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便于随時查閱文籍圖冊,禦書房與書庫隻隔着不寬的水面,中間以一座精美的綠竹廊橋相連,統一由文房司寶黃雯負責照管。書房裏陳設簡單而别緻,一張舒适的竹席占據了書房的大部分地面,上面放着一具漆黑的書桌,書桌左端擺着一些李煜平常愛看的佛經、碑帖和文集,右端則擺放如硯匣、筆格等文房用具,書桌旁邊是一座紫金丹頂鶴香爐,更遠處放着一座鑲金嵌玉的木炭暖爐。朝臣們的奏則一般要看的時候才命人送來,李煜批閱之後立刻便讓人送走。
李煜走入書房後整個人仿佛一下子放松起來,指着書桌前寬大的竹席說道:“這裏是我常常讀書寫字的所在,勝在恬淡舒适,不過稍顯簡陋了些。二位卿家請坐。”
王侁毫不客氣地坐在一旁,陳德也跟着坐在另一旁。
李煜從書桌下的格子裏拿出一疊奏折,遞給陳德道:“陳卿,自從你離開金陵後,孤的耳邊就沒有斷過你的消息啊。這些東西,你先看看吧。”
陳德接過奏折一看,竟然全是彈劾他的折子,彈劾人的姓名已經用白紙糊住了,内容五花八門,有說陳德擁兵自重,企圖篡位自立的,有說他在擅自攔江設卡收稅,隔斷東西交通的,有說他強搶民女,賣入娼樓的,居然還有說他有斷袖之癖,偷偷收下宋國奸細送來的一對娈童的。
陳德看後怒不可遏,大聲道:“陛下,這奏折上所說之事簡直匪夷所思,完全是含血噴人。”
李煜輕聲道:“孤如果相信這些東西,也就不會把它們給你看了。”說着又将那些奏折收了回去,交給身後服侍着的黃雯,當着陳德的面投入木炭爐子中燒掉。
陳德道:“陛下,臣自問品行無虧,請追究這些造謠生事之人,還臣一個公道。”
李煜皺眉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陳卿才情高妙,文武兼資,遭人诽謗是免不了的,不妨大度一點,不與這些人計較了吧。”
陳德見他如此,也不再強項。
李煜又道:“前日呙彥派快馬送來捷報,稱你有出将入相之才,還舉薦你擔任金陵烽火使一職,陳卿你覺得如何?”
陳德心裏猛地往下一沉,心道自己還是小看了呙彥,此人分明是看出了錦帆軍的戰鬥力,意圖吞并錦帆軍,并且獨占池州,才玩了這麽一出舉薦的把戲,可巧正好又無數彈章沖着自己,李煜固然相信自己,但衆口铄金,遠了不放心,不如放在金陵,也可就近考察自己是否如彈章中說的那麽不堪。
想透此節,陳德便道:“臣長在軍中,不曾治理過地方,恐怕讓陛下失望。”
李煜“哦”了一聲,輕輕用手指扣着桌面,想了一會兒方道:“烽火使之職主要負責京城的治安,現在是北朝大軍壓境的非常時期,陳卿就勉力爲之吧。”
事已至此,若是推脫隻會徒然使李煜生疑,陳德隻能沉聲道:“臣定當竭盡全力。”
見陳德答應下來,李煜仿佛松了口氣一般,轉過頭去對王侁道:“王卿家,孤久仰大名,既然到了金陵,不妨多住一番日子。”當下宋強唐弱,以王侁的名望和見識,自然是不可能憑兩三句話便背宋降唐,是以聰明如李煜者根本不費心勸降,隻想将此人軟禁在金陵,待到将來議和之時還可以當作交換條件。
王侁拱手道:“謝國主關心,臣有一個心願,不知國主能否成全?”
李煜笑道:“你說來聽聽,若是合乎常情,又是孤能辦得到的,當然如你所願。”
王侁笑道:“那就先謝過國主了,臣此行與陳大人結伴而行,一路上互相引爲知己。偌大金陵城中,臣并無舊交可以投奔,可否讓臣借住在陳大人府上,可以共同切磋詩詞才藝。”
李煜聽了,好奇的看了陳德一眼,陳德在心裏簡直要跳着腳罵開了,心道王侁你給老子上眼藥也不帶這樣的,哪有押解俘虜押接出知己之交來的,你不如直接說我給你說服投江北了呢。
不待陳德分辨,李煜便道:“既然王卿家由此雅意,孤當然要成全。陳卿就負責保護王卿家的安全吧。”
王侁拱手道:“謝過國主。”又對陳德不懷好意地笑道:“陳烽火使,打擾了。”
陳德沒好氣的答道:“不必客氣,隻是你身爲江北官員,在我府中亦隻能囚居一室,不得擅自走動,更不可能出府遊玩。”
王侁笑道:“這個自然,不過偶爾在府上後花園或者校場上走動走動,應該可以吧?”
