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水


“端午節後會有一場雨的。”我剝着剛從家裏拿來的粽子,還未放到嘴巴裏,落蕾将頭斜靠在玻璃窗上,歪着腦袋看着外面,她穿着一套橙色的套裙,裏面是一件白色的襯衣,頭發整齊的向後紮着一條馬尾,我很喜歡看着她把陶瓷般的臉對着玻璃,因爲那樣我可以看着外面的陽光在她臉上形成的一圈圈的光暈,就像燒制的彩釉。而且,這樣我也可以同時看見兩個落蕾了。

“哦?是麽?”我咬了一口,很不錯,母親包的粽子一如往昔,糯米很緊,有彈性,還是非常好吃。

“是的,而且這場雨一下完,天氣就真的會開始熱起來了,而且,很快就夏至了。”她沒有望着我,依舊低垂細長的睫毛看着外面。

即使再笨的人也可以察覺到她的心事吧,不過我不想問她,因爲我覺得有些事情如果别人願意說就不需要去問,就像那些喜歡詢問别人工資或者孩子是否考上哪裏的名牌高校一樣,那樣反而尴尬。

果然,隻有我們兩人的辦公室稍稍寂靜了一會,落蕾從窗外走到我面前。

“我外公去世了,你能陪我回去一趟麽。”她的聲音很幹澀,沒有平日工作的激情,我停止了咀嚼,機械地點了點頭。

我不大會安慰人,讀初中的時候我的同桌沒有考好,趴在桌子上大哭起來,我卻去咯吱人家,換來的自然是一頓臭罵,而且也隻好拿自己的手給人家練習九陰白骨爪,因爲那時候的我單純的認爲想讓一個人不哭,那讓她笑就可以了。

落蕾抱着雙手走了出去,臨出門前她對我了聲謝謝。

辦公室再次隻剩我一個人了。

第二天,果然大雨。

我撐着傘來到約好的地方,本來想喚紀顔同去,因爲這家夥向來對各個地方的葬禮非常感興趣,他甚至說自己還特意躺在地上假扮死屍來引誘秃鹫來吃他,好體驗一下*的感覺,而我早已對他這一類近乎瘋狂的舉動習以爲常了,再我眼中,他無疑是海明威式的男人,他喜歡自己的每一天都過的與衆不同,過的和昨天不一樣。

不過他也有必須關心的人,可以說關心她勝過于關心自己,于是他陪着李多去了鄉下,去觀看一年一度的端午節的慶祝活動,那個地方的居民和其他人過端午節的習俗不同,除了應有的吃粽子,賽龍舟,門前插艾葉以外,在那一天大家會讓所有未滿周歲的孩子都去外婆家藏起來,意謂“躲午”而且孩子們佩戴錦布縫制的小狗,小人等,忌諱丢失,否則,預兆着一年之内必有災禍,躲過了端午後,将這些佩戴之物抛到水中以消災去禍,而在落是在水上讨衣食的人家,也忌端午吃葷,一天内都要食素。

既然這樣,我也隻好獨自陪着落蕾去了。去世的老人家我還是有一面之緣的,上次爲了給黎正治腿曾經見過,如此開朗健談身體結實的老人居然也一下就走了,的确讓人有些感傷,聽說落蕾小時候都是由外公帶大的——她的父母工作繁忙,常常無暇照顧她。所以對這位外公,落蕾自然有着相當深厚的感情了。

下着雨,不寬的路面更加崎岖,除了偶爾過去的發出突突的聲音冒着黑煙的拖拉機和偶爾夾着尾巴快速跑過的狗,幾乎看不到什麽活物。雨水把黃色的泥巴沖刷的黏呼呼的,像一團團的漿糊,走起來非常費勁,落蕾站在我旁邊,而我幾乎可以嗅到她頭發上發出的混合着雨水的淡淡香氣。

