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往昔此時中,我還是一個趴在爸爸懷裏撒嬌的小女孩,轉眼我都和箴言訂婚一年多了,各自踏上了社會之路。現在真懷念學生時代啊!那時的寒假意味着擺脫樊籠般的學校,痛痛快快地玩耍。如今長大成人的我做了一名教師,寒假卻索然無味。箴言謀了一個職位,每日早出晚歸;從小做伴的姐姐賴在上海死活不肯回家,丢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面對偌大的荷田居發呆。
想來年關将近,房子需得好好打掃一番來辭舊迎新,二來可以消磨時間。于是我卷起袖子,一間間地清掃,無意中在爺爺的書房裏翻出一個匣子來,打開一看,裏面是一些相冊,還有一顆瑪瑙珠,穿有一個小洞,似乎是一串手鏈的一部分。我打開來相冊,吹去沉積的灰塵,仔細端詳。發黃的照片記載了歲月的洗禮,這是爺爺奶奶青年時代的存照。照片上,因爲奶奶是高個的女子,所以爺爺端坐在椅子上,奶奶在旁相依。
說起奶奶,在我記憶之中幾乎沒有了印象。我出生時候奶奶還健在,及我記事,已過世。以前聽一些老輩說起來,奶奶隻不過是一個小丫鬟,大字不識一個;爺爺出身書香門第,又是出洋留學過的,按理說,好歹找個識字的女人。況且兩人年齡相差極大,奶奶嫁給爺爺那年,方才十六歲,而爺爺三十多了。
我就一直納悶,兩個人相差那麽多,怎麽會湊在一起。但是他們真的很恩愛,照片上看,奶奶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那是發自内心的開懷。我微微一笑,把照片擦幹淨重新放好。那栗色的瑪瑙珠做工精緻,心中歡喜,想來爺爺奶奶也不會責怪我這個孫女帶上吧!就高高興興地串了線,戴在手上。
過了幾天,放假回家的小妹嫌老家無聊之極,過來陪我。此刻到了十二月月底了,天氣極爲寒冷,天空陰沉沉的,天上飄下鵝毛大雪,染白了大地。我開始懶懶洋洋地窩着實在不想動,偏偏小妹見我象蛹一樣地冬眠,那肯放過,叫道:“村口的紅梅花開了,如此好的風景怎麽錯過。走,随我一起過去!”
說着,就慫恿箴言把我死拖活拽起來。今天箴言難得放假休息,就逼我穿戴完畢,瞅我笑話,說道打扮得像一頭狗熊,刮刮我的鼻子。哼,讨厭的家夥!仗着自己的皮毛厚!
我曾經去過冬日裏的北方,那邊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滿眼白茫茫的沒有一絲其它色彩。江南的雪天卻不同,瞧,那雪從雪松上滑落,即露出一身翠綠。村口的一隻梅花樹,淡紅色的梅花幽然開放,更是在白色中眩目。
别的村子都是種植樟樹以爲村莊标志,惟獨荷田居比别具一格,竟是在村口立了一株梅花樹,一人合抱粗細,樹齡約莫百年以上。現在冬日白雪皚皚中一片粉紅,甚爲好看,這次踏雪尋梅不負我望啊!
我心中暗暗稱奇,對箴言說道:“聽老一輩的人說過,這棵梅花樹自抗戰勝利之後,再無開花。我小時候住在這邊,亦是向來不曾見得。今年下雪天卻開地如此鮮豔,我覺得……有點古怪!”
箴言笑道:“開花結果,隻是平常的自然現象,它喜歡何時開就何時開,不必庸人自擾。”
小妹帶了一台高級照相機,揮揮手叫道:“二姐夫、二姐,我給你們合影吧。”
我點點頭說道:“好啊,小妹,拍的好看一點。”
我們以盛開的梅花樹爲背景,箴言站在我背後,雙手纏住我的身子,小妹眉頭皺皺,說道:“神态太僵硬了,動作再親熱一點就好。”
我啞然,自知不上照,所以極少拍照,果然如此。
箴言笑笑說道:“小妹,拜托你抓拍了。”
倏然箴言低頭在我臉頰輕輕一碰,在我愕然瞬間,小妹已經咔嚓按下快門。我頓時漲紅了臉,心中卻有絲絲甜蜜,箴言寵着我。
小妹嘻嘻笑道:“不錯啊,等着我洗出來讓大家欣賞欣賞!”
