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笑道:“謝謝你家老闆好意,我身爲金陵烽火使,不能不付這頓飯錢。”
那夥計連連擺手道:“使不得,此番收了陳大官人的銀錢,隻怕小的立時就要回家種地。大官人就當時行行好,賞口飯吃吧。”
陳德一愣,心道,這店主人怎的如此蠻橫,也不便爲難那夥計,笑道:“且将你家主人找來,我和他說話。”
那夥計告罪下去,不一會兒,領來了一個胡人,年紀四五十歲左右,高鼻深目,一把花白的絡腮胡子,身穿緊身窄袖的胡服,外面罩着白色的絲綢長袍,腰纏一條萬釘寶钿金帶,上面系着不少珠寶飾物,還别着把犀角彎刀,上來便用純熟的漢話招呼道:“二位大官人光臨本店,令吾蓬荜生輝,剛才的酒飯太過簡單怠慢了貴客,改日我康屈達幹大擺筵席,還請二位大官人賞光。”
自盛唐以來,不少身家豪富的胡商在中國定居,五代之亂使他們逃離北方,許多來到了相對較爲安定的江南,這康屈達幹便是其中之一,他主要經營海上貿易,也在金陵、廣州一帶購置了不少産業,這酒家便是他在金陵城中宴請一些南唐朝中官員的所在。
陳德拱手笑道:“多謝老闆好意,隻是這頓飯錢本人卻不能不付。”說着掏出錢來放在桌上。
那康屈達幹聞言臉色一變,抓起銀錢塞到陳德手中道:“我當你是尊貴的客人,你若執意要付錢就是看不起我們粟特人。”
陳德隻好将錢揣回懷裏,拱手道:“既然如此,那恭敬不如從命。”
康屈達幹大笑道:“這就對了嘛,”将二人引到内間的雅閣,伸手招呼剛才那跳舞胡姬,指着陳德和王侁道:“康麗絲,快來見過兩位大官人。”
那胡女白紗蒙面,隻露出一雙深邃靈動的大眼,一件綠葡萄藤紋的白裙緊裹身段婀娜,卻不露半寸肌膚,袅袅婷婷的走到近,她早察覺王侁眼神不正,瞪了他一眼,顯得分外倔強。
康屈達幹笑道:“這是我的女兒康麗絲,生性刁蠻,兩位大官人勿怪。”揮手對那胡姬道:“見過禮便回去吧。”那康麗絲便像漢家女子般檢衽施禮退下去了。
見康屈達幹一派豪商的打扮,卻讓女兒在自家的店中抛頭露面,陳德不禁有些乍舌。王侁卻又色迷迷地榄上了康屈達幹叫來勸酒的胡姬的細腰,令陳德大皺眉頭。
康屈達幹端起琉璃大杯,笑道:“陳将軍英名遠播,我敬你一杯,祝你像維施帕卡一樣戰無不勝。”
陳德笑着舉起杯子與他共飲,康屈達幹長得很像從前的一位外籍教官,也這麽豪飲。這個教官曾經告訴他,軍人之間是最容易超越種族和民族的界限的,不管你是什麽膚色,流出來的血,都是紅的。
見陳德十分痛快,康屈達幹也很高興,自己斟滿一杯酒又喝了,摟住陳德的肩膀道:“吾第一眼便知道,陳将軍不似一般漢人,是拿我們粟特人當真朋友的。”
陳德笑道:“何以見得?”
康屈達幹笑道:“許多漢人在外間一派彬彬有禮的樣子,但進了這裏,卻隻顧調笑女子,要麽就是向我借錢。有些人表面上和我稱兄道弟,但心裏卻将我看成蠻夷,沒有一個像你從心裏将我們看成一樣的。”說着有意無意地瞥了正在對陪酒胡姬上下其手的王侁一眼。
陳德解釋道:“興許這些人原本不忿種種禮儀束縛,是以到了胡人的地方,就将自己的本性露出來了,倒不完全是看不起胡人。”
康屈達幹放下酒杯道:“我在中土已居住了三十年了,對這裏的人文風俗都很了解,你不必爲這些人開脫。”又問道:“陳将軍家鄉是哪裏?”
陳德将杯中酒一飲而盡,黯然道:“我的家在很遙遠的地方,這輩子恐怕是回不去了。”
康屈達幹笑道:“有多遠,比西域還遠嗎,我的家鄉在撒馬爾罕,離你們的大詩人李白的家鄉碎葉城很近。”一邊拍打着桌子一邊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這康屈達幹雖然家資巨萬,有生之年也不見得能夠回鄉。陳德不禁有些同病相憐之感,與他共飲一杯,問道:“撒罕是什麽樣子,你現在還想得起來嗎?”