陳德冷聲道:“如蒙陛下許可你才能走出囚室,不過無論你到哪裏,我都會派一些士卒看守的。”
李煜有些奇怪的看着王侁自稱爲知己的兩個人唇槍舌劍,笑道:“當然可以偶爾散散步。”又道:“王卿家,你覺得朕的金陵比之開封如何?”
王侁拱手道:“市肆繁華,物産衆多,比開封尤有勝之。不過嘛,”說到此處故意賣了一個關子。
李煜問道:“不過什麽?”
王侁接道:“山溫水軟,士不思發奮,民耽于逸樂,亦勝于開封。”
李煜道:“北方苦寒,士民耐勞敢戰,乃南北之勢使然。孤兢兢業業守此祖宗家業,不求開疆拓土,隻願保境安民。孤事大宋,如子事父,尤遭征伐,未免使天下諸侯寒心。”
聽了李煜的辯解,王侁笑道:“國主缪矣,”突然提高聲音道:“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天下混一乃大勢所趨,自今而後,諸侯割據當不複現于後世。”
陳德沒想到這個王侁居然敢對江南國主說這番話,心道難道這家夥真的不要腦袋了嗎?更深深爲此人的遠見卓識而震撼,誠如此人所言,中國在宋以後再沒有過長期分裂的時期。
李煜也被他的話說得一呆,旋即解嘲道:“王卿,孤隻道你名門之後,才高八鬥,想不到你還是個不怕死的忠臣。”說完将手一揮,道:“你們先下去吧。陳卿,你可不能怠慢了客人。”
于是黃雯便和另一個宦官送陳德和王侁出去。行到一半的時候,陳德感覺自己的衣袖被黃雯輕輕拉了一下,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任由王侁跟着前面宦官急速的腳步走遠,放回頭道:“黃女史有何事?”
黃雯左右張望,确定無人在旁後,方靠近陳德輕聲說道:“陳将軍,陛下是相信你的,隻是說你壞話的人太多,你要小心?”
陳德有些無賴的聳聳肩膀,道:“說我強搶民女賣入娼樓倒還罷了,居然還說我有斷袖之癖,你說我像嗎?”說完睜大眼睛,一臉無辜的看着黃雯。
黃雯“撲哧”一聲笑,打趣道:“我看你不像,不過你的知己到有些像。”
“我的知己?”陳德有些疑惑,見黃雯屈指向前,正是王侁的*,不禁撓撓頭,罵道:“這個混蛋,壞我名聲,以後找不到老婆怎麽辦?”眼睛卻巴巴的看着黃雯,他知這内外兼美的女史若非對自己深有好感,決不會冒險提醒自己。
黃雯不覺有些羞意,臉色微紅,随即說道:“宮中規矩,未受陛下寵幸,也未冊封妃嫔的宮女,年滿二十五便可歸家。”
陳德見她俏臉低垂的樣兒甚是可喜,忍不住逗她道:“隻是像黃女史這般聰慧的才女恐怕難以添補,周後和陛下多半不肯放你回去。”
誰知這句話竟道中了黃雯的心事,她原本羞紅的臉霎那間竟有些發白,埋着頭,眼淚慢慢滴了下來。
陳德忙道:“對不起,怪我瞎說,都壞在我這張臭嘴。”一邊作勢要打自己的嘴巴。
黃雯急道:“别,我自己掉眼淚,不關你的事。”一邊伸手要拉住陳德,卻在半空被陳德一把抓住,羞得她連忙把手甩開,快走幾步,過了一會兒,方才說道:“你多立功勳,赢得陛下信重,說不定陛下會和周後商量,賞賜給一個宮女給你做老婆。”說完這句話,黃雯隻覺得自己的臉頰燒得發燙。
眼見已經快到宮門,那宦官也發現陳德和黃雯落在了身後,放緩了腳步,還回過身來看他們,陳德見黃雯已經低下頭不敢在說話,便低聲道:“那我一定當好這個烽火使的官兒,等着陛下和周後賞我個老婆。”
然後仿佛聽到黃雯用輕輕的“嗯”了一聲,便到了宮門口,那宦官和黃雯就送到此處,再往外便是由負責外庭伺候官員的仆役負責引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