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問策


剛剛進入潤州地界,陳德一行便碰到了辛古派駐在州境的斥候,聞聽指揮使來到,左軍軍卒無不大喜,一邊飛馬報告左軍主将、潤州團練使辛古,一邊打掃驿站款待陳德等人。自從金陵逃出以來将近十日,陳德才第一次吃上熟米飯,洗上熱水澡。

金陵生變以來,這些時日辛古一直派出斥候往西打探消息,甚至還有一支精銳小隊換做宋軍服飾冒險進入金陵,卻還未歸來。駐守常州的右軍主将蕭九也一直和辛古通報消息,詢問有無指揮使下落,将爲軍之膽,辛古蕭九自量有擔當方面之力,卻無統攬全局之才,眼看宋軍消化完在金陵的勝利成果後,不日将要揮師東進,将尚未歸降的州縣一一鏟平。正在神衛軍上下都憂心忡忡之際,忽然傳來陳德等人安然脫險的消息,辛古大喜過望,一邊将消息通知常州蕭九,讓他到潤州來面見陳德,一邊飛馬趕往州境驿站與陳德相會。

這日陳德還未安歇,親衛便禀報大将辛古前來參見,陳德連忙起身相迎,二人均歡喜非常。陳德告知辛古李氏已降,金陵軍民慘遭宋人屠戮,神衛軍上下務必厲兵秣馬,準備應付宋軍随之而來的打擊。

辛古則向陳德報告了近來神衛左軍的情況,這些日子以來辛古一直在整訓軍隊,左軍目前已經擴充爲十二營,包括四個長槍營,四個弓弩營,兩個刀盾營,一個辎重營和一個騎兵營,因爲辛古是契丹人,對于不設騎兵的軍隊感到不可思議,所以雖然江南少馬,還是傾盡全力找尋來二十頭騾子,十三頭驢,五匹劣馬,讓五百軍士輪流操練騎術。

此外,秉承陳德的指示,左軍加快發展兄弟會,目前包括辛古在内已有成員一百零七人,皆是赤誠敢死的悍将勁卒,隐身在各營之内,是以即便辛古之粗疏,對左軍内大小事宜都了如指掌。要知道五代時軍隊已經出現了職業化的趨勢,雖然士卒敢戰,但爲利益驅使經常發生兵變,将領往往控制不了軍隊,趙宋到得後來也隻有靠兵将不知的方法來壓制武人。

陳德在軍中建立兄弟會作爲核心組織,既拉攏了軍中最爲骨幹也最有野心的一批悍将勁卒,又通過他們掌握住了其它大部分軍卒的動向,将領對軍隊的控制得到了極大加強,嘗到其中好處,身爲一軍統制的辛古心下也對指揮使想出的這一高招極爲欽佩。

次日清晨,蕭九帶着五十親衛也趕來參見陳德。由于他駐守的常州久經戰亂,人煙反而不如潤州繁盛,因此右軍目前僅十營兵力,包括三個長槍營,五個弓弩營,一個刀盾營和一個辎重營。蕭九在發展兄弟會成員方面較爲謹慎,非經考驗可靠者絕不選入,因此右軍中的兄弟會成員目前隻得七十三人。東路吳越軍自從在常州之戰遭到陳德的慘重打擊後,一直沒有恢複元氣,絕足不敢到常州挑釁。

見左右二軍都操練精強,陳德欣慰不已,随後帶着親衛前往常州、潤州檢閱軍隊,親自召見了辛古、蕭九發展的兄弟會成員,從中挑選了二十八人充實親衛,又在左右軍中挑選了四百多人,重新将親衛擴充爲五百之數。