“對不起,沒想到下了雨後路這麽難走。”她沒有擡頭,抱歉地說了句。

“是很難走。”我不會說謊。

由于沒有趕上車,所以幾乎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們隻說了這兩句。

當來到目的地的時候,我的鞋子和腳踝部分的褲子幾乎濕透了,屋子有些黑,原本叫嚷的狼狗卻很安靜的躺在原地,将嘴巴塞在伏在地面上的前爪裏面,低垂着耳朵。

不大的房間裏,停放着老人的靈柩,隻是蓋了層白色粗布,躺在張據說是他自己早就做好的一張竹床上,頭頂前面擺放是他的遺像,非常慈祥,真的讓人很難相信,雖然我已經有所準備,可是看着原本不久前還在自己面前談笑風生的人居然就這樣去了,如此突然,不得不有些感歎。

落蕾表現的很平靜,很大氣而溫柔地向房間不多的人打着招呼,這些人大都和老人沒有親戚關系,都是四裏八鄉的村民好友,他們有的接受過老人的治療,有的喜愛老人養的狼狗或者花,人雖然不多,但臉上都泛着黑,透着悲傷,有一種憂傷不需要流淚,因爲那是一種惋惜卻又帶着羨慕的感覺,他們既對老人的死感到難過和不忍,卻又對他可以平和的離開這世界感到羨慕和欽佩。或許這也是爲什麽中國人對出生和死亡多同等重視,都要擺宴慶祝的原因,在普通老百姓眼裏,吃是頂重要的,以這種活動來歡慶生者,悼念死者,才是最恰當的。

落蕾的父母遠在國外,恐怕剛得到消息趕回來還有有些日子,而落蕾在這裏隻有外公一個親人,老人的妻子早些年已經過世,所以他與自己養的狼狗和花幾乎渡過了漫長的孤獨的十幾年。落蕾話雖不多,但一直在忙碌着,向這些外公生前的好友詢問喪事該如何辦理,既然父母沒來,這件事自然壓在了她身上。落蕾和大家打過招呼,并介紹了一下我——一個來幫忙的同事。

“老爺子是昨天夜裏去的,我聽見他養的狗叫個不停,雖然平日裏這些狗也叫喚,但昨天那聲音真個聽得滲的慌,跟狼嚎一樣,所以我披着衣服來看看,結果看見他扶着胸口倒在了牆角裏,過去的時候,已經沒了氣息了,唉,臨了臨了,居然連個接氣的人都沒有。”說話的是一位中年男人,大概四十開外,矮胖身材猶如個肉,丘,肌肉健碩,留着小平頭,細眼如豆,嵌在同樣不大的眼窩裏,眼下的顴骨處鼓起兩個油亮的肉,團,一說話變朝下眼皮壓過去,厚而幹裂脫皮的嘴唇以及黃的如同掉皮牆殼的牙齒,看來是位老煙槍了。上身裹着一件發黃的背心,罩着一條藍布褲,褲子上滿是油膩,他的手掌厚而寬大。落蕾低着頭,一副聽從着長輩訓斥的樣子,咬着嘴唇不說話,等他說完之後,才徐徐喊了句劉叔,我來晚了,沒讓外公接到氣,是我的錯。

這位被喚作劉叔的人歎了口氣,掏出一隻煙,正要點上,忽然又馬上拿下來。

“險些忘記了,這裏不能有别的火頭。”說着,扶起落蕾的肩膀,“丫頭,你爺爺很信這些,你也該知道,我們這裏老人家過世,沒個後輩親人們抱着,不是死在他們懷裏,接不到老人這口氣,他是不會安甯的,而且說不好還會……”劉叔欲言又止,望了望四下,不再說下去。

“你胡說些什麽,快回去做飯。”門口傳來一陣尖銳如指甲劃過黑闆樣的聲線,大家望去一個瘦削如魯迅先生筆下圓規般的女人,叉開細長的雙腿,撐着腰站在門口。

“她是劉嬸,劉叔很懼内。”落蕾見我不解,低聲解釋,我想笑,但馬上忍住了。

劉叔很不願意的抵着腦袋,嘴巴裏嘟嘟囔囔的朝老婆走過去,可是走了一半又返回來。

“丫頭,關于你們家後院的那塊地,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商量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落蕾面無表情地望着劉叔,劉叔似乎察覺到了什麽,連忙說道開來。