康屈達幹悠然道:“在我很小時候,我父親就帶着一家人到外面經商,從此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了。隻記得它是世界上最壯觀的城市之一,各種金銀珠寶絲綢香料堆滿集市,四周土地肥沃,生長桃子特别好,你要是咬了一口就永遠忘不了它的味道。”一邊說,一邊舔舔自己的嘴唇,仿佛還在回味記憶中味道,一雙藍灰色眼眸卻已有些渾濁了。
此時此刻,隔壁的另一肩酒家的密室之内,一名中年僧人正凝視着手中的一張紙條,問道:“這當真是王大人親手交予你的?”。對面坐着一僧忙道:“千真萬确,王大人佯裝向我要債,拉住我衣袖之時偷偷将字條塞到我的手裏。”這人卻是那王侁在店中扯住說話的清涼寺的小長老。
那中年僧人沉吟道:“這陳德将王大人囚禁在府中,我等一直沒有機會與其聯絡,而陳府親兵個個都是以一當十的死士,不便營救。近日陳德将所有親兵仆役都放回家中過年,本來是營救王大人的大好時機,王大人卻遞紙條叫我等暫不動手,真是令人費解。”
那小長老道:“樊大哥,這王大人是不是被陳德給吓傻了,要不我們照原計劃動手将他救出來送到江北?”
那中年僧人一拍桌子,盯着那小長老厲聲道:“連王大人的手令都敢質疑,江正你是不想活了。”
那俗名江正的小長老在李煜面前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樣,此時卻顯得頗爲怯懦,低聲道:“小弟見識短淺,還望樊大哥恕罪。”
中年僧人一擺手道:“不知者不怪。告訴你,這王大人是晉王的腹心之臣,算起來還是我等的頂頭上司,哥哥四處交接達官顯貴的金珠寶貝,你孝敬清涼寺老和尚的真經舍利,都是王大人派手下交予我的。不過,若是得罪了王大人,便隻有死路一條。”
江正脖子一縮,忙不疊的道:“謝若水大哥指點。”伸筷從桌子上夾了一塊大肉放進嘴裏,含混不清的道:“這王大人看起來不過是個普通的官宦子弟,爲何有偌大權勢。”
中年僧人哂道:“當初我看中你過目不忘之才,引你上了這條道,你卻不思上進,除了佛經之外少讀經史,莫非真想當一輩子和尚?”
江正笑道:“我也就是個繡花枕頭,若論真本事,就算拍馬也趕不上樊大哥分毫的。”
中年僧人對這馬屁似乎頗爲受用,開口道:“這些秘聞等閑人都不知,我也是從一些蛛絲馬迹,加上别人的一些言語中推斷出來的。當年王樸爲輔佐周世宗一統天下,大力招納死士,又廣派細作察探四方諸侯。你想四方諸侯的一舉一動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能不打敗仗麽?可惜,周世宗與王樸這兩人有雄才大略,卻算不過老天,竟在極短的時間内先後暴斃,這江山便落到當今聖上的手中,不過,當年聽命于王樸的細作和死士,如今都隻聽命于王樸之子,也就是王侁大人。”
他見江正聽得長大了嘴巴,笑道:“你莫看王大人雖然表面上居于曹彬、潘美之下,實則握有監軍之權,潘曹二人不但奈何他不得,還要随時忌憚王大人密折上奏。”
江正歎道:“可歎我等怎麽生在平凡之家,沒有王樸這樣有本事的父親。”又道:“不知那王樸是何等樣人,居然能建立起這樣的細作組織,将天下諸侯玩于股掌之上。”
那中年僧人沉聲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要記住,背叛王大人,隻有死路一條。”
江正忙道:“我曉得了,謝樊大哥提點。”
這二人正自密謀,陳德與王侁也離開了康屈達幹的酒家,此後康屈達幹店中夥計便時常給陳府送些好酒好菜食用,陳德日間在烽火使衙門坐堂,自有屬下衙役弄些金陵城中的美食美酒孝敬于他,這些康屈達幹送來的東西倒是便宜了留在府中的王侁。不過陳德撥派了兩個衙役負責看守王侁,他不能踏出陳府大門一步,這王侁倒也安之若素,每日讀書寫字,也不知在打什麽主意。
光陰飛渡,轉眼已到新年。爲表示臣服宋朝,原本李煜已經去掉皇帝尊号,自稱江南國主,可宋朝南征之後,李煜便不再向開封稱臣,新年正旦更要是照足禮制大慶一番,也是向北朝宣示南唐朝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