我扭頭就追殺箴言,攥緊一個雪團,準星不凡,啪地擊中,留下一塊白白的印子。箴言嗔笑道:“好啊!沒過門就想謀害親夫!看我不好好懲戒你!”
說着餓虎撲食,我得了便宜,哪是能輕易被逮住,無奈運動能力着實差勁,終究非山中之狐的對手,像老鷹捉小雞一樣,讓他堵在梅花樹粗大的樹幹後。
箴言把我壓住,嘴唇伸過來,我低低呻吟:“讨厭,妹妹還在那裏呢!”
箴言含含糊糊說道:“不用理會她,聰明的孩子自己會跑開的。”
小妹其實把我們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權是視而不見,認真地拍攝雪中的梅花、雪松或者哆哆嗦嗦的雀兒。
纏mian過來,箴言問我說:“訂婚都一年多了,你也早已離開學堂,何時會嫁給我?”
我其實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想想說道:“過年辦喜事不好,起碼得過了二月,我才嫁給你。”
箴言輕佻地挑起我的下巴,微笑道:“我可是急切地等你成爲我的妻子!”
我媚然笑道:“着急什麽呢!”
我們離開梅花樹,突然我手頭一緊,暗叫不好,業已遲了,手上的手鏈串繩可能勾住了樹枝,啪的一下,頓時那顆瑪瑙珠幽光一閃,猶如有生命的精靈一般四散開去,埋入雪裏,藏入叢中。
我輕輕叫喚了一聲,莫不是我眼花了?好像瑪瑙珠故意逃脫我手。
箴言問道:“怎麽了?”
我說我的瑪瑙珠丢了,幸好很快被敏銳的狐狸找到。箴言捏着珠子說道:“好可愛的珠子,這顆給我了?”
我懶洋洋地說道:“反正一顆也是沒有什麽用嘗,你就留着吧。”
我們的靜谧叫一輛突然而來的奔馳轎車打斷,車子在村口停住,下來一個女人。她渾身裹在黑色當中,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面目讓帽子垂下的面紗遮住,隻有胸口的白色小花炫耀似地表明她在喪期,難怪穿着這般肅穆。
女人立于梅花樹下,久久凝望。瞧她情形,不像是爲了欣賞梅花特意趕過來,反而是一位離家多年的遊子,終于踏上故土瞻仰象征時候的表現。
女人終于注意到尚且有其他踏雪尋梅之人,把腦袋移轉過來,當接觸到小妹,蓦地身子一震,雖然無法看到她的表情,但是我能感受到她那一瞬間的驚詫。女人微微張口問道,口音中帶着濃濃台灣國語腔:“請問,請問,羅素梅與你們是什麽關系?”
我不明白她的目的,且乃小心翼翼地回答:“那是家祖母!”
女人喃喃自語:“難怪,難怪這般相象!”
小妹聽得莫名其妙,問道:“你們在說什麽啊?幹嗎提到奶奶?”
我們三姐妹之中,姐姐的相貌最美,這是何家女性的儀容的遺傳;我的相貌柔和圓潤,偏向媽媽;小妹的面龐則猶如希臘風格的大理石雕塑,刀敲斧鑿,輪廓清晰,線條分明,與奶奶年青時極爲相似。但是小妹出世之刻奶奶已經過世,小妹沒有機會見到過。
女人聲線和藹,禮貌地提出:“你好!我家祖父曾經與你家祖母羅素梅女士有過一段淵源。此次回來,特意囑咐我務必前來拜訪羅女士。唐突了,這位妹妹是否可以帶我前去探望你家祖母?”
我黯然說道:“很遺憾,我家祖母過世近十年了!”
女人突然一震,過了半晌才歎氣說道:“真是抱歉!”
聽說該女人與我家極有淵源,我便極力邀請她過來荷田居做客。她也不推脫,爽快地答應,随同我們來到荷田居。到了溫暖的房間裏面,她脫去了厚重的大衣和帽子面紗,我們眼前都是一亮!
