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陵城的南門外,手持丈二大槍的骁武副指揮使田紹斌領着五百騎兵已經罵了近一個時辰,城頭上除了不時澆下來數升大糞,劈頭蓋臉地淋在一個過于靠近的騎兵一身之外,再無别的動靜,就連箭也懶得射一支。
“江南人果然柔弱,若是當年北漢佐聖軍中同袍,哪怕衆寡不敵也會出來力戰一場吧。”田紹斌不無遺憾的想着,回頭看了看身後那些騎兵,一個個都露出疲乏的表情,有人幹脆就歪在馬上打起了瞌睡。雖然他挂着骁武副指揮使的銜,今番帶出來的卻是雲騎軍四個指揮的騎兵,這些騎兵都是簡選北地良家子從軍的,馬上功夫還算可以,當初随從自己從北漢投周的五十個弟兄經過這些年已經折損無幾。因爲自己在朝廷禁軍中根底淺薄,這些雲騎軍跟着他也吃了不少苦頭,仗打得最苦,功勞卻沒有多少,所幸自己處事還公允,也不曾克扣軍饷,這些邊郡良家子弟又敬佩自己騎射武藝,才沒有什麽怨言。田紹斌瞪了一眼趴在城頭上張望的南唐士卒,将那人吓得縮回脖子,回頭對那些騎兵大聲喊道:“打起精神來,再罵半個時辰,我們便收兵回營。”說完自己也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金陵城内,沿着空空蕩蕩的街道,陳德獨自騎馬前往神衛軍位于城内的衙署。由于宋人兵臨城下,金陵已經全城戒嚴,往日熱鬧的街市現在人煙稀少,商鋪全都關張,烽火使衙門已經奉命集中全城及郊區的糧食,按照青壯每日二升米,老幼婦孺減半的原則,發放了一個月口糧。所有的壯丁要麽被編入各部軍伍,要麽直接拉上城頭搬運箭矢檑木等物,剩下的百姓組織起來在各個街口壘起路障,戴着紫色绶帶的天德軍士卒取代了衙役在城中各處巡行。由于烽火使衙門懷疑有大量宋軍奸細以和尚身份爲掩護,所有的和尚尼姑道士都被禁止上街,而必須留在寺廟之内祈求神佛保佑江南平安度過這場劫數。
今晨樞密使陳喬宣布完對他的任命之後,便帶他以神衛軍都虞侯的身分去宮中參加了緊急朝議,宋軍兵臨城下使所有人都感到緊張,因此,陳德史無前例的見到了幾乎所有在金陵的文武重臣。在陳喬的建議下,李煜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決心,除陳德晉封神衛都虞侯,負責重整散布在金陵左近的神衛軍外,又晉升原神衛都虞侯朱令赟爲神衛軍都指揮使,命他伺機沿江向東回援金陵,授原天德都虞侯胡則加銜神武都虞侯,命他将天德軍擴充至三萬人防守内城,授沿江巡檢、淩波都虞侯盧绛加銜神武統軍,命他率部死守秦淮一線水栅拱衛金陵城防。
文臣方面,由陳喬、張泊二人總領政務,内侍徐元璃、刁衍爲内殿诏,專責向李煜傳遞各種緊急消息。李煜本來還想派一向主和又長于言辭的丞相徐铉、給事中周惟簡、江國公李從镒攜帶十萬匹布,二十萬斤白銀出使開封向宋國求和,被陳喬和陳德力勸,陳德更言道當今宋國将士勇悍,所不足者唯國庫空虛難以持久爾,如若一再向宋國進貢無異于抱薪救火,将大損軍心,李煜這才做罷,将準備的布匹和白銀悉數用于整頓城防,積儲糧草。
