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2


在客廳裏,阿俊仍盯着地上的碎錢。

“我配嗎?”他在喉嚨裏下意識地跟自己說。

他想把碎片拼回一張完整的錢,可撕得實在太爛了,無論怎樣也拼不回半張。

“我配嗎?”阿俊喃喃自語,他已經忘記了疼痛,像夢遊般地站起來,又像夢遊般地走入自己的房間。

3

夜已深了,阿俊躺在床上,在黑暗中仰望天花闆。臉上的淚水幹了,眼淚經過的痕迹處正在結晶,把淚痕邊緣的皮膚拉緊,有點發癢。

阿俊用食指順着淚痕劃擦了一下,然後伸入嘴裏吮吸,很鹹。阿俊第一次發現,原來淚水裏含有那麽多鹽分,他突然想,幼兒時期他是不是也這樣吮吸着媽媽的乃頭,乃氺是不是也像淚水這般鹹。

房間裏很靜,隔壁悄無聲息,媽媽已睡熟了吧?阿俊想,有時候他還會想,要是媽媽就這樣熟睡着,永遠也不要醒來,那多好。

這時,他清清楚楚地聽到隔壁母親翻了個身,發出一聲深深的歎息。不知爲何,這一階段以來,隻要傷心哭泣之後,他的耳朵就變得特别靈敏,不管是聲響還是寂靜,都好像放大了,任何微小的聲響都會刺激他的鼓膜,讓他聽到了許多原本聽不到的聲音,在沒有聲響的時候,四周又特别的靜,比死亡還要寂靜,仿佛自己是個聾子,阿俊感到很害怕。

“這個狠心的媽媽,她不會爲我而睡不着覺的。”阿俊告訴自己。

他模模糊糊記起父母還沒離婚時,媽媽是家裏絕對的主人。有一次爸爸給他買了一套高級積木,媽媽把爸爸罵得狗血噴頭,說他憑什麽買那麽好的東西,浪費家裏的錢。不管做什麽事,她總會責怪爸爸,有時候阿俊怎麽也想不通,爸爸那時做錯了什麽事,總之,爸爸在家裏永遠是最後一位的,他的口袋裏永遠沒有錢,永遠幹着最重最累的活,還要挨媽媽的罵,阿俊覺得他很窩囊。現在爸爸走了,最後一位的位置當然留給了他,阿俊感到自己就像母親的一件私人物品,她願意放在哪裏就放在哪裏,願意擺成什麽姿勢就什麽姿勢。在爸爸離開後,她更是爲他規定了很多個禁忌,比如下午必須幾點鍾之前回家,不準在任何地方逗留,不準看電視,不準看閑書,不準和同學過多來往,完成學校的作業後,還必須完成她每天另加的題目,家裏不準出現不該出現的垃圾,每天必須洗一次澡,不準浪費一粒飯和一分錢,考試沒有達到她的标準,不準出去玩,等等等等,否則,就會得到極其嚴厲的懲罰,說到這個成績标準,阿俊認爲自己可能一輩子也達不到。這些禁忌就像一條條沾了水的麻繩,緊緊地綁縛在他身上,越抽越緊,深深地嵌入他的肉裏,但他又不能喊叫,因爲連嘴巴都已經被封住了。

很多次,阿俊夢見自己被母親當作破爛扔在垃圾堆裏,四周全是黑壓壓的老鼠,沒有人來救他,驚醒過來的時候,鼻邊往往還有腐敗的味道。

阿俊身上的傷痕隐隐生疼,讓他難以入睡,現在,他終于明白爸爸爲什麽要和媽媽離婚了。

窗外,不知何處有一隻老貓凄厲地叫了起來,像小孩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空洞地回蕩,聽到這鬼一般的叫聲,阿俊的心髒撲撲亂跳,手腳都生出冷汗。他怕這叫聲,這叫聲讓他感到很不祥,他把頭縮進被子裏,不讓身上的任何地方露出來,他捂住耳朵,蜷着身子,像篩糠一樣發抖。

