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查理來到這裏之前,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能夠真正見到主席。在他想來,自己頂多隻能跟某個官位四五等、自稱代表主席發言的官員見面。
因此,當他被引進一間并不算很大、而且不是怎麽豪華的辦公室裏,看見一個穿着軍裝的中年人坐在一張辦公桌前,一隻腳碰着地,另一隻腳擱在桌緣悠閑地搖晃,右胳膊肘頂在辦公桌上,手撐着自己的下巴。查理不禁納悶怎麽會有這樣的官員以這麽溫和的眼光望着自己。他自己反複地體驗過的一個事實,那就是政府官員——尤其是在主席身邊當差的——表情總是顯得十分嚴肅,仿佛将整個地球聯邦命運的重量都擔在自己肩上。而且似乎越是不重要的官員,表情就越是嚴肅、越是兇惡,似乎越是要讓其他人明白他存在的重要性。
那麽,查理認爲此人應該會是個官位很高的大官。他掌握的權力有如燦爛的陽光,因而不必利用一臉的陰霾去面對所遇到的問題。
查理不知道自己該表現得多麽受寵若驚,但他覺得自己最好保持沉默,讓對方先開口。
那位官員看到查理進了辦公室,說道:“我相信你就是查理教授,那個著名的數學家。”
“是的,閣下。”查理以最簡單的方式答道,接下來便是繼續等待。
那個中年官員揮了揮手臂:“我想你應該說‘主席’才對,不過我痛恨繁文缛節。在當上主席後,我就必須在這些繁文缛節裏打轉,這使我感到厭煩透頂。現在沒有旁人在場,所以我應該可以放縱一下,把一切繁文缛節抛到腦後。坐下來說話吧,教授。”
對方講到一半,謝頓便發覺對方正是現任的聯邦主席阿西莫夫,這使他感到有點喘不過氣來。主席本人(現在看來)似乎與以前在新聞中看到的有幾分相似,不過查理很少關注那些新聞,隻是在阿西莫夫當上聯邦主席那次才關注了一下,那時的阿西莫夫穿着華麗的禮服,顯得雍容華貴,而且那時的阿西莫夫顯得沒有現在這樣的蒼老,也精神許多。
如今阿西莫夫出現在查理的面前,查理發現他的廬山真面目卻是相當的平凡。
查理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阿西莫夫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平常趾高氣昂慣了,此時雖想放棄這種特權,至少是暫時放棄,但卻仍以專橫的口吻說:“喂,我說‘坐下來’。那張椅子,快點。”
查理默默的坐下,他甚至連一聲“遵命,主席”都沒有說出口。
阿西莫夫微微一笑:“這樣好多啦。現在我們可以像兩個同胞一樣交談,畢竟,除去一切繁文缛節,我們的關系就是這樣。啊。你說是不是?”
查理小心翼翼地答道:“假如主席喜歡這麽說,那一定沒錯。”在來到這裏之前,查理曾暗下決心,即便是遇到主席本人,他也要堅持自己的觀點。可是剛一見到阿西莫夫本人,他就被主席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鎮住了。那時的阿西莫夫還不像以後的幾年,被人們視爲傳奇性的半人半神,但是作爲一個職業的軍人,阿西莫夫雙眼中流露出的堅毅的眼神依舊會是讓無數人心甘情願臣服在他的統治下的。
阿西莫夫看着查理好長時間,查理覺得那雙眼睛充滿生氣與興味。
最後,主席總算再度開口:“你的樣子看來不像是個數學家。”
查理緊張的心情終于消除了,他露出笑容:“我不知道數學家應該像什麽樣子,主席”
“我認爲的數學家應該是滿頭白發,或許還留着絡腮胡,年紀當然應該有一大把。”阿西莫夫說道。
“但即使是那些您所說的滿頭白發的數學家,也總有像我這樣年輕的時候。”
