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昏。
初春的黃昏。
孟滢拿着鍋鏟,站在廚房的窗戶邊出神。
樓下的圍牆上纏綿着将開未開的粉色薔薇,在初春暧昧溫柔的空氣裏,一個穿着白襯衣的挺拔男孩認真的摘下一朵薔薇,别在了對面女生的頭發上。
女孩一言不發,轉身腼腆的跑了。
黃色的群擺打在小腿光潔的肌膚上,讓孟滢也不禁看的癡了。
忽然有淚。
很多年前,有個挺拔英俊的身影,也似今天這般站在她的對面,低低的對她說:“你知道嗎。你的笑容,和薔薇一樣。”
……
門鎖忽然轉動了,張凡下班回來了。
先是照例大喊一句,“老婆,晚上吃什麽?我要餓死了!”然後換了鞋直接奔客廳而去——不用問,一定是開了電視看報紙。
孟滢長長歎了口氣,繼續埋頭在煙霧缭繞中。
有人說戀愛是女人最好的美容品;孟滢現在雖然每周去美容院兩次,但依舊敵不過越來越蒼老的心。
在這場無望的婚姻裏,孟滢早已經潰不成軍。
吃飯。
三菜一湯。
孟滢盯着菜,張凡盯着電視,大家恪守孔老夫子的“食不言寝不語。
電視裏播放戰争播放歌曲播放衛生巾廣告,張凡依然看的津津有味。
對于他來說,電視才是與之相對一輩子的情人,老婆不過是個帶薪水的保姆。
“你今天工作忙嗎?”爲了打破沉默,孟滢開始沒話找話。
“别和我提工作!!下了班還不能輕松一下,你煩不煩啊?!”張凡不耐煩的一摔筷子,開始移師沙發看今天的晚報。
這是張凡一個慣用的伎倆。
以前爲了表示體貼,張凡會在晚飯後主動刷碗,後來張凡無意中發現,隻要和孟滢吵嘴,她就會主動承擔所有的家務。
張凡開始在晚飯即将結束的時候用各種理由找孟滢的麻煩,然後假裝生氣的翻報紙,其實心裏暗笑。屢試不爽。
今天依然如故。
孟滢收拾了碗筷,然後走進洗手間沖涼。
初春的天氣已經開始微熱,孟滢洗完後穿了件透明的睡衣出來,披散的頭發還散發着洗發水的清香。
忽然從背後被張凡抱住了:“老婆,人家想嘿咻!”
孟滢心裏一驚,無力的掙紮,終于還是被張凡按到了床上。
“老婆,我愛你,我愛你……”張凡含混不清的說。
孟滢緩緩側過頭去,任那個男人在身上起伏。
對于張凡而言,也隻有會在這個時候對自己說愛。
心裏一片荒涼。
第二天,上班。
孟滢的單位是一個國企,國企就意味着報紙加茶過一天。
對面的老大姐擠着眼睛問孟滢:“小孟,晚上又沒睡好?你家那位也太能折騰了吧?”她的話引來一屋子人暧昧的哄笑,孟滢的臉紅了,趕忙借口打水出了辦公室。
孟滢的人緣出奇的好。
按說以孟滢的姿色,絕對會引起女人嫉妒抓狂男人争風吃醋,但是孟滢一不愛化妝二不愛打扮,而且從來對男同事都是不苟言笑,一年四季都是一身灰黑色西裝在身上。
辦公室掃地打水的任務都被孟滢包了,這樣的女人,人緣不好也難。
打水回來以後,對面的大姐還在喋喋不休的痛斥家史:丈夫太懶惰,公婆太嚣張,兒子不成器,自己沒本事……
千篇一律的話已經讓孟滢的耳朵磨出了繭子。
孟滢陪着笑臉耐性子聽着她的唠叨,思緒卻不知不覺飛了很遠。
笑,是誰的笑?那麽肆無忌憚,那麽玲珑清透。
年少的女孩妩媚的甩着頭發,斜着眼睛問男生:來呀,不敢追我嗎?