初見女人佩戴面紗,以爲相貌醜陋或者業人老珠黃。其實她聲音恬美,毫不顯老,果然一見之下,她才約莫二十七八,顔容極爲豔麗,一張端正的瓜子臉,宛如月暈朦胧的眼神,秀挺的鼻子,若烏木漆黑的長發盤成一個婦人的發樣,可堪與姐姐媲美,獨多了一份姐姐缺少成熟的嬌豔妩媚。
在我驚爲天人時,女子微微淺笑說道:“方才匆忙,尚未請教兩位妹妹與那位先生的姓束。我叫陳素梅,親近一點,叫我素梅姐即可。”
我急忙介紹說道:“我叫何楓,我妹妹何誰與我未婚夫田箴言。”
陳素梅目光一直集中在我們姐妹身上,此刻才打量箴言一番,笑道:“妹妹好福氣,找到的夫君一表人才。我就倒黴多了。”
難得厚臉皮的箴言受寵若驚,臉紅紅笑了。
我們在客廳安坐下來,喝着熱氣騰騰的茶水,仿佛離開冬日的另一叢天地。
我問道:“素梅姐姐方才說到你家祖父與我家祖母極有淵源,不知道是哪一層上的關系?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我家祖母與陳姓之人有淵源?”
陳素梅淡淡說道:“隻因爲我家祖父陳溪月是你家祖母羅素梅的初戀情人。”
我吓了一跳,幾乎握不足茶杯,難怪我從來不知,想來祖、父一輩都不願意提及這方面的事情。
陳素梅說道:“當年我祖父因故離開羅女士,遠赴台灣小島,哪知從此孤懸海外五十幾年,永世相隔如參商。從小我就常常聽我祖父講起他的故事,講到深情處,掏出珍藏的戀人照片給我看。所以我才能一眼就能認出你家小妹與羅女士極爲相似。”
小妹點點頭,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我蹙眉問道:“他們兩人之間分開,是不是另有隐情?莫非、莫非涉及我祖父?”
陳素梅思慮了片刻才說道:“也罷,老一輩的事情,我們也不必要多管,他們沒有終成眷屬畢竟是事實。我隻是被爺爺委托交代東西。”
說着,她來開随身攜帶的包裹,取出一串瑪瑙做的發夾。瑪瑙色澤斑駁,磨功粗糙,實在是劣質品,很難與我得到的那串手勢相提并論。
陳素梅說道:“把家祖的東西交給羅女士的後人,我的任務也便完成了。”
我歎道:“真可惜,貴祖就差了這麽一點時候,便不能親自前來,不然可以去我奶奶墓前拜祭!”
陳素梅卻笑道:“你說什麽呢?我家祖尚且在世,再次與我一起前來,隻是家祖年事已高,所以命我先來探訪!”
我愕然,說道:“那麽,你的喪期不是爲了你的家祖?”
陳素梅歎了口氣,說道:“不是了。爲了我那口子,我好倒黴,方才結婚一年,那口子就狠心一個人先走了,留下我孤零零地呆着。妹妹,我真羨慕你們啊!”
我小聲安慰說道:“那姐姐今後有何打算?”
陳素梅說道:“這次返鄉,一來完成家祖心願;二來葉落歸根;三來喪期抑郁,換個地方散散心。我落戶陳家舊居清水村,離開此處實在不遠,妹妹有空時常過來啊!聽聽我家祖說說舊事。”乜斜箴言,“箴言也要來!”
箴言笑笑答應,把手中拿捏的那顆瑪瑙珠随手丢在桌上,陳素梅說道:“啊,這珠子好可愛,可以給我嗎?”
箴言看了我一眼,見我沒有反對的意思,說道:“拿走吧,算是我們兩人對你的一點小小見面禮!”
陳素梅粲然一笑,百千媚态徒生,說道:“多謝,這次我沒有帶什麽見面禮,下次一定補上。”
我們恭送陳素梅離開,小妹歎道:“不知怎麽的,我實在不喜歡這個女人。總覺得她會帶來不安甯!”
我說道:“小妹你啊,多心!”
小妹不再多說,之後毫不關心,嫌荷田居玩厭了,又跑到上海去陪姐姐了。這妮子,真閑不住!
之後待到大雪稍稍融化,我和箴言出門拜訪陳素梅。屋子裏面暖烘烘的,陳素梅一身簡單的睡袍就出來迎接,懶懶地躺在沙發上,頗是有古典慵懶美人的風範,她說道:“何家妹妹,莫怪我輕怠。我原本就是個懶散的女子,又是寡婦的身份,人生已經沒有意義了,就讓我這樣渾渾噩噩渡過去吧!”
我說道:“素梅姐姐尚且年輕啊,又是美人,何愁找不到另一位知心人呢!”