爲了應付宋軍即将到來的攻擊,陳德下令右軍主力向潤州集中,左右軍開始協同作戰的演練。

宋軍攻陷金陵後,并未急于向尚未投降的南唐展開攻勢,而是穩妥地先把李煜和周後,包括重要的南唐朝臣通過運河送往開封汴梁,然後傳檄各州縣,限定原有南唐的文官武将須在一月内投降。因爲常潤二州兵力雄勁,旬日來,前來勸降的宋人使臣來了兩三撥,但言辭間頗爲無禮,直接要求神衛軍萬餘士卒全部解甲歸降,陳德等重要将領需親自到駐紮金陵的升州西面行營告罪,等待發落。否則大軍一到,便将負隅頑抗之輩碾爲齑粉。

對宋使的這番作爲,陳德和辛古、蕭九等神衛軍上下都頗感蹊跷,既然是勸降,哪有這般蠻橫的,即便是打着先撫後殺的主意,也不能如此一開始就做出如此模樣。既然摸不清宋國方面的真實态度,陳德索性專心演練軍隊,搜集軍糧,所謂能戰方能言和,自己實力強橫,方能應付各種莫測之禍。

這日正在較場操練長槍營反制騎兵之術,李斯來報有宋使前來,陳德臉色一沉,道:“若是大言不慚,一味威吓之輩,就先晾他兩天再說。”

李斯卻面有難色,附耳過來道:“來的是将軍舊識。”

“哪個?”因爲沙場上殺聲震天,陳德大聲問道。

“以前住在将軍府上的王侁。”李斯忙解釋道,因爲王侁曾經在陳德府中囚禁多日,陳德對他甚爲客氣,二人關系變得亦敵亦友,再後來王侁居然說動皇甫繼勳造反,卻間接促成陳德掌握神衛軍,是以長期以來跟随陳德身邊的錦帆軍舊部對王侁到沒有什麽惡感。

“此人,”陳德微一沉吟,他官職提升後,對大宋朝堂也做過一番研究,越發覺得王侁不是個簡單人物,不可等閑視之,于是跟在校場上的辛古交代一聲,帶着李斯來到會客的花廳。

隻見王侁随手捧着一隻細化盞,正在耐心吹去漂在表面的茶葉沫,擡頭看到陳德進來,笑道:“陳兄别來無恙?”

陳德大咧咧的坐到交椅上,他直接從校場上趕過來,渾身頂盔貫甲,一屁股坐下去将竹制的交椅壓得咯咯作響,聽得王侁直皺眉頭,陳德卻滿意的笑道:“王侁此來,莫不是爲他人做說客吧?”

王侁輕輕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有人讓我來看看神衛軍有幾分成色,不過我卻是來勸你趕快遠走高飛的。”

“哦?”陳德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王兄玩笑了,依你之見,我軍萬餘虎贲,在江南是難有立足之地了?”

“正是!”王侁當即點頭,面色嚴肅,又道:“陳兄可是覺得手握重兵,據兩州之地,可以待價而沽?”

陳德也不答話,端起茶盞喝了一口,他二人甚是熟悉,心知王侁有話要講,他也不着急。

“但你錯殺了曹祖萌,此人乃曹彬親侄,落了曹彬的面子,而且鋒芒太盛,招人嫉恨。”王侁看着面無表情的陳德,徐徐說道:“曹彬現在對你是欲除之而後快,不過因爲陛下和晉王對你有所耳聞,亦有所留意,才不得不假意招降一番,不管你降還是不降,他都會找個由頭将你除去,你的部屬,能用則留,不能用則去之。”

“竟有此事?”陳德微微一怔,未想到自己和曹彬居然無意中結下如此深仇大恨,随即不以爲然道:“江南民心不向大宋,曹彬要吃掉吾神衛軍,也非易事。”

王侁卻搖頭道:“陳兄,你是将才,但對于這民心向背的見識,卻大謬。”他見陳德不說話,又接道:“天下大勢,久亂則思安,如今江南百姓雖然怨恨王師,但隻要幾道安民告示,從此天下太平,陳兄難道真的以爲升鬥小民爲爲前朝舍身忘死麽?就算是那些錢财遭了搶掠,親族遭了屠戮的百姓,也隻會怨天尤人,絕不會跟着陳兄你和王師作對的。再者,南兵軟弱,如何是大宋禁軍之敵。陳兄雖然練出了一支勁旅,但吾之見,至多不過萬人之旅,南下王師二十餘萬,待其它地方平定之後,以全力擊之,陳兄有幾分勝算?”