隔了一條馬路的男孩眼睛裏全是她的影子,一步一步微笑着走過來
……
不!不能再想了!孟滢猛的清醒過來。
二
周末。
周末是女人的節日,男人的末日。
不但要陪女人逛街購物做一個移動提款機,還時刻擔心自己的眼球别往漂亮女孩身上瞟。
不然被發現又是一頓暴打。
張凡沒有這樣的煩惱。
孟滢沒有購物欲望,除了菜市場基本不上街。
有時候張凡真是對孟滢的父母感激涕零,這都什麽年代了,居然還有這般賢妻良母。
自己一沒房子二沒車,孟滢這樣标緻的人就這樣心甘情願的跟了自己。
張凡想到這裏難免有點洋洋自得。
張凡以前是個公司小職員,辦公室的女子一個個心高氣傲,根本看不上沒學曆沒背井的張凡,爲了解決生理需要,張凡大多會去發廊解決問題。
發廊的小姐多是農村來的孩子,價格公道又不會有情感糾紛,張凡念舊,往往每次都指定一個小姐。
眼看着女孩的皮膚越來越嫩說話越來越嗲,張凡着實做了一回她進化的見證人。
從以前那個臉蛋紅撲撲見了自己隻會叫“大哥”的打工妹,漸漸出落成一個皮膚白皙張口畢口都有幾句英文的小姐了——這個女孩除了白天在發廊打工,晚上還到酒吧做招待,酒吧的外國客人多,出手又闊綽,女孩的化妝品已經從九毛錢一袋的郁美靜上升到了九百元的蘭寇。
張凡漸漸開始無力支付小姐日益高漲的費用,最後一次過夜,張凡忍不住發牢騷說現在的女孩子對婚姻要求都太高,小姐不以爲然的撇撇嘴:“我的要求就很簡單!有車有房,沒爹沒娘!”
張凡差點從床上掉下來。
他的心裏有着深刻的絕望,認定自己這輩子是要絕後了——誰肯和一個沒家世沒背井的人結婚呢?連農村的打工妹都開始現實了,往下大概隻能騙幼兒園裏的小女孩了吧?
張凡沒有想到,日後居然有這麽一個大餡餅掉了下來,而且不偏不倚的掉到了他的頭上。
那個餡餅自然就是,孟滢。
這個周末,張凡在滿目陽光中自然醒了過來,自然醒的張凡心情總是不錯,看着身邊孟滢脂粉不施的臉,居然忽然就有了一些内疚。
他把孟滢推醒,略帶歉意的表示,今天是周末,他想陪孟滢去逛街。
孟滢還有些懵懂,木讷的點頭答應。
收拾完畢後,張凡立刻就後悔了,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
好好一個周末,在家裏看足球多好啊,幹嗎要陪着老婆逛街?
