪之樂,便傳召光義入宮一起飲酒賞雪,兄弟不欲外人打擾,樂融融地暖酒烤肉,半酣時,武人出身的光胤随手拿起玉斧在雪地揮舞,高聲笑道:“自古以來,以白身而帝王,漢高第一,吾可追随其後。這大好江山得來,真是太容易,太容易了!”
趙光義在旁吟詩相和,二人均酣醉一場,夜深,趙光胤于夢中被痛醒,直覺腹如刀絞,他心思之巧不讓文臣,不然也不會黃袍加身,一思量便大概推究出前因後果,命人立刻傳召長子滕王趙德秀進宮即位,等待許久,德秀未至,宮人禀報晉王光義前來觐見。趙匡胤是過來人,見此情形哪能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傳旨屏退衆人,輕紗燭影之中隻留兄弟二人見這最後一面。
趙光義早已安排心腹控制了禁宮大内甚至整個汴梁,數年謀劃等的便是這一夜,聞召便匆匆趕到兄長寝殿之中。此時趙光胤已是面如金紙,見到光義前來不由怒喝:“汝做的好啊!”他行伍出身,又做了多年天子,雖然已在彌留之際,話語間自有非凡威勢,光義心虛,側過頭去不敢與他直視。
見光義如此形狀,趙匡胤更坐實心中猜測,原本湛然的眼睛頓時失去光芒,擡頭看他道:“吾知汝素有大志,果不其然,汝好,自爲之......”話音未落便已逝去。
“阿兄!”眼見兄長駕崩,趙光義雙膝跪地放聲大恸。
次日,晉王趙光義繼承大統。新君即位,朝中大臣皆有封賞,連降國之君李煜,也由違命候進位隴西郡公,隻是實際待遇卻更差,趙光義看不慣他,連善待降臣的樣子都懶得做。朝中重臣商議,敬先皇廟号太祖,谥号英武聖文神德皇帝,改元太平興國。
大宋朝廷忙着操辦太祖喪事與新君登基之事,一直擔心宋國皇帝興兵攻打的太原君臣也松了一口氣,如何處置滞留在漢境長達三個月之久的陳德所部,擺上了北漢君臣的議事日程。
大漢天廣運三年,丞相郭無爲、大内都點檢宦官衛德貴、宣徽使範超受大漢國主相召入宮議事。
晉陽宮城乃是數十代君王營建而成,十分高大雄偉,周長達四千五百二十步,高四丈八尺,城牆以米漿泥土夯築而成,兵刃斫刺難入,宮城城牆上每隔百步有木質箭樓上安置着威力巨大的床弩,每個箭樓上都高挑着連成數串的燈籠,将宮城城牆内外照得恍如白晝,箭樓之間不斷的有禁軍士卒來回巡視,戒備極其嚴密。
上代漢皇乃是被刺客所殺,現在晉陽宮禁分外森嚴,衆漢皇親信大臣在城門口也得讓禁軍士卒檢視一番,方能移步入内。
漢皇劉繼元身形不高,顯得頗爲敦實,嘴唇和下巴上留着濃密的棕色胡須,眼眶深陷,目光犀利如鷹隼一般,一見衆位大臣在殿中落座,便開聲道:“領侍衛親軍都虞侯,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又來上書,爲投效的陳德說項。諸卿可有計議?”
原來吐渾軍指揮使衛倜自從出使南方受傷歸來後,傷勢一直沒有好轉,反而日漸嚴重,雖然強撐着等到陳德等人率軍來投,但沒有多久便與世長辭。因爲北漢上下都擔憂宋庭掃滅南唐後兵鋒北轉,害怕如果明目張膽的收留南唐大将會激怒宋庭,但如果将陳德等人交給宋庭又寒了将士之心,失了銳氣,君臣上下計議不決,便讓陳德和他的四千士卒暫時停留邊境,照着四千人頭按月接濟糧食衣物等補給。
哪想大臣們各懷心思,這一耽擱便是三個月之久,衛倜已然不在,更無人爲陳德等人出頭,唯有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不斷上書,請求朝廷妥善安置陳德等人,不管是北拒胡人,西防黨項還是東抗大宋,北漢軍力捉襟見肘,太需要這隻精兵了。
“國主萬萬不可收留此等叛降之臣,激怒宋室來伐啊!”丞相郭無爲大聲谏言,他向來主張對宋議和,豈能同意此等觸怒天朝的行動。
大内都點檢宦官衛德貴本來對陳德所部如何安排持着無可無不可的态度,但他與郭無爲明争暗鬥多年,郭無爲反對什麽,衛德貴必定支持,反之亦然。因此陰測測道:“眼下國家正是用人之際,郭相要陷陛下于不義,令天下英雄對大漢寒心麽?”
