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低着頭陷入沉思之中,喃喃道:“不會的。陳卿忠肝義膽,必不會負我。”
徐弦見他始終無法相信陳德會謀反,又道:“陛下,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那陳德執掌神衛軍,又兼領金陵烽火使衙門,權勢實在太大,一旦變生肘腋就不可抵擋,當設法以分之。”
李煜擡起頭,面無表情地問道:“那該當如何?”
徐弦看了看周圍,僅有内侍徐元璃、刁衍随伺在側,便沉聲道:“老臣聽聞,陳德的左膀右臂,一員便是适才見駕的左軍指揮使辛古,另一員則是死守常州七日的右軍指揮使蕭九。”
“哦?”李煜若有所思的看着徐弦,燈火通明的文房裏面,徐弦的臉卻在燈燭閃爍中顯得陰晴不定,又道:“辛古與蕭九此番均立下大功,不妨命蕭九加領常州團練使,率神衛右軍駐常州,辛古加領潤州團練使,率神衛左軍駐潤州。陳德拜上柱國,加封武昌軍節度使。如此既賞了功臣,又讓陳德的心腹大将及軍隊遠離金陵,可收兩全其美之效。”
李煜注意地聽完徐弦的建議,問道:“若是神衛軍調離,金陵城防豈不空虛?”
徐弦點點頭,耐心解釋道:“陛下想到此節甚爲關鍵,老臣也曾仔細考慮過。天德軍經過擴充,已有三萬可戰之兵,此番于吳越王會獵常州的步卒便有兩萬來自天德軍,可見其戰力也頗爲可觀,可加封神武都虞侯、天德都指揮使胡則爲宣州節度使,令其全權負責金陵防務。同時,既然黑雲都已經回援,不妨加封呙彥爲成德節度使,命他率黑雲長劍入衛金陵震懾各軍,黑雲本來是國主親軍,比曾經逼宮的神衛軍可靠的多。”
李煜聽他說得甚有條理,便點點頭,徐弦接道:“如此,則天德、黑雲、淩波三軍在内,神衛軍爲外援,偏生陳德還擔當着金陵烽火使的責權,必須留在金陵,等若人質,這樣可保證他的部屬有事召之即來,無事賞之即去。”言語間頗爲得意。
李煜遲疑道:“吾觀陳卿乃一直人,當真需要如此防範他麽?”
徐弦肯定道:“國朝對他加官進爵,此子若是真無二心還有何話說。再者,白樂天詩雲:周公恐懼流言後,王莽謙恭未篡時。誰知陳德是否當真忠心社稷,若是将來陛下覺得他沒有窺測宗廟神器之心,不妨還他軍權便是。”
見徐弦将宗廟神器都搬出來了,李煜也隻得無奈點頭道:“如此便依徐相,不過此番出征的将士需得厚賞,不可寒了将士之心。”
徐弦點頭稱是告退。
李煜獨坐書房之中沉思良久,忽然覺得口渴,輕聲喊道:“茶來。”身旁卻無人應聲,他擡頭一看左右無人伺候,防才想起今日周後将文芳女史黃雯叫之身邊曉以妃嫔之德,不禁苦笑一聲,周氏與他阿姐相似,美而善妒,向來不許他親近宮中其它女子,不知此番爲何主動提出要加封黃氏,也罷,即便加封保儀,仍舊叫她掌管文房便是,隻是外臣晉見便得注意回避了。
李煜正在思量之際,周後卻睜大眼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黃雯,吃驚道:“妹妹,你可知後宮有多少姐妹想要晉位妃嫔,可我隻屬意與你,你竟然不願意?”
黃雯擡頭,見左右無人,哽咽道:“謝皇後娘娘賞識,無奈我心亦有所屬,隻盼着将來能夠出去與他團聚,請皇後娘娘開恩成全。”她幹犯奇險承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無非是指望周後能夠回心轉意。
周後凝視着她的紅腫雙目,歎道:“此人是誰?”見黃雯緊咬雙唇隻顧流淚,便道:“我料你死也不會說。可惜我已将此事禀報陛下,陛下已經下旨,金口玉言,再無更改餘地。”
她見黃雯心中絕望,癱倒在地,心中同情不已,但隻能狠狠心又道:“都是女兒家,心有所屬的滋味我也有過。隻是妹妹,你既爲妃嫔,與那人便是君臣之份,不管他是青年将軍也罷,狀元才子也好,此生都和你無緣啦。”
黃雯隻是不住飲泣,周後離座拉起她的手道:“我知你将我當作好姐妹,才肯将如此私密之事相告。我又何嘗不是将你當作好姐妹,才願與你分寵,向陛下舉薦你晉位保儀。隻可惜錯已鑄成,事已至此,你隻能将那人忘了便罷。陛下你也是知道的,做個才子也是足夠,性情溫良,待人體貼。即便不是九五至尊,也是女兒家的上上之選。你若是爲着心中那人前途着想,邊該揮慧劍斬情思,專心一意伺候陛下。否則對你對他都是不測之禍。”
黃雯耳聽周後苦口相勸,淚眼婆娑,心中卻想,此心已死,卻如何對他說,這人膽大包天,不知會做出什麽蠢事來,
宮中宦官前來宣旨之後,陳德直覺頭大如鬥,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道聖旨便将自己的部屬一拆爲三,身邊僅剩李斯帶領的五百牙軍營和不可相信的烽火使衙役,這對剛剛嘗試過指揮數萬人戰鬥的陳德來說無異于砍斷他的手腳。
辛古和蕭九都眼望着他聽候吩咐,辛古大咧咧道:“兩個官兒就想将我等拆散,做白日夢,陳德,我們反出金陵去便罷。”蕭九卻苦着臉道:“金陵各城門都由天德軍控制,我等一旦與其械鬥出城,這亂臣賊子的罪名便終身難以洗清了,到時候天下之大,人人得而誅之。”
“你怕啦,常州人肉都吃過了還怎麽怕背什麽污名?”辛古挑釁似地刺激蕭九,左右二軍之間現下已經隐隐有競争之意,陳德将擊敗宋軍東南面大營的首功記給右軍,令一向自覺比右軍高出一籌的左軍将校均不服氣。
蕭九正色道:“吃人肉怎麽啦?前朝張巡、許遠誓死苦守睢陽,糧盡食人,然其功蓋天下,青史留名。忠孝節義乃是大節,若是有所輸虧方才爲人所不齒!”