第二天,阿俊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似的上學了。從家裏到學校需要走四十分鍾左右的路程,阿俊很想要一輛自行車,這樣便能省下很多的時間和力氣。但這個願望隻能在心裏想想而已,他連提都不敢跟媽媽提。

一隻黑貓蹲在牆頭懶洋洋地看着他,好像能看透他的心思。昨晚那個讨厭的叫聲肯定是這隻貓發出來的吧?阿俊看見貓就煩厭,他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石子,狠狠地朝貓扔去。

哐啷一聲,石頭越過黑貓的頭頂,砸碎了二樓人家的玻璃,房間裏傳出暴跳如雷的罵娘聲,阿俊知道自己闖禍了,撒腿就跑。

轉過幾個街角,阿俊确定沒人追過來,才站住稍稍喘口氣。

正在驚魂未定之時,腦後突然被人用什麽東西重重拍了一下,打得他差點掉了魂,定睛一看,自已頭上的黃色校帽正在前方的半空中飛舞。

“蟋蟀!你肯定又在偷别人的東西了!看你的狼狽樣!”大塊頭馬蜂騎在自行車上,哈哈笑着,左手揮動着從阿俊頭上搶去的校帽,邊上還有兩個流裏流氣的男生。

“蟋蟀”是阿俊在學校裏的綽号,因爲他長得小,總受人欺負,大塊頭馬蜂就是經常欺負阿俊的死敵之一,“蟋蟀”這個綽号就是他給起的,但阿俊又不敢得罪他,因爲大塊頭馬蜂在學校裏是出了名的小混混,手下還有一批“小兄弟”。

“不,我沒偷别人東西,快把帽子還給我!”阿俊追向大塊頭馬蜂,伸手去奪自己的校帽。

大塊頭馬蜂把校帽舉得高高的,一邊騎着自行車,一邊得意地喊:“有本事的你就來拿回去啊!有本事的你就來拿回去啊!”兩個男生也跟着起哄。

但阿俊終于跑不過自行車,他停下腳步,躬身大口大口喘氣。

那群壞男孩揮舞着帽子,帶有侮辱性質地齊聲喊道:“蟋蟀是垃圾!蟋蟀是垃圾!蟋蟀是垃圾!”然後把帽子扔上了護路樹的枝頭,吹着口哨揚長而去。

“混蛋!”阿俊在後面大聲罵道。

好像罵聲飄到了三個男孩的耳裏,前面的自行車停了下來,阿俊意識到大事不妙,三個男孩下了車,慢悠悠地把車停好,然後朝阿俊走來。

三個人惡狠狠地盯着阿俊,把他圍在了中間,阿俊很恐慌。“剛才你罵誰是混蛋?”大塊頭馬蜂說。

“我……我又沒在說你。”阿俊膽怯了,小聲說。

“這裏又沒有其他人,你沒在罵我,意思就是在罵他倆了?”大塊頭馬蜂把阿俊的頭發揪住,阿俊的頭皮生疼,但他不敢還手。

“什麽?這小子敢罵我們?”旁邊的兩個男生故作憤怒。

“大哥,揍他!”一個男生揮動着拳頭。

阿俊的心理防線馬上就垮了,他幾乎用哭腔叫道:“求求你們,不要打我!不要打……”可鼻子上一痛,眼前便閃出無數金星,緊接着拳頭像雨點般落在身上。

阿俊蹲在地上,盡量用手抱住頭,以保護要害。

“這小子,天生是個賊胚,上次還敢偷大哥馬子的鋼筆,真是欠揍!”

“對,打他!打他!”