郭無爲被他搶白,勃然作色,正待發怒,向來遊走于郭無爲與衛德貴之間,從不表明态度的侍衛親軍都虞候範超卻拱手道:“陳德原是故衛倜将軍麾下吐渾軍都虞侯,吐渾軍均是桀骜不馴的亡命之徒,衛将軍故去後,失了壓制,已經趕走了好幾任朝廷任命指揮使。眼下朝廷無力讨伐,陳德所部千裏行軍,汰弱留強,皆是精悍之卒,不如命他接任吐渾軍指揮使,若是他壓服不了吐渾軍那幫悍卒,是他沒本事,就算他能收服吐渾軍,也總好過讓那幫亡命之徒自己推舉軍指揮使。”
“糊塗,陳德勇過潘曹,所率士卒皆是精悍猛士,再讓他收服吐渾,将來誰能制之?”丞相郭無爲雙目圓睜,大聲反對。
衛德貴難得被範超支持一回,哪能不投桃報李,嗤笑一聲道:“丞相此言謬矣,吐渾軍雖然強悍,不過三千騎兵,那陳德所率部屬也不過四千,總共才得七千兵馬,能做得什麽大亂,再說了,岚州地方貧瘠,北接契丹,西接府州折氏和夏州黨項拓跋氏,乃四戰之地,啃沙土,打苦仗,隻怕哪個月糧饷不濟都會激起兵變,他拿什麽叛亂?”
劉繼元聞言微微點頭,他不甘心投降趙宋,陳德這樣的悍将勁卒,他是從心底裏想收爲己用的,隻不過一直怕觸怒大宋而猶豫而已。眼下宋人國殇,新君即位不動刀兵,倒是個吃下這股實力的好時機。當即擺手制止了還待說話的丞相郭無爲,傳旨命陳德前來太原晉見,他要親自任命他爲吐渾軍指揮使,順便見一見這個據說連曹彬侄兒都敢殺掉的莽夫。
注1:《宋史》卷一百一十三記載,北宋仁宗天聖(1023—1031)之後,一級大宴在集英殿舉行,二級宴會在紫宸殿舉行,三級小宴在垂拱殿舉行。和其它割據政權不同,有資格争正朔的南唐其實是宋國的心腹大患,另一個有資格争正朔的政權是北漢,所以款待李煜在集英殿應該是合适的。
注2:季劄讓國
吳王諸樊一直到過世之前,都還念念不忘弟弟季劄。他留下遺訓,讓後人将王位依次傳給幾位弟弟,這樣最終就能傳到幼弟季劄的手裏,以滿先王壽夢生前的遺願。繼位的吳王夷昧臨終前,要把王位傳給季劄,但被季劄再一次拒絕了。爲了表明自己堅定的決心,他再度歸隐而去。孔子曾經說過:「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司馬遷贊美季劄是一位「見微而知清濁」的仁德之人。
筆者以爲季劄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流傳下來許多有關他人品的小故事大家有興趣可以查查看。趙匡胤不欲傷兄弟之義,皆夜宴的機會,以前代吳越賢人季劄讓國來點醒趙光義不要觊觎皇位,結果反而激起光義不滿,利用其在開封和宮中的勢力殺兄奪位,斧聲燭影遂成千古疑案。
注3:《湘山野錄》中記斧聲燭影
是夕果晴,星鬥明燦,上心方喜。俄而陰霾四起,天氣陡變,雪雹驟降,移仗下閣。急傳宮鑰開端門,召開封王(即太祖趙光義)。延入大寝,酌酒對飲。宦官、宮妾悉屏之,但遙見燭影下,太宗時或避席,有不可勝之狀。飲訖,禁漏三鼓,殿雪已數寸,帝引拄斧截雪,顧太宗曰:“好做,好做!”遂解帶就寝,鼻息如雷霆。是夕,太宗留宿禁内,将五鼓,周廬者寂無所聞,帝已崩矣。太宗受遺诏于柩前即位。逮曉登明堂,宣遺诏罷,聲恸,引近臣環玉衣以瞻聖體,玉色溫瑩如出湯沐。
注4:前書中稱劉繼業爲楊業、楊繼業的說法,乃是常人對楊業的稱呼,楊業本來已是名将,雖然朝廷賜他國姓,但底下的軍卒還是按照老叫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