“瞧我,當我什麽也沒說,今天晚上你好好守靈,明天我和鄉親們幫你籌措喪事,千萬别難過了。”他還沒說完,已然被老婆拉走了。

落蕾接着又和其他人聊了會,沒多久,房間裏的人漸漸散去,隻剩下我和落蕾。她如釋重負的歎了口氣,坐到旁邊的竹椅上。外面的雨下的更大了,我走出去,隻能看見黑夜裏閃爍着綠光的狼狗的眼睛和飄忽的依稀可見的遠處燈光。

雨聲依舊很大猶如一堆鵝卵石猛地傾倒在玻璃窗一樣,與房子裏的死寂形成對比。

“我太在乎自己的事情了,從未想到外公已經年歲大了,我天真的以爲他精通醫術,又練過武術,照顧自己綽綽有餘,身體硬朗的很,可是我不記得他除了這幾隻狗和那些花,每天像這樣下雨的日子都是自己一個人呆在屋子裏,有多麽寂寞和孤獨,每次來看他,他總是那麽開心,也從不要求我多回來,隻是告誡我好好工作,而我也想當然的以這種借口來告訴自己不是我不想常來,而是外公不讓我來。”落蕾終于開口說話了,似乎再對我說,又似乎在對着躺在竹床上的老人的屍體說話。

“你外公不會怪你的,看得出,他很喜愛你。”我隻好這樣說到,雖然知道無濟于事,可是希望也能多少安慰她一些。

“其實叫你來,隻是希望能有個說話的對象,我怕我一個人呆在外公身邊會胡思亂想,爸媽沒來,我就必須一個人忙活外公的喪事,這個時候我必須堅強一些。”落蕾從椅子上起來,走向老人。

這時候一個炸雷打過來,閃電将原本昏暗的屋子照的亮堂起來。

“歐陽!”落蕾在大聲叫着我的名字,我連忙趕過去。她一隻手捂着嘴巴,驚恐的張大着美麗的眼睛,另外一隻手指着屍體。

有人說過女人驚恐和哭泣的樣子最能表現自己真實的最另類的美的一面,看來聽上去的确有些道理。

認識她這麽久,還沒見過她這個樣子。

我順着落蕾的手指望過去。我看見老人的裸露在外面的脖子上開始朝外冒出一滴滴的水珠。

不僅僅是脖子,我仔細看了看,手腳臉部都是如此,而且水珠的顔色暗黃色,帶着少許血紅。

“。”落蕾低沉着說了句。

“?”我不解地反問她。

落蕾似乎慢慢平靜下來,臉色也沒剛才那麽蒼白了。“這一帶居住的人都知道一個規矩,如果家裏的長輩過世不超過一個禮拜,也就是在家中停靈的七天内有出現的話,是非常不吉利的。”

“可能天氣炎熱吧。”我安慰她到。

“不,歐陽,是外公,他在怪我,怪我沒有在他身邊,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面,沒有接到他最後一口氣。”落蕾流淚了,她環抱着自己的肩膀,我無法在她身上以前在報社裏看見的那種高貴而閃耀的氣質,剩下來的隻有無助。

門外的狗開始嚎叫起來,非常兇。我望過去,原來是先前的那位劉叔又來了。他微笑着,手裏提着一片生豬肉。

“丫頭啊,明天要準備喪宴,我怕你來不及購置吃的,你也知道我劉叔沒什麽别的本事,這不昨天宰了頭豬,我拿了些肉過來。”落蕾走過去,道了聲謝謝,接過了肉,似乎很沉,她單薄的身子晃動了下,我連忙幫她接了過來,落蕾将頭發捋到腦後,說了聲謝謝。

劉叔忽然怪怪地沖我下了下,接着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那椅子看上去還不及他屁股一半大,到不知道他是如塞進去的,隻是那椅子馬上嘎吱嘎吱響了起來。