陳素梅哧哧苦笑,然後湊上前來問道:“唉,我說。你和你家的箴言是怎麽認識的?感情這般好?”
“相親!猜不到吧!”
陳素梅露出一臉豔羨的神情,歎道:“真是羨慕你!我卻是叫人安排,結婚之前連對方的模樣都沒有見過。婚後日子倒是馬虎,那知道那個家夥立即一命嗚呼,留下我這個苦命的思嘉俪。我的白睿德何時來呢?”
我突然瞟見她白皙的脖頸上挂着我們贈送到瑪瑙珠,不禁說道:“素梅姐姐,你很喜歡這珠子嗎?可惜隻有一顆,其他的或許失散了。”
陳素梅說道:“這樣啊,難怪覺得一顆珠子總是不倫不類的。”
回頭瞥見箴言頗是無聊地喝茶看報紙,笑起來道:“箴言,是不是覺得陪我們女子在一起很無趣?老實交代,不然何妹妹定是不會饒你!”
我心念一動,就如我陪着箴言的朋友同學,他們說的話每個字含義都是曉得,組合起來便不知所雲,不知箴言對我們女人有什麽看法。于是女人結成同盟,威逼箴言。
箴言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道:“說真的,我平生兩怕。一來怕陪小楓逛街,二來就是陪她找你們這些女子了……”
我白了他一眼,教訓道:“找打!看回家不給你洗衣闆跪下。三從四德知道不?便是吃飯從妻、逛街從妻、說話從妻!”
箴言舉手投降,苦笑道:“老婆大人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素梅笑得花枝亂顫,然而笑過之後我卻看到她眼眸中無法抹去的寂寞,極爲複雜地盯着我和箴言,是妒忌、羨慕?
我問道:“今後素梅姐姐打算做甚?老是窩在家中也不好。”
陳素梅說道:“妹妹說得是!像這樣不死不活地僵在家裏實在不象話,好歹我還是台灣大學史學碩士,浪費人才,而且出去做事說不定會找到一個好男人……”
箴言吃了一驚,說道:“看不出你居然是台大的史學碩士?”
陳素梅乜斜箴言,自嘲道:“請不要小觑女人的智慧。我看楓妹妹就是頂聰明的女子,可恨早早地就嫁人,世界上少了一個永恒的瑪麗(居裏),多了一個勤快的家庭主婦。”
我哧哧笑着說:“沒,我才懶得讀書,做個好女人也是我的願望。”
箴言說道:“正好我以前讀書的越州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缺個人手,雖然隻是助理一類的職位,但導師一流,也不枉負你台大碩士的身份!”
陳素梅點點頭說道:“這個主意不錯,那裏帥哥多嗎?我們倒是經常可以會見了!”回頭瞥見我的神情,呵呵笑道:“你瞧,我們說得融洽,楓妹妹卻吃醋了。”
“我才沒有,我不是那麽小氣的女人……”
我撅起嘴巴,卻引得兩人哈哈大笑。
我突然想起來,問道:“素梅姐姐,那你家爺爺在哪裏,我倒是想聽聽他說以前的故事,我也不太曉得爺爺奶奶一輩的事情。”
陳素梅來了精神,從沙發上爬起來,說道:“這倒容易,我爺爺年事已高,現在呆在療養院裏,反正不是很遠,方便的話箴言送我們過去。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于是我們一行三人去了療養院,見到陳家爺爺陳溪月,他坐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曬太陽,滿面皺紋,看起來沒有八十也有七十了,不知怎麽的,我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那是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受,似乎在哪裏遇見過。
陳素梅上前小聲地召喚:“爺爺,你要找得羅素梅女士的後人來了。”
陳溪月原本眯着的眼睛倏然一亮,盯着我和箴言看了許久,才失望地搖搖頭歎息說道:“不像不像!”
我頗是尴尬,誰叫我長得像媽媽呢!若是小妹前來,這陳溪月定是大喜過望。
我上前問候之下,然後說道:“陳爺爺,聽說你以前與我家祖母有過一段姻緣,我想聽聽,到底是怎麽回事。爲什麽她沒有嫁給你,而是嫁給了我祖父?”
陳溪月頓時黯然下來,我心中一呆,知道觸痛了他的心事,正不知道如何解懷時,陳溪月慢慢說道:“那也好,我便說給你們聽聽吧!”
