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一向對此人不聞不問,隻由親兵和婢仆照料他的飲食起居,孰料到這些人先後歸家過年,最後走的婢仆本來就不是原先負責照料王侁的那幾個,還真将這個江北名士,一代賢相之子給忘了。王侁開始還以爲是陳德故意折磨與他,也就硬氣的挺了一天,後來越想越不是回事,潛心靜聽門外動靜,他被軟禁的院落之外除了鳥鳴鼠叫之外再無聲響,把守院門的軍士也不知何處去了,這才大着膽子爬牆出來找尋食物。
聽他如此說,陳德還真有點過意不去,回身指着還剩一半的肉湯道:“不嫌棄的話,正好燒了鍋肉湯,秘權兄可聊以充饑。”
王侁“哼”了一聲,也不和他客氣,走到湯鍋前坐下,一把抄起碗筷便開懷大嚼起來,不時端着酒杯猛灌一口,吃了個風卷殘雲,最後一邊撫着肚子,一邊打着飽嗝,對陳德道:“陳兄,我看剛才那女子的模樣好生眼熟啊,該不會是觐見國主那日見過的才女吧。你可真夠膽大的,誘拐宮女可是死罪。當年李淵不就是因爲這個才被逼造反的嗎?”
陳德陰着臉聽着,見他越說越不像話,方才手按刀柄沉聲道:“造反太麻煩,殺人滅口比較簡單。”一邊冷冷的看着王侁。
王侁着實感覺脖子發麻,後悔不該借此要挾陳德,堆笑道:“興許是爲兄餓了許久,看花了眼,宮女怎能随時在外間走動,定是陳兄在外間的紅顔知己了,不知是哪家的名媛?”一邊說一邊還煞有介事的拍着胸脯道:“爲兄的雖說是江北之人,可對江南的名門望族可說頗有研究。不妨爲你籌劃一二,娶哪家的女兒更能助你平步青雲。”說完又打了一個大嗝。
陳德冷聲道:“這個不用你操心,既然吃飽喝足,秘權兄不妨回到你的屋裏去好好呆着。”
王侁伸了個懶腰,擡手向外瞭望,道:“如此雪景,令我想起北方故鄉,難道陳兄就不能成人之美,讓我在此少坐。美景當前,你我便一邊煮酒談天,一邊賞雪論文如何?”
剛剛與佳人互通心曲,陳德心緒尚佳,也不怕王侁耍什麽花樣,便不再強要他回到院子裏去呆着,自顧自的端起一杯酒到嘴邊喝了。
王侁也端起一杯酒倒入喉中,悠然道:“昔年魏武與昭烈帝青梅煮酒,品評天下英雄,氣概何等豪邁。陳兄可有興緻,不使古人專美于前,與我議論一番當今人物?”
陳德又幹了一杯酒,笑道:“可惜你不是曹孟德,我也不是劉備,焉能妄論豪傑。”
王侁笑道:“出君之口,入我之耳,有何不可?”他不待陳德反駁,搶先道:“陳兄,以你之見,當今天下,有幾位人物稱得上英雄?”
陳德端起一杯酒,想了想道:“麟州楊業,北擊契丹,南抗大宋,一代名将,可稱英雄?”
王侁舉杯和他碰了一下,先幹一口,然後道:“楊業勇将,愛民如子,惜乎太過好名,又性格剛烈。孫子曰: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楊業三者皆具,又忠于昏庸之主,算不得英雄。”說完将一杯酒幹了下去。
陳德想想也是,楊業不就是你給逼死的嗎,要讓你承認楊業是個英雄确實有點難度,又道:“開封坐龍庭那位,一條杆棒等身齊,打天下數百軍州都姓趙,可稱得英雄?”
王侁笑道:“議論君王乃是大忌,陳兄,你這可爲難我了,先自罰一杯吧?”
看陳德将酒喝下,王侁方道:“若論雄才大略,四方諸侯,連同江南國主在内,是怎麽都趕不上我朝陛下的,隻可惜……”
“可惜什麽?”陳德饒有興緻的追問道。
王侁也端起酒喝了,接道:“可惜他畏懼契丹過甚,空有精兵數十萬,卻打算贖回燕雲十六州,先失了豪氣,也算不得英雄。”
陳德心中暗道你的膽子也不小啊,竟然敢這樣議論你家老闆,卻越發來了興緻,端起一杯酒又道:“宋國軍中名将有曹彬、潘美之輩,攻城掠地無數,可稱得英雄?”