見陳德臉現猶疑之色,王侁又道:“吾知陳兄善用奇兵制勝,但兵事向來以正合,以奇勝,隻要南征行營全用正兵,步步壓制,陳兄有再多韬略都是無用,就算你逃到那征伐不易的險地,以雄兵自守,隻要我朝在江南委派官員,根深蒂固之後,江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民力和财富便可爲我所用,到時陳兄能以一隅而抗天下否?”

他這番話講的入情入理,特别是後面的推論,仿佛王侁看到過後世鄭氏退保台灣,最終還是被滅的下場一般。陳德出了一身冷汗,臉上卻不動聲色,沉聲道:“王兄,你不辭辛苦到這裏來,不隻是爲了與我論辯的吧!”

王侁見他語塞,卻還是嘴硬,不由莞爾,旋即正色道:“日前在陳兄府上多受照顧,吾來此,便是出幾條計策,相救陳兄。”

“有何出路?”

“吾有上中下三策。”

看着王侁皮笑肉不笑,穿上道袍就可以裝神仙的欠揍表情,陳德強忍住狠狠抽他的怒意,咬着牙狠狠道:“德洗耳恭聽。”

“上策是,陳兄當率麾下精銳走常州,下江陰,登船出海,沿着海岸線一直向北航行,在遼境登陸,吾與遼國漢人将門,以及眼下深受遼君信重的韓家有些交情,有他們庇護,大宋官家能耐你何?”

陳德聽了他的話,面無表情,心頭卻暗罵,這不是讓老子做漢奸嗎,遺臭萬年的事情,還上策,這叫挖坑埋你沒商量。

“中策是,陳兄出自北漢吐渾軍,聽聞吐渾軍指揮使衛将軍對你頗爲賞識,如果你能率領部屬北歸太原,以你眼下的名望和衛氏的力薦,北漢君主爲收軍心民氣,也得容納下你,将來我朝陛下必然親征太原,到那時你再歸降陛下,可以避過眼下曹彬對你的算計。不過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而且此策道路艱險,變數頗大,所以隻能算是中策。”

“嗯,聽起來不錯,那下策呢?”

“下策是,當下南方諸州無不軍力薄弱,鮮有能當将軍兵鋒者,将軍可率麾下健兒南下安南,當下安南李氏王朝不服王道,将軍正可一舉平定,以此建立基業。隻是安南地方偏狹,将軍一去,恐怕再無重返中原的機會,所以隻能算是下策。”

王侁面色沉靜的說完這上中下三策,讓陳德對他的印象全然改觀,他心中已有決定,卻一直盯着王侁的眼睛,沉聲逼問道:“你剛才說的理由我不信,再問一次,你爲什要幫我?若是你的回答不能讓我滿意,爲防走漏消息,我會立刻将你誅殺,然後挑選一策行事。”

王侁見他說得蠻橫,不由撫掌大笑,伸手做了一個手勢,然後看着陳德笑道:“你手下也有不少我教中子弟,這個記号你應該見過吧。”

這手勢狀若火焰,乃是祆教徒祈禱火神所用的,陳德見石元光做過,不由奇道:“你居然是祆教中人?”