“可是那時他們都默默無聞,等到他們的名聲傳遍整個聯邦的時候,他們就是我所描述的那種模樣了。”
“那您的意思就是說我沒什麽名氣。”查理的語氣中帶有幾分倔強,他并不贊同阿西莫夫剛才說的那句話。
阿西莫夫不由的笑笑,他從查理的語氣中聽到了幾分倔強,他覺得自己開始欣賞這個年輕的數學家了。“我沒有那個意思,科學部長跟我提起你,說你幾乎可以算是聯邦最優秀的數學家之一,所以我才把你叫來的。根據我的了解,你用數學公式證明了預測未來是有可能性的。”
查理突然感到一股倦意。似乎不斷有人誤解他的理淪,也許他根本不該在前段時間的科學大會上發表那篇論文。查理清了清嗓子,說道:“其實并不盡然,我得到的結果要狹隘得多。許多系統都會出現一種情形,那就是在某些條件下會産生混沌現象。這就代表說,對于某個特殊的起點,我們不可能預測後來的結果。甚至一些相當簡單的系統都是這樣,而系統越複雜,就越有可能變得混沌。過去我們一直假定,像人類社會這麽複雜的東西,會在很短時間之内變成混沌系統,因此不可預測。然而我做到的則是證明,在研究人類社會時,有可能選擇一個起點,并做出一組适當的假設,以便壓抑混沌效應,使得預測未來變的有可能。當然不是完整的細節,而是大緻的趨勢;并非絕對确定,隻是可以計算其中的幾率。”
一直仔細聆聽着的阿西莫夫,這時打斷了查理的話,問道:“可是,這不正意味着你說明了如何預測未來的可能性嗎?”
“還是那句話,并不盡然。我證明了理論上的可能性,但僅止于此。想要進一步探究,我們必須真正選擇一個正确的起點,做出一組正确的假設,然後找出在有限時間内完成計算的方法。在我的數學論證中,完全沒提到應該如何進行這些。即使我們全部能做到,頂多也隻能估算出幾率。這和預測未來并不相同,它隻是猜測今後可能發生的事件。每個成功的政治家、商人,或是從事任何行業的人,都必須能夠對未來做出估計,而且估計得相當準,否則他們是不會成功的。”
“但是他們并沒有應用到數學。”阿西莫夫肯定的說道。
查理點了點頭:“是的,他們憑借的是自己的直覺。”
“但是按照你的理論,隻要掌握了适當的數學工具,任何人都有辦法估算事情發生的幾率,不必非得那些少數具有優異直覺的成功人不可。”
查理的眼睛突然一亮。“說對了,但我隻是證明這個數學分析是可能的,但是并未證明它實際上是可行的。”
“一件事既然可能,但又怎會不切實際呢?”阿西莫夫顯得有些遲疑。
查理頓了一下。“那我先舉個例子,理論上,我可以去訪問銀河系中每一個世界,和每個世界上的每個人打招呼。然而完成這項工作需要很長的時間,它遠遠超過我一生的壽命。哪怕即便我能夠長生不死,新一代出生的速率也大于我訪問老一輩的速率。更重要的是,許多老一輩在我來得及訪問他們之前便會死去。這就是這件事情不切實際的原因,因爲我的計算永遠無法包括上所有新生的因素。”
阿西莫夫聽了查理的話顯得相當沮喪,似乎這不像是他最初想象的結果。阿西莫夫緊緊抿着嘴唇。“那麽,你的論文呢?……你是不是管它叫論文?……它又有什麽用呢?”
“那隻是個數學論證。它提出一個令數學家感興趣的結論,但我從未想到會有任何實際用途。”查理解釋着。
“我發覺你的這個理論實在可惡。”阿西莫夫氣呼呼地說。
查理微微聳了聳肩,他現在更加确定,自己根本不該發表那篇論文。假如主席産生一個念頭,認爲他成了别人愚弄的對象,那麽自己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呢?
事實上,阿莫西夫此時卻産生了一個新的念頭。
“不過話說回來,”阿西莫夫說道,“假如你對未來做出一些預測,不論是否在數學上站得住腳,但根據那些了解大衆趨向的政府官員判斷,它們就是會帶來有用反應的預測。你認爲如何?”