幾個男孩把阿俊壓在地上,打得他嗷嗷叫喚。阿俊的眼前模糊了,那支鋼筆,其實是他值日時在教室的地闆上撿的,隻是因爲太喜歡那支鋼筆了,就自己偷偷藏了起來。沒想到第二天,那個女同學哭着向老師報告說鋼筆被偷了,而那支鋼筆是她爸爸從美國帶回來的,值好多錢。阿俊沒想到一支鋼筆值那麽多錢,他不敢說是自己撿了。後來老師決定每桌同學互查書包,結果阿俊藏在書包裏的鋼筆被發現了,從此,他就成了同學眼中的小賊,連老師都不聽他的辯解,把媽媽叫到了學校,這才是最要命的,回家後,阿俊幾乎被剝了一層皮。

阿俊恨每一個人,恨同學,恨老師,恨媽媽,他恨所有的人爲什麽都不聽他的辯解,他不是什麽賊胚,他不想看到那種異樣的眼光。

阿俊的大腦裏一片空白,他已忘記了疼痛,眼睛盯在地上,有一隻螞蟻拖着一條小白蟲在他的眼皮下經過。

“大哥,有大人來了!”其中一個男孩說道。

三個男孩一哄而散,朝自行車跑去。

“蟋蟀,你有種的就叫你爸爸來找我們。”跑遠了,大塊頭馬蜂故意回身嘲弄般地喊,他知道阿俊的父母離了婚,他跟着媽媽過。

阿俊沒有聽到他的話,他隻是盯着地上的螞蟻看,小螞蟻正吃力地拖着比它身體大好幾倍的蟲子,向它的家吃力地爬去。

阿俊伸出食指,用力朝螞蟻摁了下去,他能明顯得感覺到小生命在他的手指下掙紮,他用盡全身的力氣,狠命地摁着,直到把螞蟻和蟲子一起攆成了肉漿,他把食指轉過來,螞蟻和蟲子的殘骸還粘在指肚子上,褐色和白色的有機物混成小小的一堆。

看着剛才活生生的生命轉瞬間成爲他手指上的一堆爛泥,他感到心裏有種說不上來的痛快。阿俊笑了,咯咯地笑出聲來,他機械地從地上爬起來,整了整衣服,然後突然像猴子般敏捷地爬到樹上取回了帽子,一個老年婦女在街旁吃驚地望着他,仿佛在看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

4

阿俊遲到了,按例站到教室的最後面罰站。女班主任張老師在課堂上又嚴厲批評了這種遲到行爲,大塊頭馬蜂轉過頭,惡作劇似的跟阿俊伸了伸舌頭,幸災樂禍地笑着。

這時,阿俊恐怖地看到所有的同學都轉過了頭,不是那種自然的轉動,他們的身體都沒有動,頭卻像擰镙絲般180度轉了過來,那些頭就像長在了背後,一齊沖着他幸災樂禍地笑。

阿俊發出一聲尖叫,用手捂了眼睛,發瘋似的從教室裏逃了出去。

他不敢在路上停留,因爲隻要他一停下來,就會立刻看到有人用手指着他說:“賊胚!”。所有的人都像商量好似的,今天他們要把這個小賊抓住,關進派出所裏,然後會怎麽樣?然後他會被槍斃。媽媽也不來收他的屍,他就被扔在了垃極堆裏,被老鼠一口一口地吃掉。

“不,我不想死!你們别來抓我!”阿俊跌跌撞撞,東躲西藏,最後跑到學校一個很少有人去的角落裏,蜷縮在那裏嗦嗦發抖。

阿俊感到自己的身體很不舒服,全身冰冷,有一種想嘔吐的感覺,究竟是怎麽了?阿俊突然感到極端的恐懼,不是怕别人,而是怕自己,他預感到将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在他身上。