朝議之後,陳德立刻将自己的親兵全部派出,通知還聯系得上的神衛軍所部到神衛軍位于城中的衙署内議事。王侁被幽禁在府中還能和外界保持聯系,甚至能夠和原神衛軍指揮使皇甫繼勳密謀,着實令陳德感到震撼,無疑要麽是府中仆婢,要麽是看守王侁的金陵烽火使的衙役被買通,隻是現在沒有時間去逐一甄别到底是誰被王侁收買了,陳德幹脆不再相信所有烽火使衙門的衙役,并将所有仆婢放歸,這樣一切事情都需要親兵來做了。
從昨晚以來,一切變故發生得太快,快得陳德還來不及思索,他伸手摸了摸懷中的一張錦帕,又将手拿到鼻端嗅嗅,臉現微笑,這是昨夜黃雯臨走前塞到懷裏的,上面有種清淡的萱草香氣。就這樣一邊想,一邊來到神衛軍衙署之前。
邁步入内,陳德卻被結結實實的震了一下,和原來想象的數百壯實軍漢屏息侍立的情景完全不同,大堂上站着的數百人當中,有大腹便便商人,衣着邋遢的乞丐、有滿臉皺紋的匠戶,滿手皲裂的漁販,前幾天和胡則一同去秦淮河逛畫舫遇到的那個老闆居然也站在人群中,看到陳德馬滿臉堆笑着走過來道:“小的見過陳大人,這兩天老是說您怎麽也不來看望我家女兒,恭祝大人步步高升。”少數看上去象是軍人模樣的人都站在牆邊,一幅桀骜不馴的樣子,見着身穿指揮使服飾的陳德也不主動上來見禮,隻朝着院中冷笑。原本極爲幹練的李斯率領數十親兵爲維持秩序已經忙得滿頭大汗,見到陳德來了如蒙大赦一般上前見禮道:“陳大人,神衛軍都頭以上軍官,能找見的已經全部在這裏,如何軍議還請大人定奪。”
陳德啞然,指着那商人打扮的胖子道:“這樣的也是神衛軍的軍官?”
李斯也順着陳德手指看了那人一眼,低頭禀道:“大人,此人是營殖都軍頭韓商,手下有夥計一千餘人,專門從事南北販運海鹽及錦緞金珠的。”
陳德噓了一口氣,又指着剛才和自己搭話那人問道:“那此人呢?”
李斯見此人身穿大綠錦袍,粉面塗丹,也不覺莞爾,禀道:“此人乃挂在神衛軍底下的散員都頭,手下幾十個龜公都在軍籍,秦淮上都稱香粉都頭。”
陳德哭笑不得的點頭,擡手制止住李斯向他介紹其他人的營生與身份,徑自走上帥位,靜靜的打量着這幫烏七八糟的人馬,心中腹诽道,看不出皇甫繼勳這小子打仗不怎樣,搞第三産業倒是一把好手,清了清嗓子,咳嗽幾聲,待大堂上衆人都安靜下來以後,方道:“諸位神衛軍同袍,本将乃新任神衛都虞侯陳德。”
清點近半個時辰,本應有五萬軍卒的神衛軍餘部,大部分要麽是替皇甫繼勳經營各種産業之人,要麽是經年有缺無補,留出空饷由各級軍官私分的空頭員額。剩下的戰兵僅萬餘人,也并非神衛軍的嫡系,而是皇甫繼勳吞并其餘各軍系之人,例如南都留守林仁肇被冤殺後,皇甫繼勳便強行将原屬于林仁肇的淮南屯營十數個指揮的人馬收編入神衛軍,隻是這些人一直對皇甫繼勳也不甚歸心,所以平日别處一營,反而逃過了昨夜一場大劫。
将那些經營各類産業的軍頭先好言安慰一番打發出去以後,面對剩下來的二十幾個桀骜不馴的校尉、都頭,陳德不禁又頭痛起來,這種外系軍隊的人事關系往往是最複雜的,這些個部下能夠不容于皇甫繼勳而又不被踢出軍伍,顯然各有*,而且早就積累了豐富的與上官作鬥争的經驗,自己資曆手段都不如的情況下,如何指揮得動這支力量,真是像一團亂麻。
如何梳理着一團亂麻,陳德不說話,那些人也就一個個臉上挂着冷笑在底下坐着,仿佛在說,老子屍山血海都爬過來了,怕你這個白面書生一般的将官不成?