王侁緩緩将手收回袖中,幽然答道:“我怎麽就不能是聖教中人?”不待陳德追問,索性向陳德做了一番解釋。

原來祆教本是源于中亞的一種宗教,傳入中土以來,信徒日益衆多,但與佛道儒三家都有所沖突。最激烈的一次便是前朝安祿山之亂,實則有不少胡漢祆教徒加入了安祿山軍中,雖然安祿山在中原名聲甚臭,而且兵敗身死,但至今幽燕等地胡漢人仍然奉安祿山史思明爲教中聖人。

王家很早以來就信奉祆教,王樸輔佐周世宗建功立業,就曾大量借重各地祆教教徒之力,否則世宗北伐時,也不會有那麽多城邑望風而降,這裏面其實有不少祆教教衆的功勞。當然世宗也滿足了祆教徒的一些要求,他并不特别推崇儒道,甚至還主持過一次滅佛。

祆教教衆自從安史之亂後遭到慘重打壓,原本希望世宗能統一天下後自己能夠光明正大的信奉,甚至使祆教能夠和儒道佛三家并列乃至超過,可惜天不假年,世宗居然在北征遼國的時候暴死。這天下,居然糊裏糊塗地落到了和祆教沒半分關系的趙家手裏。

注1:所謂祆教,後來演變爲明教,在推翻元朝統治中出過大力的。

瑣羅亞斯德教(Zoroastrianism)是在基督教誕生之前中東最有影響的宗教,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也是中亞等地的宗教。曾被伊斯蘭教徒貶稱爲“拜火教”,在中國稱爲“祆(音同「掀」)教”(注意不要把“祆”寫錯成爲“襖”)。

瑣羅亞斯德(前628年-前551年)是該教的創始人,他出身于波斯帝國建立前的一個波斯遊牧部落貴族騎士家庭,20歲時棄家隐居,30歲時受到神的啓示,他改革傳統的多神教,創立瑣羅亞斯德教,但受到傳統教祭司的迫害,直到42歲時,大夏的宰相娶他女兒爲妻,将他引見國王,此後,瑣羅亞斯德教才在大夏迅速傳播。77歲時,在一次戰争中,在神廟裏被殺身亡。

該教認爲阿胡拉·瑪茲達(意爲“智慧之主”)是最高主神,是全知全能的宇宙創造者,它具有光明、生命、創造等德行,也是天則、秩序和真理的化身。瑪茲達創造了物質世界,也創造了火,即“無限的光明”,因此瑣羅亞斯德教把拜火作爲他們的神聖職責。

瑣羅亞斯德教是一種二元論的宗教,猶太教以及後來的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都受它很大的影響,瑣羅亞斯德教的神“密特拉”也進入到羅馬帝國的宗教中。目前在伊朗偏僻山區和印度孟買一帶的帕西人(Parsi)中仍有很大的影響。

作者:祆教是個根紅苗正的正規宗教,和異端邪說不是一回事的哈。

注2:周世宗滅佛

後周顯德二年(955)五月,後周世宗诏天下寺院,非敕賜寺額者皆廢之,所有功德佛像及僧尼并于當留寺院中,今後不得再造寺院。禁私度僧尼,凡欲出家者,須先取得祖父母、父母、伯叔同意,方許出家。唯兩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東北)、京兆府(今陝西西安)、青州(今山東益都)置戒壇。禁僧俗舍身、斷手足、煉指、帶鈴、挂燈、毀破身體等。有如所犯,所在嚴斷,遞配邊遠,勒令還俗。重者準格律處分。令兩京及諸州每年造僧帳兩本,一本奏聞,一本申祠部。有死亡還俗随時開落。當年廢寺院三萬O三百三十六座,存二千六百九十座。有僧四萬二千四百四十四,尼一萬八千七百五十六。此即佛教史上著名的周世宗滅佛。至九月,周世宗又以縣官久不鑄錢,而民間多銷毀銅錢造器皿及鑄佛象,于初一,敕立監采銅鑄錢,除縣官法物、軍器及寺觀鍾磬钹铎之外,民間銅器、佛像,限五十日内全部送官,官給價值;過期匿而不送,五斤以上死罪,一斤以下徒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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