“丫頭,你外公已經走了,人死如燈滅,燈都滅了,還要燈座幹什麽,你和你爸媽都是城裏人,這房子和後院那地總不能荒在這裏啊,你有沒有想過如何處理?”劉叔似乎又來提地的事情了。

落蕾低着頭,沒有說話,沉默地靠在木制的門闆上,等劉叔說完很久,才徐徐說到:“劉叔,您是長輩,我是晚輩,照例這房子這地我沒發言權,但我爸媽不在,您問我,我就得給您個回複,至于這房子和地,我們暫時不想買,也算是給大家留個念像,而且我相信媽媽也會支持我的,您說是這個理麽?”她一氣說完。

劉叔聽完後不作聲,而是大步走過去。

“那我先走了,不過在看看老爺子一眼。”他走到屍體邊,鞠了個躬,接着大驚小怪的啊了一聲。

“?”劉叔慌亂地望着落蕾。落蕾點點頭。

“丫頭,這事不妙,你知道這裏的規矩,一出,家宅不甯,子孫荼毒,我勸你還是注意些啊。”說完,他大步走了出去,門外的狗見有人出來,又汪汪大叫起來。

落蕾見他離開,歎了口氣。

“他是我外公的朋友,一個屠夫,生前的時候就經常提出買後院的地,但被外公拒絕了,據說劉叔年輕的時候跟着一個風水先生學過些堪輿相術,所以外公和他很談得來,居然成了忘年交,而他也經常拿一些賣剩下的下水碎肉來與外公一起喝酒。”落蕾對我解釋道。我嗯了一聲,看着她望着窗外的雨站在木門門檻邊。

“你外公似乎是突發性的急性心肌梗塞,而且,可能是無痛性的。”我打破了沉默,落蕾聽了略帶驚訝地望着我。

“可是外公從來沒對我說過他有這個病,他一直身體很好的,隻是有些低血壓。”

雖然我不是很精通醫道,但是和紀顔呆久了,一些常識還是有的。急性心肌梗塞可産生劇烈的胸痛。但是,據統計,尚有近三分之一的心肌梗塞病人不伴随典型的心前區疼痛,甚至某些病人僅有輕度的胸悶、氣短感,因此常易被忽略和延誤診治。醫學上,将上述現象稱之爲無痛性心肌梗塞。

“你外公是不是曾經有過胸背部憋悶、沉重、或者氣短驟起咳嗽、吐白痰、不能躺平等不尋常的狀況?”我問落蕾。她略微思考了一下。

“外公前些日子的确咳嗽的厲害,而且痰多胸悶,他隻說是變天,抽煙太多造成的。”

“天氣對心肌梗塞也有很大影響,可是,一般冬夏兩季是這種病的低發期啊。”我繼續說。

落蕾歎了口氣,“或許外公太大意了,他一直以爲自己身體很好,所以沒有重視吧。”

“他經常和劉叔一起吃豬下水和那些碎肉麽。”我想了想,又問到,落蕾點了點頭。

外面的雨開始小些了。

我看了看躺在竹床上的老人,心中掠過一絲悲涼,忽然有種感覺,很無奈,我的親人也在漸漸老去,有時候真的很害怕這種事情降臨到自己頭上。落蕾一直都顯的毫無生氣,雖然隻在快到家的時候哭了一會,但她很快在進房間的時候擦幹淨了眼淚。

“想哭就哭一下吧。”我勸她,落蕾苦笑了下。

“借你肩膀靠靠可以麽?”

“我肩膀太窄了,靠的難受,還是背吧。”我指了指自己的後背,落蕾笑了下,但臉龐很快又再次闆起來。

手機鈴聲響了起來,落蕾起身接了電話。

“二版的專訪不能動,我說了多少次了,那是我們報紙一貫的風格,還有,我不再的這幾天不許偷懶,回去我會核對你們工作質量的,每一篇稿件我都會去重新看一遍,要嚴格按照三校五定的規矩!”她說話的語氣又恢複了過來,急促而嚴厲。