于是陳溪月目光凝視了遠方,帶領我們似乎穿透了時間的封鎖,轉瞬回到了五十多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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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舊居清水村,比鄰荷田村,與何家世代交往。陳家祖上是省府高官,淪陷期間避難昆明。我年方弱冠,就讀于西南聯大。西南多瘴疫,不慎染上肺病,需得靜養。正好趁抗戰勝利回鄉休養。鄉間鳥語花香,空氣清新,月餘身體就複原大半。于是我打算外出拜訪何先生。這一外出,冥冥中就相逢了終身愛戀之人。
那是初冬的一個下午,天氣有點涼。我步行到荷田村,看到村口梅花樹下聚集了一大群村姑,唧唧喳喳甚是鬧熱。他好奇地湊上前,問道:“諸位大姐,你們在做甚?”
那村姑們頓時猶如炸了窩的雀兒一般,轟地抿嘴淺笑四散離去。當中留下一個女子,原本半膝跪在地上,此刻站立,頗是惱怒地盯着我。
我刹那間就如五雷轟頂,張口結舌,呆呆地不知所措。對面女子約莫十六七歲,身形長挑,肌膚雪白,唇兒是鮮紅的兩片,鼻梁高挺,一雙丹鳳眼上卻是剛毅的劍眉,烏黑長發盤成少女發樣,甚是漂亮。
那女子被我看得面紅耳赤,猶如受驚的天鵝一般,倏然飛走。那發夾猛然松開掉下,秀發立時似瀑布一樣洩下,随風飄舞。
我不禁失聲叫道:“姑娘!你東西掉了……”
那女子蓦然回首,驚鴻一瞥,青絲流轉,千百媚态徒生,卻絲毫沒有停息地打算,僅留下淡淡的一股清香,遠遠遁開。
我撿起地上的發夾,不過是劣質瑪瑙串成。他呆呆地凝視纖細背影消失的方向,呼吸空氣裏殘留的少女體香,失望之情不言而喻,以至于何先生見到我第一句話便是:“陳老弟今日莫非有什麽不快?”
我垂頭喪氣歎道:“方才我遇到了一見鍾情的女子,然而轉瞬離逝,不免令我有爲伊消得人憔悴之憂!”
何先生一直是繃緊臉的表情,此刻不禁哈哈大笑:“人生将就一個緣分!緣來了,縱然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老弟少安毋躁。進房喝茶去!”
兩人進了書房内,下人奉茶來。未及茶香來,一股淡淡的清香先襲來,我被吸引過去,倏然一驚!衆裏尋她千百度,蓦然回首,卻在燈火闌珊處。伊人便是!
那女子也是微微一愕,發出啊的驚呼聲,幾乎失手打碎茶具。何先生于是說道:“小梅,怎麽了?”
這兩人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我素知何先生家教嚴格,總不能當面和他下人調情。小梅慌忙掩飾,何先生也不在意,奉上茶,離去之時,我趁何先生不注意,輕輕撥了一下小梅的小手,悄然說道:“今夜酉時,村口樹下,你的發夾!”
小梅臉上露出溫柔的笑靥,表示明白,點頭離去。
此次拜訪何先生,原本應該留下來吃過晚飯才走,但是我怕耽擱小梅時,匆匆告辭離開。一直守候在村口梅花樹下,閑着無事,順手修好瑪瑙發夾。
今夜月朗星疏,酉時不久,果然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匆匆趕來。我急忙迎上去說道:“小梅姑娘,你來也。我還擔心你不來呢!”
小梅止步,拘謹地立于樹下,小聲說道:“這位先生,請把我的發夾還我。雖然這是不值錢的小飾物,卻是先生贈我之物!”
我把瑪瑙遞給小梅,後者驚喜地說道:“你把它修好了?我還一直傷心破了呢!”
我微笑說道:“沒有什麽,順手之舉。隻是我有一事不明,爲何日間你們聚在樹下,見到我卻是如見鬼一般四散逃去。甚至發夾掉了也不知道回來取得?”
小梅微微低下頭,我看到月光如水一般灑在她面上,紅紅的兩團暈,就如鮮豔的玫瑰般好看,然後小聲聽她說道:“不告訴你!”
我奇怪地問道:“爲何?”
小梅卻已轉身離開,說道:“沒有爲何……”
我想伸手挽留,又覺得不妥,隻能叫道:“我叫陳溪月,小梅姑娘,明夜我們是否還能再見?”