浪費時間不說,估計剛發的獎金也要賠進去了。
張凡小心的陪着笑,問孟滢:“老婆今天想去哪裏逛街啊。”
孟滢低頭想了一會,張凡的心都快提到嗓子了,生怕孟滢一個開心殺到燕莎。
然而孟滢擡頭很認真的說:“我想去公園蕩秋千。”
張凡激動的差點沒給老婆跪下。
多好的老婆啊多好啊,張凡心痛的斥責着自己,當初怎麽結婚旅行的時候就沒答應她出國旅遊呢。
旅行結婚的時候,孟滢想去丹麥。
因爲那裏有安徒生,孟滢孩子氣的解釋。
張凡家裏是東北的三代貧農,連飛機尾巴都沒見過的人,自然不可能答應他們去洋鬼子的國家。
最後雙方各讓一步,讓他們去了家附近的丹東市。
“丹東和丹麥就差一個字,”他們如是解釋。
三
香香。
這個名字讓人想起柔嫩可愛的小女孩,但是如果是在女人身上,它當之無愧的是個香豔的名字。
吳香香。
二十一歲的聰明女子。
說她聰明,是因爲她從來都不寄希望于男人身上,她隻相信自己。
在京城最豪華的夜總會,她是其中璀璨的一員。
甜殇人間,這個有些憂郁的名字斷然和夜總會扯不上關系,但是事實上,它确實是整個京城最豪華的場所。
香車美女在這裏不過是最普通的風景。
毫不誇張的說,甜殇人間的小姐們都是有本科以上學曆的,不但要有模特的身材,還要有明星的面容,而且基本每個小姐都會兩國以上的外語。
一般的外國客人到這裏來,會發現小姐的口語要比随身翻譯好的多。
這裏小姐的出擡費是2000起。
最近一個記錄是某心理學研究生創下的,她碩士畢業後來到了甜殇人間,憑借着出衆的氣質和清秀的外貌,順利的赢得了某地銀行行長的心,出擡費一甩手就是1萬。
甜殇人間不相信眼淚,你在這裏決然不會聽到什麽爲了母親手術或者弟弟上學才來當小姐的理由。
所有人在這裏都是甘願的。
有誰會和錢過不去呢?
香香一個晚上的收入是很多人幾個月的工資。
記得有一次某公司老闆請一個大學教授來夜總會,唱完歌後點香香的台陪教授過夜。
香香和他出了夜總會,看着那個教授哆哆嗦嗦的從角落裏推出一輛自行車,準備帶着香香去小旅店過夜,香香不由的同情起他了。
香香從停車場開出來自己的奧迪,幫教授把自行車放在後備箱,就絕塵向五星級酒店駛去。
香香并不難過。
她隻是不容易開心。
甜殇人間給了她世間最精緻的物質,卻給不了夜闌人靜後一個世間男人的懷抱。
三年後,二十一歲的吳香香決定上岸。
夜總會和青樓不同,沒有逼着你接客的老鸨,所有的一切都是以自願爲前提。
香香輕易就離開了甜殇人間,沒有和任何人告别。
除了銀行幾十萬的存款,市中心的一套房産,以及那輛銀灰色奧迪,她沒有任何變化。
她的眼睛甚至一如繼往的幹淨,看不到一點風塵氣。
促使香香離開夜總會的,就是那位大學教授。
那個夜晚,教授并沒有碰她,而是端坐在那裏給她講述人生的哲學。
香香是某名牌大學的肄業生,她聽慣了很多衣冠禽獸的言論,但是那晚教授的一句話卻深深打動了她。
他說,這個世界不符合任何人的夢想,但是我們還是要繼續,因爲生命生來就是有原罪的。
香香莫名其妙的愛上了他,愛上了那個頭發已經灰白的男人。
聽着他的侃侃而談,香香覺得有光自天堂洩露。
那一個,他是神,是光,是信仰,筆直的照進了香香心裏一個塵封的角落。
香香義無返顧的投入了他的懷抱。
他和所有男人不同,他珍視她,甚至不肯碰她,而是把她抱在懷裏念米蘭昆德拉的書。
香香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
他帶香香去公園,讓香香坐到秋千上,自己象個真正的父親那樣氣喘籲籲的推動着秋千。
香香興奮,快樂,甚至想痛快的大叫。
她把房産證的名字該成了教授的,把存款存到了兩個人共同的帳戶裏,密碼都是251314——愛我一生一世。
然而,生活總是不能免俗,否則它就不叫生活了。
