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扶住陌刀的銅護手用力地喘息,勉力使自己不要像四周的軍卒一樣疲憊的倒在地上。經過将近兩個時辰的劇鬥,錦帆軍死傷達一千餘人,剩下的部卒也東倒西歪的散在戰場各處。就連收拾戰場和押送俘虜的活兒也要靠陝口守軍出城來完成,黑雲都的騎兵在四處巡行威懾剛剛投降的敵軍。
忽然,一彪人馬直愣愣的朝着陳德本來,一直沖到近前騎兵才用力拉緊缰繩,馬兒長嘯一聲人立起來,鐵蹄将帶着血腥氣的泥土揚起,濺得面前的幾個錦帆軍士卒滿身都是,領頭的騎士不顧底下的士卒對他怒目而視,徑自催馬走到陳德的面前,待馬兒呼出的熱氣幾乎都要噴到陳德的臉上時,方才一躍身跳下馬來,掀開面罩,竟是黑雲都指揮使呙彥,馬誠信、馬承俊等心腹将領跟随在他身後,呙彥笑道:“陳将軍率部與敵鏖戰,我軍方能得此大勝啊。”
陳德渾身乏力,拱拱手道:“多謝黑雲都及時來援,錦帆軍将來必有回報!”
呙彥揮揮手大度的笑道:“此話休提,我等皆是勤于王事,守望相助又何足道哉!”他看了看身後,馬誠信立刻上前道:“啓禀二位指揮使大人,此役我軍陣斬宋軍兩千零四十二人,俘虜三千九百八十三人,繳獲的軍械辎重等物正在查點造冊。下官已經拟好了報捷的奏章,請陳将軍看後用印上奏。”
呙彥一揮手,馬誠信便将奏章遞給陳德,陳德粗粗翻看,奏章内寫的是呙彥與陳德謀定而後動,待宋軍攻城疲弊之時突然騎兵突襲,大敗宋軍,同時建議從附近征發民夫加固陝口寨,集重兵守之,使此地成爲南唐江防的一枚釘子,也使西部的湖口大營與東部的金陵不至于被宋軍切斷聯系。在奏章的後面已經署好了呙彥的名字和黑雲都指揮的大印。
雖然奏章大大強調了黑雲都的功勞,但陳德此時無力相争,隻得笑道:“此奏章寫得甚好,有勞呙将軍費心了。”說罷便接過馬誠信遞來的毛筆,在奏章上署好自己的名字,又交與李斯用印。
見陳德對自己的奏章絲毫不持異議,呙彥哈哈大笑,拍着陳德的肩頭道:“老弟果然是個痛快人。”說着又指着陳德手扶的那柄陌刀道:“不想陳将軍竟然是使陌刀的高手,敢問是何人所授?此刀可否借老将一看?”
陳德将陌刀了遞過去,慨然道:“下官蒙土渾軍指揮使衛倜大人擡愛,教授陌刀之法,又将随身的陌刀相贈。”
呙彥接過刀,輕輕地用手指在雪亮的刀鋒上抹過,歎道:“真乃好刀!當年我大唐軍隊威震南北,縱橫大漠便是靠的此物,至今不過百年,這等神兵利器卻見也難得一見了。”說罷将刀還給陳德。
這時從後面出來一人卻笑道:“世易時移,一時之精華豈是可以常見的,就如柴窯瓷器,雖距今不過十數年,卻已是稀罕之物了。”
陳德朝那人看去,此人身着一身青色儒杉,面如冠玉,氣宇軒昂,被兩個軍卒押着,卻絲毫不似尋常階下囚一般落魄,反倒襯得押解他的兩個軍卒倒像是他的護衛一般。
陳德和呙彥正疑惑此人是誰,押送他的軍卒上前拱手道:“啓禀将軍,此人自稱宋國右軍都監王侁,我等已查驗過他的印信。”
呙彥“哦”了一聲,見那人仍是一副氣定神閑得樣子,手按刀柄,喝道:“王侁,你既是我軍的俘虜,卻如此嚣張,難道欺我黑雲的刀鋒不利麽?”
王侁臉色如常,笑道:“在下久居北方,不過是聞聽江南風和日麗,草長莺飛,因此欲在呙将軍這裏留住幾日而已,俘虜之說,豈不有辱斯文,更有辱君子相交的風雅。”
呙彥“呸”了一聲,道:“你我各爲其主,有何交情可言,信不信我這便将你砍了,将人頭送到金陵請功。”
王侁見他一再恫吓,也收住笑意,冷言道:“在下不才,四方英主廟堂之上也薄有微名,若是将軍一意孤行,隻怕在江南國主那裏,授功還是受罰,難說得很。”說罷雙手背後,擡頭向天,眼珠朝上一翻,竟然隻拿一雙白眼仁對着呙彥和陳德。
呙彥怒道:“此子欺我太甚,給我押下去,關在馬棚旁邊。”
見軍卒将王侁押了下去,呙彥才苦着臉對陳德道:“什麽人不好抓,竟然将這個燙手的山芋抓來了,不知如何處置?”