小梅人影業是飄遠,不知是否能夠聽到。
我傻傻地立在樹下好久,才回去清水村,一整夜輾轉反側睡不着,滿腦子都是小梅一颦一笑的動人模樣,直到淩晨才迷迷糊糊合上眼睛。到了下午,我就急急忙忙在梅花樹下等候,酉時已過,小梅還不見蹤影,正失望之極,一股清香先襲來。
我狂喜:“小梅,你來也!”
真的是小梅!
從此我與小梅時時在梅花樹下約會,我知書達理,小梅相貌固然恬美,性情更是賢淑。一個你情我願,相愛之深。我每每想請父母到何家提親,事到臨頭卻又打消了主意。無他,小梅隻是何家的一介小小丫鬟,若是何家小姐也罷了,偏偏身份低微。若是何先生知道自己偷偷地約會自家的下人,定然也會勃然大怒,一舉将我趕出去。從此不複再見,心中憂愁萬分。
轉眼間進入隆冬,天氣寒冷,一連幾日,飄飄揚揚地下起大雪來!本來我肺病未愈,實在不應在外呼吸。但是爲了能夠見到小梅一面,縱然下刀山也願意。村口梅花樹淩寒開放,雪中月下,白裏透紅,甚是華美。我一邊賞梅一邊靜候小梅,卻見小梅是急匆匆地奔跑過來,來到樹下上氣不接下氣說道:“不好了!先生知道我們的事,他,他……”
小梅倏然噤聲,何先生已經滿面怒氣的趕來,我上去說道:“何先生,我們是真心相對的,請成全我們!”
何先生說道:“你這般鬼鬼祟祟的行事我也不計較!凡事除了講究一個緣,還要有般配,此女實在不适合你!請另外尋好女子吧!”
我正想辯駁,何先生勃然大怒道:“莫怪我不念就陳何兩家幾代的交情,翻臉不認人!”
我着實叫何先生的威嚴壓住,何先生不過長他十多歲,是同輩中人,卻如父祖一般。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小梅被何先生帶走,流露出哀怨的目光,終于消失在雪地盡頭。
我徒然瞟見一朵梅花,紅豔豔的,開花過後,業已枯萎。
我日後向父母請求,哪知雙親聽到後不僅不支持,反而大怒,訓斥了一番,與何先生通氣,結成聯盟。在強大壓力之下,我不得不遠赴嶺南讀書。之後國共内戰,随同家人逃到台灣,竟然從此一連五十年再也沒有回來,小梅的笑容隻是存在記憶之中,重複給兒女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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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陳溪月講演的故事,我們頗是驚訝,想不到裏面爺爺扮演了一個極不光彩的角色——一個阻撓一對身份相差懸殊男女愛人的封建守舊派!這實在不合爺爺,在我印象裏,爺爺留學多年,思想極爲開放先進,怎麽故意阻撓?若是聯想日後奶奶嫁給爺爺,是否爺爺貪圖美色?更是不可能,否則以爺爺的身份,在國内不知有多少要相貌有相貌,要地位有地位的聰明女子争着嫁過來!何必找一個做丫鬟的、大字不識的鄉下村姑?我生出疑窦,卻不好當面在當事人面前講出。
我不發一眼,告辭了陳溪月。
之後箴言工作的部門年終總結,越發忙碌,小妹早已逃走,家中便又隻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天氣着實古怪,居然連續又下大雪,連出門也極不方便。閑來無事,我又開始了中斷近半年的工作——收拾書房。原本書房包給了姐姐,這女人實在不懂整理,翻書什麽都翻出來了,亂糟糟的一團,實在叫我看不下去。
這次我不僅僅是整理書籍,更是仔細地把爺爺的信函文筆都整理出來,預備留給表哥。我不時找出一本本奇怪的手寫小冊子,文筆甚劣,字大如棗核,文章無法,似乎是方才學認字的練習,其中還畫了許多猶如日文片假名一般的符号。這是什麽?絕對不是爺爺小時候的書寫練習!一連整理出來,居然有幾十本之多,越往後面字迹越發圓潤,記載的不過是一些很久以前的家庭瑣事。我漸漸地辨認出來,這是奶奶年輕時候的日記本。
