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頭上的南唐軍人看來氣勢恢宏的宋軍大營,其實現在正亂得好像一個馬蜂窩一樣。在過去的一個月裏,行營左廂戰棹都監田欽祚奉命調集戰船沿江而下作爲掩護,曹彬親帥五萬大軍沿長江北岸晝伏夜行,一路折騰下來,病倒的士卒不下七八千人,抵達後休整不過三日,五千精銳便趁夜渡過采石偷襲神衛軍城南大營。幸好細作情報準确無比,神衛軍指揮使連同主要将校都不在大營之内,遭受到偷襲的南唐軍卒幾乎沒有組織起有意義的反擊。到了後半夜,當皇甫繼勳率軍匆忙回援大營之時,在半路又遭到骁武軍指揮使董遵誨率領的騎兵伏擊,反複沖殺之下,來不及列陣的神衛軍精銳最終潰散,僅餘一百多人跟随皇甫繼勳逃入城内。
繞是取得了如此大勝,宋軍自己也是疲憊不堪,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以後,将兵不知的弊端已經開始有些顯現了,經過一夜戰鬥,東西班直、殿前禦龍直、龍捷軍、骁雄軍、控鶴軍、虎捷軍、雄威軍,各部禁軍都已亂成一團,各個指揮尚未聚全軍卒,更找不着自己的主将。若此時有一隻如黑雲都般的精銳軍隊逆襲宋軍大營,恐怕宋軍立刻便要被趕下長江,是以曹彬也顧不得士卒疲憊,一方面嚴令各部不得在營中休息,而是分爲數十隊在大營各門往複出入,造成渡江的宋軍人數衆多的假象,另一方面讓還留在江北的軍隊盡快渡過長江,加強江南的實力,同時讓八作使郝守溶速速搭建浮橋,以便過江大軍的後勤補給。
而曹彬帥帳之外,此刻更是人聲鼎沸,各部将領顧不得整頓混亂不堪的部屬,先來到主帥的大營前聽候吩咐。
“老田,聽說昨天你們幹的不錯啊,三百騎硬是沖散了五千大軍。”一名面貌粗豪的将領,東西班直都指揮使李懷忠大咧咧的拍着骁武副指揮使田紹斌的肩膀,兩人身上的盔甲都抖得咣啷作響。
“哪裏哪裏,都是曹大帥神機妙算,董大人指揮有方罷了。”被稱贊這人顯得頗爲謙遜,甚至有些谄媚的看着拍他肩頭的軍将,“李大人率五百勇士爲先鋒襲破敵軍大營,此役當居首功。”
“論功行賞自有都部署大人處分,你這太原降将也敢饒舌麽?”一名面目陰冷的老将正等得氣悶,一拍身上之劍,便對那姓田的武将喝道,那人似乎頗爲害怕他,被這般訓斥也隻得低頭不再做聲。
“好了,欽祚,紹斌好歹是我骁武軍的人,看在你老哥的面上,不要與他計較了吧。”骁武軍指揮使,老将董遵誨拍着行營左廂戰棹都監田欽祚的肩膀打着圓場,一邊瞪了田紹斌一眼,太不知趣,别人誇你一句,還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
正在這是,右軍都監王侁撩開門簾走了出來,環顧左右,原本鬧嚷嚷的衆将頓時小聲了不少,王侁方道:“列位将軍,曹将軍請入帳議事。”
曹彬身披一身金色鎖子甲,外罩一氅大紅虎紋披風端坐帥位,雖然剛打了一個大勝仗,他卻雙眉不展。衆将雖說暫時受他節制,其實地位與他相若尚有好幾人,所以也不甚将他這個都部署放在眼裏,進帳之後仍然在交頭接耳,曹彬也不好發作,隻得幹咳兩聲,問站在自己身邊的随軍轉運使道:“沈倫,現在軍糧尚可食用幾日?”
沈倫乃是文官出身,躬身拱手道:“啓禀都部署大人,由于此次軍行倉促,又要避開江南細作之耳目,軍中隻剩半月糧草。不過若是長江水道暢通,半月之後當有荊湖的糧草也該運到了。”
水道,曹彬一聽之下有些煩惱,潘美率五萬大軍被南唐池州大營死死拖在陝口,爲求兵貴神速,又得到王侁的密報,他才敢跳過南唐沿江設防的各個軍事要塞,直接突襲金陵。雖然一舉擊潰了南唐倚若長城的神衛軍主力,但運糧的水道上卻留下了大量隐患。想到這裏,曹彬擡起頭,問道:“田将軍,我軍水師可能确保糧道暢通?”
田欽祚自恃在軍中資格甚老,原本有些不服曹彬這等後輩反而在己之上,也不行禮,擡頭答道:“我等輕兵襲遠,留下太多江南軍隊在長江沿線未予清除,若是要軍糧平安到達,非得重兵押運不可。”他這話将軍糧萬一被劫的責任推得幹淨,曹彬也無法,轉頭對行營前軍都部署李繼勳道:“大軍孤懸在外,不能完全指望後方軍糧接濟,請前軍将士就近向江南百姓收集一些糧草應急吧。”
李繼勳心中冷笑,這話說得倒是冠冕堂皇,不就是讓前軍抄掠江南百姓嗎,不過這倒是個肥差,今番自己麾下所屬的鐵騎、控鶴軍的士卒倒是百戰老兵,可也太油,若不給他們點好處,便不會出力作戰,再說還能少得了自己這一份不成?于是大聲答道:“前軍李繼勳領命。”
曹彬點點頭,又問道:“郝守溶,你督造這舟橋,幾日可成?”