真是一團亂麻,忽然,一個念頭閃過陳德的腦海,既然無法理順,不如把一切打亂,推倒重來。他仔細掂量了一下得失後果,擡起頭來,逐一掃視底下端坐着的各部軍頭,微笑道:“諸位同袍,眼下乃危機存亡之時。既然陛下将這金陵神衛軍交給本将統馭,本将當盡心竭力爲國盡忠。前神衛都指揮使皇甫繼勳畏敵如虎,空掌十萬大軍,卻任由軍務廢弛,令人痛心。本将待重整神衛軍,既然軍中首重勇力,那就比武奪官,揀選勇士爲各都百夫長,各部百夫長推舉各指揮校尉,各軍校尉推舉軍指揮使,一切自有公斷。本将如此,實在是隻爲國家得人,并非存有私心,也不會破壞規矩安插私人。你等可有異議?”頓了一頓,又道:“各位将官也不必擔憂,因勇力不足或人望不夠而未奪得帶兵官者,神衛軍衙門仍然留用,銜頭薪饷不變,或有增益也說不定。”
這番話一出,原本憋着一股勁,隻要陳德敢撤換各部官職安插私人便立時跟他鬧嚷的各部軍頭不由得面面相觑,照陳德這麽來搞,一切全依靠自己的勇力和在軍中的人望去奪,就算告到陛下哪裏去也沒人相信他是在安插私人,畢竟軍中藏龍卧虎,誰又能保證自己的親信能夠如願得官。而百夫長推舉校尉、校尉推舉指揮使的做法乃是五代軍伍舊習,甚至推舉節度使留後也不鮮見,這些老軍伍也頗爲熟悉,算來一切都是按照成例行事,隻是沒一個将軍像陳德這般,将所有的軍官職位都拿出來讓士卒各憑勇力奪取的。當下有好幾個有勇力又得軍心的軍頭便道:“指揮使此法甚好,我等心服口服。”既然有人開腔支持,其他人也都紛紛不持異議。有幾個自忖沒有希望得官的也都惦記着陳德所說銜頭薪饷不變,或有增益的承諾,于是也沒有大力反對。
陳德見此,便又詳細的解釋了一遍比武奪帥與推舉上官的規矩,待衆人都表示明白之後,方笑道:“看來衆将都是胸懷坦蕩,一心報國之人,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這便回去宣谕各軍,明日便在本衙署校場之上比武奪官,各部将校士卒皆可報名參加。”
待衆将退下去後,陳德讓李斯将親兵們都召集過來,微笑道:“比武奪官之事你們在錦帆軍時都經曆過一次,我曾經說過王侯将相甯有種乎?不過一切還要靠你們的身手去争取,我隻能給你們公平的機會,今日放假休息,府中晚膳加肉,各自好生飽餐,想要做百夫長的,便自跟李斯報名參加比武吧。”說完展開剛才彙總理好的帳冊,雙目貫注在最終的那幾個數字上,神衛軍經營的各項産業,折銀錢約四百三十萬餘貫,另有九十萬石存糧。不知不覺,一大顆口水掉到了帳冊之上。一個念頭不住的在陳德腦中打轉,媽的,發财了。
這天夜裏,陸續送走了好幾個客人之後,丞相徐铉問向中書舍人,加銜清輝殿大學士張洎道:“偕仁,這陳德初掌神衛軍便如此大費周章,到底打的是什麽主意?莫非他當真以爲自己的親兵個個有萬夫不擋之勇,視神衛軍諸将爲無物了?”
張洎笑道:“白日裏也有幾個軍将前來找我訴苦過,下官稍作打聽,這陳德在執掌錦帆軍是也是搞過比武奪官這一套,倒不似專門爲安插私人所爲。”
徐铉背着雙手踱步,一邊思索一邊道:“那這麽說來,他倒是出于公心麽?”
張洎臉望着徐弦低聲道:“皇甫繼勳敗亡後,神衛軍能戰之兵不足萬人,實力大不如前,這陳德再怎麽折騰,單以軍力而論,也要在天德軍與淩波軍之後,不足爲慮。下官所擔心的是,陛下受陳喬蠱惑,眼下一意願戰,吾恐江南士民将玉石俱焚啊。”
徐铉陰沉着臉聽他說完,也不答話,凝神看着搖曳閃動燭火,屋子裏不時有些飛蟲朝那火苗上撲去,被燒得焦黃,火焰也不時爆出噼啪之聲,沉吟道:“他們要以卵擊石,我等便現在一旁看着,待到多受幾場挫折,陛下自然會想起議和之事。”他見張洎的臉上仍有遲疑之色,又道:“你不必多慮,内殿诏徐元璃、刁衍都心向我等,陳喬和陛下之間的一切動靜都在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