奶奶原本大字不識,爺爺實在看不下去,就親自動手一筆一劃地教習她認字。那時奶奶年歲已大,悟性已過,進展極爲緩慢。爺爺隻好想了一個辦法,叫她把每日的事情無論巨細統統記載下來,權當練習,效果不錯。那些古怪的類似假名符号,其實是魯迅等人發明的漢語注音符号,因爲現在拉丁式拼音流行,居然使得我這個中學教師一時辨别不出。
我突然心念一動,奶奶會不會把她和陳溪月戀愛的事情記錄下來?自從聽過陳素梅講述的故事之後,總在我心裏種下一個巨大的陰影,爺爺究竟是怎麽一個人?我不太相信那些經過多人轉載的曆史,奶奶是當事人,或許有比較可靠的記錄。
我忙不疊地翻閱起來,閱讀到非常吃力,不僅字迹極難辨認,而且在遇到不會寫的字時候,奶奶是用同音字或者注音符号代替,而且是以越州方言爲基礎,給我造成了很大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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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時日,村子裏的姑娘之間一直流行了一個傳說:村口的梅花樹有仙氣,若是女子誠心祈願姻緣,便會賜予一個好郎君!其實村子裏尚未出嫁的姑娘大都有了心儀的伴兒,這群女子見我唯獨還是光身一個,硬是死拖活拽地把我拉過來,說道爲我的終身幸福着想,再嫁不出去,老女人沒有人要喽!
哼!我才不信這套呢!無知鄉民造謠說我家先生是天上妖星下凡禍害人間,我跟了他好幾年,卻從來沒見過他露出什麽妖氣。由此可見,這些東西是信不得的。
我心屬的人,卻向來連正眼不看我。
我心念一動,希望祈願靈驗吧!
突然那群女子轟地一下,哧哧笑笑,頓時跑得無影無蹤。我張開眼睛,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正目光灼熱的盯住我。看得我害羞之極,心中異常惱火,看模樣還是一個讀書人呢!怎能這般無禮地打量女兒家!
我拔腿就跑,不經意間,發夾猛然掉下。這可是先生從京城夫子廟特意給我帶來,珍貴之極,正想撿起來,但是方才一接觸那名男子如火如荼的眼神,我就吓得連滾帶爬溜回去。
先生見到我,問道:“小梅,何事這般慌慌張張?”
我怎能和先生說我跑去求姻緣,遇見一個無禮的男子呢?先生聽到一定我笑我的!
我敷衍了幾句,先生看我不願意說出來,也不勉強。先生真好,真個體恤我。
哪知過了一會兒先生的客人過來,我進書房奉茶,立時大吃一驚,不是那個無禮的讀書人嗎?驚地我幾乎掉下茶杯!
先生看在眼裏,說了幾句,我慌慌張張退出去,臨走之時,那人說道:“今夜酉時,村口樹下,你的發夾!”
我即使不願見他,但是先生給我的發夾,一定要讨回來。于是過了酉時,我匆匆趕去,那人正立于樹下等候。我現在已知道那人叫陳溪月,是清水村那邊陳氏一族,據說他們家出了很多當大官的人。
那人給了我發夾,拿到手的時候已經修好,頓時對他的厭惡減淡了幾分。細看起來,那人其實頗爲英俊,隻是臉色蒼白,看上去似乎病恹恹的。
我拿到發夾馬上離開,那人在背後叫道,讓我明日再來。我心想,我又沒有與你有什麽交情,何必再見面呢!
回到家,卻見先生一直亮着燈在等待我。我頓時慌了神,怕先生責怪我私下跑出去會見男子,低着頭怯怯地移過去,低聲說道:“先生……”
先生沒有發火,溫和地問道:“小梅,你跟我有幾年了?”
我算道:“小梅六歲就跟着先生了,今年小梅十六歲,跟着先生十年了……”
先生歎道:“十年,一轉眼的功夫,當初那個哭哭啼啼的小家夥就長大了。小梅,你我雖然是主仆,但你我情若父女。你年紀也不小了,我總是不能一直把你留在身邊。你看那陳溪月如何?他對你倒是有情愫。若是你中意,我便收了你做幹女兒,這樣便可以門當戶對嫁入陳家。”
我一聽先生竟然要把我嫁出去,頓時放聲大哭,撲到先生膝頭,哀求道:“先生不要小梅了?請不要把小梅趕走……”
先生歎道:“女大不中留啊!”