辛古轉過頭“呸”的一聲将濃痰吐到地上,大聲道:“吃人便吃人,偏要扯這麽些道理,真是虛僞!”
“你這契丹蠻子!”饒是蕭九脾性再好也要站起身來和辛古理論,陳德忙将他二人拉着坐下,正色對辛古道:“常州城頭之事乃是我所提議,不得已而爲之,以後不得再提此事。”
辛古見陳德将此事攬過去,便不再說話,他與蕭九雖然互相看不過眼,卻并無什麽深仇,不過是脾性不合,兼且涉及左右軍競争之事而已,是以陳德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實則暗暗縱容部屬之間這種競争關系。
陳德正欲說話,忽見外間一人之闖進來,不知怎的,也不見他有何動作,親兵居然攔他不住。陳德一看正是李煜身邊近臣,國子監教授盧郢,連忙站起身來相迎。
盧郢總是一身,青衣儒袍腰插鐵笛,此番臉色陰沉,一見陳德便道:“我有話對你說,讓你的屬下回避一下。”
辛古和蕭九知道此人身懷絕技,乃是遊俠一流的人物,但與陳德甚是交好,以他二人升官後一州團練使之尊也并不以爲迕,待陳德點頭後便告退下去。
見辛蕭二人走後,盧郢才凝視陳德,面無表情地說道:“有人托吾送一封書信給你。”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白箋遞給他。陳德打開一看,卻是抄錄的四句詩:公子王孫逐後塵,綠珠垂淚滴羅巾。侯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字迹娟秀,與那日祭奠大周後時黃雯所書字體類似,卻又有幾分散亂,眼見紙上淚痕猶在。陳德隻覺心如刀絞,擡起頭道:“敢問盧大人,她人現在可好?還有什麽話帶給我麽?”
盧郢卻沒有回他的問題,同情地看着陳德,道:“黃女史苦苦相求我才答應替你二人傳遞一次書信。皇妃身份尊貴,而且身邊總有人伺候,她不會像從前做女史時那般可以經常進出宮闱。陳将軍,我比你癡長幾歲,奉勸一句,及早回頭,雖說你們二人有情,但如今君臣之份已在,若是執著于情障,未免自誤誤人。”說完這話,盧郢長歎一聲,袖手出門而去,獨留陳德一人捧着紙箋發愣,口中喃喃道:“君臣之份。有緣無份。”
此後數日,陳德恍如變了個人一般,每日都要飲酒數升,左右不明所以,還以爲他被朝廷所猜忌心中郁悶,也不敢相勸。他來到這世界,可以說一切都還算順利,獲得了遠遠高于從前的地位和聲望,擁有忠心的部屬,也收獲了一份愛情,可沒曾想一個簡簡單單的君臣之份,就不經意間将他和黃雯苦心經營的小小未來砸個粉碎。陳德總算領教了命運的不可捉摸和難以抗拒。在半醉半醒之間,陳德曾經想過,要不然幹脆反了,帶兵打開昌德宮,可神衛軍僅萬人,拿不拿得下昌德宮難說,而且自己的部屬都會背上謀反作亂的罵名,算是将他們帶入死地。他也想過幹脆投宋,金陵城破後便帶着黃雯就此遠走高飛,隻是總也過不了良心這一關。陳德不止一次的罵自己,還講什麽忠義,連個女人都保護不了,眼睜睜的看着她被别人輕描談寫的搶走,還講什麽不可背信棄義,最後卻始終沒有派出軍使與宋軍聯絡。
這些時日他做的唯一正事便是與蕭九和辛古商定了神衛軍三部之間的信鴿傳訊之法,金陵、潤州、常州之間保持緊密地信息傳遞,以備不測。若無陳德手令,駐屯常潤兩地的神衛軍将不奉任何人号令。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辛古、蕭九方才帶着左右軍離開金陵前往駐地。而陳德解去兵權後,事務比從前大爲減少,就連烽火使衙門也不常去,于是一邊抓緊操練教養牙軍,一邊時不時地找機會入宮向李煜請示彙報各種金陵城治安情況,希望找到機會見上黃雯一面。蓋因科考将至,李煜對金陵附近的治安也頗爲關心,每每陳德要求觐見都會傳召,隻是黃雯競像消失在後宮中一般,再難見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