他的手腳開始抽搐起來。

遠遠的,他聽到張老師在呼喚他的聲音。

阿俊醒來的時候,發現他躺在學校校務室的觀察床上。校醫握住他的手臂,準備爲他挂針。“你幹什麽?”阿俊用力甩開校醫的手,本能地向床頭退去。

他想殺我!是的,這針肯定是加了毒藥的。阿俊驚恐地盯着針頭。

張老師在旁邊與校醫面面相觑。

“他的精神太緊張了。”校醫說。

“事到如今,還是叫她媽媽來吧!”張老師從包裏取出通訊錄。

阿俊聽到老師這句話,條件反射似地大喊:“不!不要叫我媽媽來,求求你們,不要把我媽媽叫到學校來!”阿俊一想起上次鋼筆事件時,老師把他媽媽叫到學校的時候,也說了這句話,他怕這句要命的話。他跪在了床上,向老師拼命磕頭,隻要不把媽媽叫過來,他做什麽都願意。

“林俊,安靜一點,你生病了知不知道?好了好了,我們不把你媽媽叫來就是了。”張老師扶住了他。

聽到老師的話,阿俊的心裏稍稍安定了些。

“張老師,你出來一下,我有話要跟你說。”校醫拉了拉張老師的胳脖,兩個人都出去了。

阿俊聽到他們兩個在門口外低聲說着什麽,他想,他們會不會在商量怎樣殺我的事?他豎起耳朵傾聽,不一會兒,他們的竊竊私語便清晰地飄進了他的耳朵裏。

“你是說,林俊有精神分裂的可能?”

“是的,他的精神狀态極不穩定,我不是精神科專業醫生,也不好下結論,但我建議最好帶他去精神病醫院看看。”

“這樣吧,我去把他家長叫來,你先穩住他。”張老師急匆匆地說。

阿俊聽到張老師的話,心中很憤怒,她還是要把媽媽叫來,她這個騙子!!

“你們都是騙子!!”阿俊怒不可竭,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把校醫室的醫藥櫃掀倒在地上,櫃裏的藥品嘩啦啦地傾打在地上,碎了一地。

校醫和張老師沖了進來,他們沒料到阿俊的病會發作得這麽快,校醫撲過來緊緊按住了他,沖着老師喊道:“快去叫醫院救護車!”

阿俊在他的下面掙紮着,尖叫道:“你們都是騙子!我沒病!你們隻是想殺了我!”

阿俊終于被幾個身強力壯的男老師制服了,他被他們一人一隻手腳壓在床上不能動彈,校醫室外黑壓壓的站滿了看熱鬧的學生和老師。

阿俊看到他們似乎都在笑,笑着說:“打死他!打死他!這個小賊胚。”

所有的嘴巴都像放大了,窗外都是密密麻麻的嘴巴,有嘲笑的,有咒罵的,有幸災樂禍的,有冷言冷語的,它們雖然形狀不同,但都想從窗外擠進來,吃了他。

阿俊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關在動物園的籠子裏供人展覽,或者像飯桌上的一道菜,在被吃掉之前,還要無奈地讓食客來品評。

他想喊,但喉嚨裏像被堵住了什麽東西,怎麽也喊不出來。

經過一番努力,他終于發出一聲從未有過的叫聲,那叫聲尖得就像一支匕首般刺穿了整個校園,不像是人類的叫聲,讓所有聽到的人都爲之顫栗。

雪芳在做工的時候接到兒子出事了的通知,她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跟廠長請了假,急匆匆趕往醫院。

剛到醫院門口,便看到張老師等在那兒了。

“阿俊究竟怎麽了?”雪芳拉住張老師的手,緊張地問。

“醫生說他是短暫性的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現在正在接受治療,你來得正好,醫生等着向你了解情況。”

雪芳跟着張老師走進急診病房,她看到兒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撲到床邊痛哭起來。

“我們現在給他注射了鎮靜劑,他隻是睡着了,沒什麽大礙。”站在旁邊觀察的一位年輕醫生扶起她說。

“他爲什麽會這樣?阿俊早晨上學去還好好的,你們學校到底對他做了什麽?”雪芳對于兒子在學校裏出事心生不滿,安靜下來後,她開始把矛頭對準了校方。

張老師滿臉愧色,她一直認爲,這件事跟自己對學生遲到的處罰不當很有關系,她不敢回應雪芳的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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