“您爲何需要由我做這件事?政府官員自己就能做這些預測,根本不必假手中間人。”
“政府官員來做不會那麽有效。他們偶爾的确會發表一些這類聲明,可是民衆不一定相信他們。”
“那民衆爲什麽會相信我?”查理問道。
“你是個數學家,你會計算出未來的趨向,而不是……不是憑直覺——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
“可是我并沒有。”查理肯定的說道。
“那誰又知道呢?”阿西莫夫眯起眼睛望着他。
接下來是短暫的沉默。查理感到自己中計了,如果主席直接對他下令,他能夠拒絕嗎?若是拒絕的話,他或許将遭到監禁或處決。當然不會沒有審判,可是面對一個專制的官僚體制,尤其是在地球聯邦政府指揮之下的極權官僚體制。想要獲得公平市判是難上加難的一件事。
“我想讓你在三天後的政府大會上宣布你對家園計劃的預測結果,我要你說出我們會在與仰馬聯邦的戰鬥中大獲全勝。”
查理稍稍一愣,他看着阿西莫夫,雖然他來之前也想過這就是主席找他到這裏來的目的,但主席如此直接而且帶着命令的口氣說出這句話,還是讓查理有些難以反應過來。“可是主席,我是堅定的科派擁護者,也許我要拒絕你這個要求了。”
“拒絕我的要求?”阿西莫夫帶着反問的口氣厲聲說道,“你難道不怕我會處死你嗎。到時沒有了你的這套理論,我照樣可以用強硬的手段讓他們執行家園計劃。”
“可是主席。”查理的臉上浮現出了一些焦急的表情,“我不怕死,我是怕家園計劃會毀掉整個聯邦。主席,我用我的預測方法預測過了,如果家園計劃實施了,會讓聯邦陷入到從未有過的黑暗之中,幾百億人因爲戰争失去生命,地球聯邦會永遠的消失。而且即便是聯合了周圍的一些聯邦政府,我們勝利的概率仍舊不到百分之一。”
阿西莫夫看着查理,不由得笑笑,說道:“也許正如你所說的,你的計算永遠無法包括上所有新生的因素,而關于‘家園’計劃,你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沒有計算進去。”
“是什麽?”查理好奇心起,但說完後就又覺得自己這樣問會顯得有點唐突,便又急忙閉上了嘴,樣子顯得有些尴尬。
“具體是什麽我先不能告訴你,等到适當的時候我會讓你知道的。我保證如果有了這個秘密武器,我們戰勝黑森聯邦的概率就會增長到百分之五十以上。”
“主席,我不明白,您爲什麽非要奪回太陽系,我們在這裏不好嗎。就算我們可以回去,那就必須要放棄這裏一千多年的時間,這樣做值得嗎?”
“教授,你知道什麽叫做真正的家園嗎?”阿西莫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狠狠的盯着查理。
查理不敢說話,隻是搖了搖頭。
阿西莫夫稍微緩和了一下情緒,走到窗口,望着外面的景色。“教授,我想你應該看過我的資料,你也應該知道我在當上軍事部部長之後有兩年的記錄是空白的。”
查理點了點頭,這也是他之前讓他覺得困惑的問題。
“那兩年我到底幹了什麽,也隻有當時的政府主席才知道。我被作爲停戰的人質送到了黑森聯邦,就是在太陽系,不過不是在地球。我在那裏生活了兩年,我感覺那裏才像是自己真正的家。我知道或許這樣做會将整個地球聯邦拖入到戰争之中,但是我還是想繼續下去,地球人背井離鄉已經太長時間了,我想許多人已經忘記了那裏才是他們真正的家園了吧。真正的家園,是不管是離開多遠、不管是離開多長時間,但是對于家園,總是會有無盡的思念。”阿西莫夫的聲音竟變得哽咽起來。
查理急忙站起身,走到阿西莫夫說那邊,他覺得自己真的是被這個人打敗了,即便自己剛來時的信念是那樣的堅定。“主席,我幫你,三天後的聯邦大會,我會做出對你們有利的預測。”
阿西莫夫回過頭,看着身後的查理,肯定的點了點頭,然後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我們說定了,三天後的聯邦大會上,隻要有你的幫助,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戰勝其他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