陳德奇道:“這有何難?此人是我軍階下之囚,或殺或留,皆在将軍一念之間啊。”
呙彥苦道:“你有所不知,這王侁乃是已過逝的名相王樸之子,本人也頗有才具,陛下聽聞此子南下監軍,曾口谕我隻可生擒,不可殺傷。”
陳德道:“這王侁雖然是高官之後,但他父親做的是周朝的丞相,況且其人已逝,北方連皇帝都換了,又何必忌憚如此?”
呙彥看了他一眼,揮手對手下的軍校道:“我與陳将軍有要事相商,你等且在一旁哨衛,等閑人等不可放入。”
陳德見狀,也命自己手下的将領回避,呙彥方道:“王樸是何等樣人,兄弟啊,你可曾聽聞,當今的北朝皇帝趙匡胤見了這位大人的畫像,也要畢恭畢敬地向鞠躬的。”
陳德道:“竟有此事?趙匡胤敢行篡逆之事,奈何甘居一文臣之下?”
呙彥拍拍他的肩膀,道:“這位過逝的王相爺當真有本事,周世宗一代枭雄,一掃末世頹氣,縱橫南北,大半是他的功勞。”歎了口氣,又道:“國中上下無不對他欽佩有加,滿朝文武,多是他的子弟門生,就連與之敵對的契丹和我朝,也都膺服他的人品才具,謠傳趙匡胤曾說‘若是王樸在,吾安能做皇帝。’事實也确實如此。”
見陳德聽得目瞪口呆,呙彥道:“你說,如此一個人物的血脈,若是被我殺戮,天下人豈肯和我幹休。不說北朝上下,隻怕陛下也要将我問罪。”
陳德道:“不想這個狂生來頭如此之大,依呙将軍之意,該如何是好?”
呙彥苦笑道:“事到如今,隻好将他恭恭敬敬送到金陵觐見陛下,若是他肯改換門庭,那肯定是要大用的,若是強項不肯,最多也就是軟禁起來。不過……”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吾怕此人鐵口利舌,在陛下面前搬弄吾二人的是非,萬一陛下聽信與他,你我兩軍将士的血汗便算是白流了。”
陳德無論如何無法想象一個降臣居然能在己方君主的面前搬弄是非,但顯然這方面他和呙彥的差距比錦帆軍和黑雲都的戰鬥力相差還大,隻得點頭道:“殺也不是,送也不是,倒是着實讓人頭痛。”
呙彥他贊同,便接道:“我有一計,不過要煩勞兄弟一趟。”
陳德心想,有什麽計策你自己搞定,爲何要煩勞老子?口中卻道:“呙将軍哪裏話來,這是你我兩軍共同的麻煩,需要我做什麽隻管講。”
呙彥立刻道:“吾手下軍校都是粗魯軍漢,若是由他們護送王侁回金陵,就算曲意逢迎,恐怕一路之上還是可能拂逆了這位爺的意思。陳兄文武雙全,不如趁此機會回金陵一趟,也可以親自向陛下獻表奏捷。”
陳德有些驚異的看着呙彥,心知他若不是真的忌憚王侁,是絕對不會讓自己,而不是黑雲都将校去獻表報捷的,遲疑道:“呙将軍勿要戲言,陛下派我二人防務池州,共扼宋軍之背,我怎可擅離職守?”
呙彥大手一揮,道:“我剛剛殲敵近萬,又征集民夫加固城壕,沒有十足把握,宋軍不會立時來攻,就算來攻,我黑雲都也會力保陝口。”他見陳德仍有遲疑之色,又道:“錦帆軍此戰居功甚偉,卻也損耗過大,不妨移駐池州,精選壯丁補充缺損員額。”
陳德知道陝口是池州門戶,敵軍若要侵掠池州,必然要先拿下陝口,所以移駐池州等于是到了第二線戰場,而原本遊弋在後方休整的黑雲都反而到了第一線戰場上掩護錦帆軍休整,這樣安排足見呙彥的誠意,便也拱手慨然道:“謝過呙将軍照顧,我這便回去收拾行裝。”
呙彥見他答應,咧嘴笑道:“事不宜遲,這個禍害在軍中多留一日,不知道會生出什麽麻煩來,你明日便起程前往金陵吧。”
陳德笑道:“好的。”忽又想起一事問道:“将軍既然要優容于他,那今晚還用把那王侁關押在馬棚之旁嗎?”
呙彥沉思半晌,一拍桌子,恨聲道:“先關一晚,不然我黑雲都顔面何存?”兩人一起大笑,臨别時呙彥又格外囑咐陳德在路上替他向王侁緻歉,萬不可使此人對黑雲都心存怨恨。陳德本來覺得呙彥頗爲剛愎自用,而且目無他人,排斥旁系,此刻倒也覺得此人頗有可愛之處。
當晚,陳德連夜升帳安排移防池州休整事宜,命辛古代爲執掌全軍,蕭九副之,校尉柏盛、朱勇、陳光大,連同新任校尉晉咎分别揀選壯丁補足本營員額,借此機會将各營擴充至一千,全軍擴充爲五千之數,勤加演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