可能身爲一個年輕的女領導,不厲害些的确不行。

“先睡吧,明天還很忙。”落蕾關上木門,插上門闩。

“好的,明天見。”我也走進裏屋,和衣朝裏面的床上躺去。

這個晚上特别漫長,一來蚊子甚多,跟轟炸機群一樣,嗡嗡個響個不停,加上裏面濕熱的厲害,一股股的黴潮之氣撲鼻而來這種環境實在很難入睡。我忽然想起了母親說過的一個關于她同事家人的故事。

這位同事的丈夫,家中原先也是高門大戶,祖上還是皇帝欽點的狀元,但也是一夜之間主家的男人暴斃,接着也是莫名其妙,剛死就流出,家裏本來豪門大宅,人丁興旺,結果一個個都奇怪地倒下,最後同事丈夫的母親帶着孩子逃走了,才幸免于難。

難道,真能預示某些災禍?如果那個什麽劉叔所言爲真,那還是讓落蕾早些離開爲好。

睡不着,因爲落蕾告訴過我,這個房間是她外公生前的卧室,我倒并非害怕,因爲我相信即便老人家生靈還在也不會加害于我。

房間不大,除了擺下一張床外勉強可以容納兩人進出,我在黑暗之中摸索床頭,忽然觸到了一件東西。

似乎是個圓柱形的,拿過來一看,好像是個裝藥的罐子。

我接着不多的燈光,相當吃力的看清楚了上面的字。

“硝酸甘油片。”

我有些吃驚,看來老人早就知道自己的病了,可是爲何還是去世了,而且并沒有告訴過落蕾。

打開瓶蓋,是一片片白色藥片,其中有幾片似乎還有些髒了。我将盒子蓋好,放進口袋。晚上狗叫的很厲害,落蕾起來過一次,又睡去了,她告訴我可能狗兒也感覺到了悲傷。

雖然睡的難受,但輾轉反側,終究還是在天明前睡了過去,早上又被山風吹醒,着涼了,咳嗽噴嚏不斷,落蕾很不好意思,隻好爲我借了些感冒藥,讓我将就一下,等外祖父的喪事辦完,就趕緊回去。

我拿着藥片,忽然覺得和昨天看見的非常想象。

“藥片,哪裏來的?”我把藥喝下,順便問道。落蕾回答我,是劉叔的,她妻子,也就是那個圓規女人,居然還是村子裏的醫生女兒,劉叔的老丈人自學過幾年西醫,搞了個診所,爲村子裏人醫治個頭疼腦熱,不過有些大病,還是要找落蕾的外祖父。

“哦,原來是這樣。”我嗯了一句,落蕾還告訴我,圓規女人也通一些醫理。

将門打開,卻發現狼狗一條條地趴在地上,毫無生氣,落蕾有些吃驚,這些狗是老人生前最爲喜愛的。

落蕾走過去,一條條摸了摸,接着歎了口氣。

“全都死了。”

“看來是被毒死的,有人想警告你,趕快離開這裏。”我走進狼狗,發現狗嘴邊吐着粘稠的泡沫,四肢也誇張的變形了。看來昨晚的狗叫是毒藥發作,它們痛苦的哀嚎。

“你外公沒有得罪什麽人吧?”我問落蕾,她自然搖搖頭。

這時候劉叔忽然走了過來,他吃驚地望了望那些狗的屍體,接着連忙對落蕾說:“丫頭,你外公的狗怎麽被毒死了?你沒什麽事情吧?”

我笑了笑,對劉叔說:“劉叔你怎麽知道狗是被毒死的?”他撇了撇嘴巴。

“猜的。”他不再理我,轉而去追問落蕾。

“丫頭啊,我早說了不要住了,你還是趕緊着把這屋子賣了,要不然我怕你也會有危險,我可不能看着老人在天之靈比不上眼啊。”他說的捶胸頓足,表情十足誇張,落蕾隻是抹了抹眼睛,反到安慰了劉叔幾句,隻是房子依舊堅持要等父母來了再說,劉叔失望得歎了口氣。