王侁放下酒杯,傲然道:“不過是些鷹犬而已,如何能算英雄?”
陳德笑道:“那依王兄所見,當世英雄,該不會是你我二人吧?”
王侁也是一笑,端起酒杯,緩緩道:“當年周世宗南取江淮,北略燕雲,天下幾在掌中,漢唐盛世可期,方稱得英雄,惜乎天不假年,空使豪傑扼腕。”
“當今之世麽,我知一人胸懷大志,腹有良謀,能得士心,可惜,此人并不在中原。”
“哦?難不成是契丹人,黨項人?”陳德奇道。
“那倒不是,此人是個漢兒,名叫韓德讓,乃遼國秦王世子,官居彰德軍節度使。”王侁見陳德睜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笑道:“此人在燕雲十六州漢人中名聲頗爲顯赫,隻是中原人還不熟悉。”
“那此子可稱得英雄?”陳德問道。
“現在還稱不上,”王侁似乎有些遺憾道,“鯉躍龍門方成龍,蟲破蛹後化爲蝶。遼國上下素來猜忌漢人,不知道此人能否抓得住機會一飛沖天。”
“那除此人之外,王兄心目中還有誰可稱英雄?”陳德喝了一杯酒,又問道。
“黨項拓跋氏乃鮮卑餘脈,占據夏、綏、銀、宥、靜五州近三百年,早已自成一國,現在的族長夏州定難軍節度使李繼筠乃庸碌之人不足爲慮,他有個小兒子頗有才具,眼下年不滿弱冠,在族中已有許多部衆擁戴,假以時日,未必不成一世枭雄。”
“哦,”陳德笑道,“繞來繞去,原來在王兄眼中,當世并無英雄。”
王侁哈哈大笑道:“正是如此,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他靠近陳德,有些暧昧而神秘的低聲道:“陳兄,你處事通達,能得軍心,若能上應天機,下得人和,未必不能成一代英雄噢,我對你寄予厚望。”
陳德打翻他的酒杯,哂道:“禍從口出,我看你是習登龍術走火入魔了。”兩人一起大笑,良久,方才互相攙扶着腳步踉跄的回到房中歇息。
次日醒來,陳德有意前往王侁出探望。二人仿佛有了默契一般,絕口不提昨日之事,由于府中乏人做飯,陳德便帶着王侁到清溪坊中一家胡人開的酒家吃飯。自從做了金陵烽火使後,陳德腰包頗爲厚實,是這裏的常客,叫了這間店的特色菜是駝蹄羹與鹿尾醬,再加上一大盤胡餅,大盤瓜果,便和王侁一邊品着美酒,一邊欣賞着店中的胡姬跳旋舞。
王侁眼睛一邊色迷迷的盯着胡姬的胸部,一邊歎道:“我朝大軍壓境,這金陵城中居然如此歌舞升平,吾知末世之衰也。”
陳德呸了一聲,笑道:“有句話叫做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說的便是王兄這樣的人。”
王侁也不以爲忤,眼神已由下移到胡姬翹臀處,問道:“近人皆曰,前朝胡氣太重,所以招緻安史之亂而亡國,陳兄以爲然否?”
陳德加了一塊炙羊肉放進嘴裏,邊嚼邊道:“國家興亡何等大事,怎可妄執一端。前朝有諸多失當之處,外有内輕外重之失,内有宦官秉政之亂,不是一個胡氣太重可以掩蓋的。”
王侁還未答話,旁邊卻走過來一個人道:“阿彌陀佛,陳施主此言甚是,衆生皆是平等,何來胡漢之分。”卻是那日在宮中碰見爲大周後祈福的清涼寺長老。
王侁笑道:“原來是你,可曾想起還我銀錢了麽?”
那僧人并不驚慌,雙手合十道:“王施主恐怕是認錯人了,貧僧從未向施主化緣過。”
王侁拉住他的衣袖道:“不是你便是你的同門師兄弟了,你帶他們都過來讓我辨認一番,自然還你清白。”
此時店中的客人王侁和着僧人拉扯起來,紛紛側目而視,陳德忙道:“王兄,我看你的确是認錯人了。小長老是金陵城中有名的高僧,怎會騙你銀錢。”同時拉兩人都坐下。隻是那僧人見滿桌都是肉菜,不願久呆,念了幾聲阿彌陀佛便告辭走了,隻留王侁一個人還在那裏哼哼唧唧。陳德站起來要付錢走人,聞聲而來的夥計卻滿臉堆笑着道:“老闆吩咐,二位大官人的酒飯錢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