八作使郝守溶躬身答道:“若是樊推官所繪圖樣不差,三日必成。”他心裏打好了主意,若是不成便要将全部責任都推到那江南細作樊若水的身上,反正都是他出的這個修築跨江舟橋的主意。舒州軍事推官樊若水忙出列道:“禀報大人,下官在采石矶一帶經年測繪,必無差錯。”
曹彬又點點頭,放聲道:“天佑大宋,賴各位将軍奮勇,昨夜一舉擊破江南神衛軍大營,眼下宜再接再厲,趁逆唐上下喪膽之機,一舉打下金陵。”說完之後,他意氣風發的看了看下面的将領,像殿前指揮使都虞侯趙廷翰、東西班直都指揮使李懷忠、禦龍直副指揮戴興這些陛下身邊親信,卻沒有多少實戰經驗的将領顯得非常振奮,但前軍都部署李繼勳、馬步軍都虞侯趙贊、骁武軍指揮使董遵誨等老于軍旅的将領卻毫無反應,他們心裏和曹彬一樣清楚,雖然昨夜打了勝仗,但宋軍的體力也透支到了極限,眼下自保尚且不足,何談一舉破城。
曹彬微一沉吟,沉聲道:“骁武副指揮使田紹斌,命你帶五百騎兵前往金陵南門挑戰,務必再挫挫敵軍的銳氣。”
伴随着叮呤咣啷的鐵甲響聲,已經帶領騎兵沖殺整夜的田紹斌領命而去,曹彬望着他顯得有些沉重的背影,心想,隻有這個無根無底太原降将倒是用着順手,這也怪不得我,衆将要麽是後周起就在禁軍的前輩宿将、要麽陛下昔年舊随、要麽是宮中親信,此時若是出戰,誰要有個閃失,陛下哪裏都不好交代。想到這裏,沉聲道:“衆将且回去迅速整頓部屬,構築營盤,打造戰具,三日之後我們開始攻城。”
待衆将走後,曹彬方回身對王侁拱手道:“此次大捷,秘權兄當居首功。”
王侁忙謙讓道:“哪裏哪裏,若不是曹帥當機立斷,千裏奔襲,哪能得此大勝,曹帥真乃當今衛公再世,江南平定之後,出将入相也是指日可待之事。”一邊說,一邊舉起茶杯喝了一口。
曹彬擺手笑道:“秘權休要取笑于我,天下文士衆多,當丞相哪裏輪得到老曹這樣的粗魯軍漢。我等戮力王事,不過是想陛下多多賞賜些田舍金帛,爲子孫求個富貴罷了。”
王侁笑道:“曹帥倒是頗得中庸之道,似江南李氏,竊據王位數十年,将來必求爲富家翁而不得,不如曹帥多矣。”二人皆哈哈大笑。
笑完之後,曹彬方問道:“秘權,你在金陵城中居停多日,想來城中虛實已盡知之矣,”
王侁微微點頭,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
曹彬問道:“那以秘權之見,若我軍全力攻城,金陵幾日可下?”
王侁笑道:“金陵依山帶水,儲積甚多,乃天下雄城,我軍全力攻打亦倉促難下。不過若是敵軍外援斷絕,再以書信勸降,興許可行。”
曹彬皺眉道:“剛才你也聽到了,大軍在外糧草輸送甚是艱難,這金陵早一日攻克,陛下那裏我等的功勞就越大。江南軍隊的主力神衛軍都已爲我所破,難道金陵城中還有什麽軍隊能夠阻止我們攻城不成?”
王侁轉動着手中的茶杯,沉吟道:“金陵城中精兵倒是已經不多,但還有一個人。曹帥可知潘将軍在陝口敗于何人?我又是被誰所虜?”
曹彬笑道:“黑雲都呙彥,他不是被潘美拖在池州了嗎?”
王侁輕輕搖頭道:“潘将軍敗于無名之輩,恥對人言,卻差點贻誤軍機啊。”
曹彬驚道:“難道敗潘美另有其人?”
王侁點頭道:“正是,此人姓陳名德,若不是他率一支新立之軍與潘将軍激戰半月,黑雲都何來機會一舉擊破我軍前鋒。陝口戰後,他一路将我押解回金陵,現官居金陵烽火使一職,皇甫繼勳敗亡後,金陵城中李煜更無别人可以倚重,恐怕要起用他了。”
與此同時,金陵城烽火使府中,樞密使陳喬手持聖旨高聲念道:“金陵烽火使陳德素有謀略,平亂有功,授神衛都虞侯,欽此。”他看着筆直的跪在下面的陳德,滿意的點點頭,溫言道:“陳将軍,如今江北兵臨城下之際,陛下委以重任,足見對你的倚重,你萬不可辜負了陛下。”
陳德答道:“謝陳相提點,德必定鞠躬盡瘁。”說完便接過聖旨站起身來,問道:“請教陳相,神衛軍在金陵城内外尚有多少士卒?”
陳喬點點頭,答道:“據兵部禀報,神衛軍在金陵本有十萬之衆,經過昨夜一戰,精銳盡喪,尚餘下五萬餘人,這些部衆良莠不齊,陳将軍你要好生整頓一番。”
陳德心中卻是一陣狂喜,五萬人啊,這種大軍在握,殺伐由己的感覺,簡直太爽了,随即按捺下激動之情,恭敬地答道:“末将明白。”
陳喬點頭道:“你雖年輕,卻識大體,很是不錯。”心想朝中将才凋零,讓陳德這樣的新晉将領坐上神衛都虞侯之位,實在是無可奈何,不由得傷感道:“當年林仁肇鎮守南都,使北軍不能南進。可惜陛下卻聽信讒言錯殺了他,不過數年而已,北軍居然打到金陵城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