我忽然覺得劉叔居然比昨天看到的樣子要瘦了許多,或許算計人多了,自然會瘦。

“劉叔,你怎麽這麽多漢啊。”我望了望他後備,白色的背心幾乎完全被打濕了,如同糊了一層漿糊,而且額頭上還大顆大顆的汗珠往下掉,今天風很大,并不熱。

“是啊,我也不知道,晚上也盜汗的厲害,床上起來濕漉漉一片,飯也吃不下,你外公的死讓我太突然了,太傷心了,幾十年的老鄰居啊。”他居然還會接樓梯上爬。

落蕾再次例行的表示了感謝,送走了這個家夥。

我帶着些疑問,打了個電話給一個醫院主治心肌梗死的醫生朋友,朋友把答案告訴了我,我咳嗽了幾聲,說了句謝謝。

落蕾很奇怪的望着我,環抱着胳膊,站在我面前。

“我總覺得你有些事情瞞着我。”對聰明的女人說話很累,但更累的是當你和她們說實話的時候也無法取得相信。

“因爲你現在感情波動很大,我希望調查清楚些再告訴你。”這絕對是實話,但實話偶爾也是廢話。落蕾很聰明,聰明的女人知道問不出什麽來就不會去追問了,所以她沒再繼續問下去,而是着手忙于老人的喪事。我則去了劉叔老丈人的醫療所一趟,似乎感冒藥的效力不夠好。當落蕾問我的時候,我是這樣告訴她的。

喪事簡潔,但并不代表簡單,鄉間的規矩着實比城市多了許多,什麽白布遮臉啊,死不落地啊,壽衣的換發,先穿那隻手再穿那隻手,加上感冒,我頭疼的厲害,但即便如此,我依舊始終注視的一個人。

劉叔。

他換了套衣服,可是還是不停的流汗,帶來的毛巾被他擦拭的已經擰了幾次了,長長的褲子也濕了一片,隻是心想,他這樣流汗下去,不會脫水麽。

喪事一直從早上忙道下午,落蕾幾乎累的差點暈過去,雖然在報社累,但那畢竟是本職工作,全然不像今天事情如此煩瑣,規程如此複雜,所以即便是她,也有所不堪忍受了,我叫她休息一下,她也隻是苦笑搖頭。

最後所有人再次散去,房間裏劉叔卻依舊擦着滿頭的大汗,尴尬地站在屋子中央,老人屍體的旁邊。

已經沒有在流了,山風很快把老人吹的幹淨了,但某些人的心卻不是純淨的山風吹的幹淨的。

“劉叔,有些事情我想問你。”我忽然擡頭問他,後者有些意外,但同時把臉上流露出來的讨厭之情壓抑下去,依舊客氣地回答。

“說,隻要是我劉叔能辦到的不辦,還真對不起這個叔字。”

“你經常拿着酒肉來找落蕾外公喝酒麽?”

“是。”

“你知道他有無痛性心肌梗塞麽。”

“不知道。”

“那老人抽屜裏的硝酸甘油片哪裏來的?這附近隻有一家可以拿到西藥的地方。”

“是我幫他取的。”劉叔的汗流的更加多了。

“你不是不知道他有心肌梗塞麽?”我笑着問他,一旁的落蕾則吃驚地望着劉叔。

劉叔在擦汗,卻不說話。他站的地方居然留下了一小淌水漬。

“我原以爲老人得的是無痛性心肌梗塞,其實不是,他知道自己有病,而且準備好了急救的藥品,可是他不知道那些酒和高脂肪的肥肉下水比毒藥更可怕。

酒後不能使用硝酸甘油片,否則非但無法發揮藥力,還會造成嚴重的低血壓,老人似乎還有嚴重的低血壓史,本來對這藥物就要嚴格控制,而且長期飲酒和肥膩食物也會誘發病症。”我拿出藥瓶,拿在手裏把玩着。