教授的老婆終于發現了殲情,上門興師問罪,香香對付這些雖然遊刃有餘,但是她忽然發現,帳戶裏的錢和房子都被教授神不知鬼不覺的處理了。
找他,避而不見。
隻是在電話裏嗫嚅的說:“對不起我要送女兒出國讀書。”
昏天暗地。
欲哭無淚。
香香最後才悲哀的發現,原來教授不碰他并不是珍視他,而是多年前被老婆捉奸在床時落下了病根,從此不舉。
多麽戲劇性的結局。
香香所有的财産隻是一輛車而已。
她以極低的價格變賣了它,寄給了遠方的父母。
然後,香香換上了最妩媚的紅裙,一個人在公園裏蕩秋千直至深夜。
第二天,公園管理人員在秋千上發現了她的屍體。
服藥自盡。
隻是從那以後,天黑後經常有人看見秋千自己輕輕的晃動。
偶爾,還會聽到一個女人悅耳的笑聲。
妖媚,空靈。
四
荷花池公園,就在孟滢家樓下不遠的地方。
吃過中飯,兩個人拉着手走過去,竟然有了一些“執子之手”的意味。
路過的行人會偷偷多看幾眼孟滢,張凡覺得很得意。
他注意觀察了一下孟滢的臉色,居然沒有任何欣喜。
這個女人,天生就好似一個冰美人,雖然美的脫俗,但終究有些不入凡塵的味道,常人的七情六欲她都沒有。
這是張凡最感慨的地方,娶了個美人簡直就象娶了個木偶,她不笑,不鬧,亦不悲傷。
雖說省卻了張凡很多煩惱,但太過波瀾無驚的性格讓張凡心裏總有一個疙瘩。
正是春光明媚的好時節。
草地上蹒跚學步的孩子在依依啞啞的說話,情侶在放風筝,老人在打麻将……
花紅柳綠,張凡不禁也舒展了眉頭。
整日在公司的名利場勾心鬥角,處處防範算計着别人,居然忽略了大自然的美好。
張凡想起家鄉一望無際的麥田,心裏無端升出許多感慨。
一回頭,卻不見了孟滢的身影。
張凡着急起來,四處張望,卻在遠處滿牆的薔薇花下發現了她。
孟滢的臉色似乎很不好,怔怔的站在那裏,兀自盯着花兒不放。
張凡過去拉扯她,“你不是想坐秋千嗎?走,我陪你去!”
孟滢悶着頭和張凡走到了公園另一側的秋千處。
秋千在一片小樹林的空地中,雖然初春的氣溫已經很暖和,但是這裏的陰涼還是讓張凡打了個寒顫。
兩架小小的秋千,已經隐約可見到上面的班駁鐵鏽。
奇怪的是,公園裏那麽多人這裏卻萬籁具靜。
張凡心裏一動,嬉皮笑臉的走到孟滢身邊,輕浮的把住她的下巴,“老婆,這裏很适合咱們……”
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身後秋千晃動時支支啞啞的聲音。
張凡和孟滢同時望過去,隻見其中一架秋千自己正在前後的晃動。
四處并沒有風,哪裏來的力量會讓鐵秋千晃動?張凡和孟滢四目相望,心裏都有些發毛。
孟滢率先打破了沉默,自動走到一架秋千前坐了上去。
然後回眸略帶妩媚的對張凡說,“來,推我呀!”
張凡一楞。
孟滢的神态是他從未見過的妩媚,他心裏有些癢癢的感覺,才發現了老婆竟然也有風情萬種的一面。
再無二話,他走上去用力的推起了秋千。
孟滢真的很開心,她的長發迎風飄揚,飄起與下落,中間晃動着她調皮的臉,她不助的喊,高一些,再高一些!
張凡的心也跟着興奮起來,手上一下一下加了力量。
有那麽一個瞬間,他好象忽然回到了童年在農村和夥伴們在槐樹下蕩秋千的日子。
用力,再用力,他的額頭已經滲出了些微的汗水。
忽然,張凡的心停跳了一拍!
随着他再一次的推動,他眼看着秋千晃動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而孟滢,他那嬌小的妻,猛的從秋千上飛了出去!
恍惚間,張凡似乎看到一個紅色的身影在空中一閃而過。
而孟滢,在短暫的飛翔之後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