劉叔的汗淌的更加快樂,但依舊不說話。

“可是低血壓也不會造成外公去世啊。”落蕾忍不住說了句,劉叔像找到了救命稻草,眼巴巴地望着落蕾。

“是的,的确,如果他隻做這些,恐怕老人的死從法律來說根本治不了他,他隻要推說壓根不知道罷了,但是這藥是你拿來的,可裏面裝的卻不是硝酸甘油片而是醫治感冒的普通藥片,那就相當于謀殺了。”我将藥瓶抛了起來,望着劉叔。

他固執地喊到:“你憑什麽說我換了藥。”

“那不見得,老人的病連自己兒女外孫女都沒告訴,隻有你一個人知道,藥出了事情,不找你,找誰?而且外面的狗,恐怕也是你下的毒吧,昨天拿來的肉,可能早就切了一些混合老鼠藥扔給狗兒了。而且,第一個到達現場的是你吧,把散落在地的藥片又重新放回去,在放到床頭,裝的好像是突發性梗死,來不及拿藥,可惜,藥片裏有幾塊沾了泥土,你應該扔掉的。”

劉叔聽完,像暴跳的狼狗,沖過去搶過那個藥瓶,然後将裏面的藥片統統倒出來扔出門外,接着還跑出去使勁踩跟瘋子一樣。

“你不用踩了,那瓶藥是我找來的,不是你換掉的那個,其實隻是我的猜測罷了,沒想到你反應如此之大。”我從懷裏又掏出了一個瓶子。

劉叔如同傻子一樣望着我和落蕾,落蕾眼睛裏滿是不解和憤怒。

“我隻是爲了房子,爲了這房子後面的地。”劉叔跪倒在老人的屍體前,居然哭了起來。

“這地是百年難尋的龍嘴穴,埋進自家祖先進去,後人必定飛黃騰達,我求過他好幾次,可就是不答應,當然,我不好直說,後來他拜托我去爲他開一些硝酸甘油片,我才鬼迷了心竅,動了這心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劉叔臉上又是汗,又是眼淚鼻涕,就像打翻了一碗粥在臉上。

“可是這屍體出水?”落蕾奇怪地問。

“那都是我賣豬肉使的壞招,将水打在皮下,一些時辰後,屍體血液凝固後會江水從毛孔中擠出來,自然成了。”劉叔斷斷續續地解釋着。

“那等于是你殺了我外公。”落蕾幾乎是咬着牙齒說着,臉冷的吓人,我從沒看過她這樣生氣。

劉叔低着頭,不再說話。

“你還在流汗麽?”我忽然蹲下來,問劉叔,劉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落蕾,他奇怪地點點頭。

“你的汗,可能永遠也止不住了,或許那天老人原諒了你,或許,你會流到死爲止,你死的那天,會變得如同人幹一樣,身上一點水也沒有,像風幹的臘肉。”我一字一頓地說,劉叔的眼睛滿是惶恐,他爬了起來,看了看屍體,大叫起來。

接着,劉叔高聲喊着跑出了屋子。從房間到門外,一串腳印,居然連鞋子也濕透了。

“算了,他得到應有的報應,即便去報警,也沒有确切的證據證明啊。”我看落蕾還有些生氣,安慰她說。

“嗯,時間不早了,爸爸和媽媽剛才打電話來也說快到了,讓你忙活這麽久,真不好意思,還感冒了。”她抱歉地說。

我自然說沒事,而其實頭疼的幾乎裂開了,在女性面前逞強似乎是男人的天性。

最後,我陪着落蕾回去了,老人就葬在了房子的後院,倒不是說爲了什麽龍嘴穴,隻是他是在太愛這房子了,生前就說過許多次,死也不離開,陪葬的還有那些可憐的狗兒。

幾天後,充滿幹勁和精神的落蕾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照樣喜歡說話開玩笑,該嚴肅的時候又很嚴肅,隻不過當下起大雨的時候,依舊會端着咖啡,腦袋斜靠在玻璃上,望着窗戶外面出神。

後來我打聽過,劉叔瘋掉了,他走到哪裏都不停的擦汗,即便已經沒有汗了,也使勁擦拭着,把皮都磨破了。

“我沒有流汗,我死了不會流。”他總是翻來覆去的念叨這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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