我哭哭啼啼說道:“再說,我對那個姓陳的一點好感也沒有!”
我斷斷續續說出了整個事情的經過,使得先生不在誤會。當我說道被衆女子拖去拜梅花樹的時候,先生哈哈大笑:“草木或是有靈性,但不要接觸爲妙。”
然後我說道無意間遇到陳溪月,衆女認爲我的真命天子來也,統統不顧情意逃開。我酉時會見陳溪月,隻是爲了取回先生給的發夾。先生當即動容說道:“那個發夾隻是我在南京辦事的時候順便買給你,想來小女孩長大需得好好打扮。也不值多少錢,卻你這般珍藏!”
我抹抹眼淚說道:“先生給小梅的任何東西,小梅都會細心藏好。”
先生說道:“也罷,感情二字勉強不得。若是日後陳溪月再來糾纏。你告訴我,我去回絕吧!”
但是之後一連幾日,夜間睡着都會夢見我仿佛在梅花樹下,漫天梅花與雪花飄舞,樹下矗立一人,背對我,那模樣依稀便是先生。我奔過去歡喜地叫道:“先生……”
那人轉身,我頓時愕然,卻是陳溪月!
每當此時,我便猛然驚醒,大汗淋淋,這怪夢真是離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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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突然傳來響聲,我蓦地從奶奶文字的沉迷中醒來,箴言回來了。
我以前一直下定決心做個等待夫君回家的好女子,然而我素來貪睡。這些時日箴言忙碌,通常很遲才能回來。每每此刻,我都已經縮在沙發上睡熟了。由此被引爲笑柄。今夜難得能等到箴言回家。
我急忙下樓迎接,撣去他肩頭的雪花,突然隐隐聞到一股淡素的幽香,頓時心中隐隐覺得不妙。
我素知箴言習慣用的是古龍男式香水,那味道我熟悉。然而今日卻是一股淡淡的幽香,以我女性的直覺,似乎對方女子也。
但是我也沒有說破,相處了這麽久我也知道箴言的品性。大概是一般的應酬,或許遇到幾個女子。若是我胡亂吃醋,又會被衆人嘲笑。
當下釋然。
我對箴言說道:“今天我找到了奶奶以前留下的日記,那日記中記載的内容,和陳素梅說的根本不一緻。那個陳溪月似乎單戀。”
箴言笑道:“其實老一輩的事情我們還是少幹涉爲妙,畢竟隔了這麽多年。即使翻出來,也毫無意義。”
我點點頭說道:“你說得是。哎,肚子餓嗎?我去煮粥。”
箴言擺擺手說道:“不必了,這些時日太辛苦,隻想好好趴在床上。我的懶蟲子,今天怎麽有這番耐力等到了我回來,莫非有什麽事情?”
我抿嘴掩笑:“不告訴你。”
我也在箴言上chuang之後洗梳就寝,一天的疲勞積累下來,打了個哈欠就沉沉入睡。睡夢之後,好像聞到絲絲淡雅的香味,就如今日箴言衣服上的遺香。
我蓦然張開眼睛,眼前漫天飄舞着朵朵白色和粉紅的小花。白花落在鼻尖,很快化爲一滴水,順着面頰落下,而紅花卻帶着淡淡的芳香,在我頭發上積滿。我慢慢起身,自己不是躺在家裏溫暖的床榻上,卻在雪堆裏,衣裝單薄不覺寒冷,面前就是那棵巨大的梅花樹。
遠處傳來踏踏的腳步聲,我倏然一驚,本能地躲在梅花樹背後。巨大的梅花樹正好隐藏了我人,我悄悄窺視,來的人是陳素梅。她來此幹什麽?
陳素梅矗立在梅花樹下,口鼻噴着白氣,眼睛四下裏張望,在等待某人的過來。如此晚上約見一個人,定是企圖隐秘見不得人的事情。
踏踏到腳步聲又從遠處傳來,陳素梅身子一震,看到一個人影過來。這個身影好熟悉啊,好像在哪裏見過。
我的心突然劇烈的跳動起來,眼看陳素梅驚喜地奔過來,一頭撲到那人的懷裏,那人抱住女人,雪光清清楚楚反射在他臉上。我驚駭地叫着:
“啊——”
我倏然起身,渾身大汗淋淋,伸手捋捋濕漉漉的頭發。該死,我怎麽會做這種夢,一定是受到奶奶日記得影響。
我梳洗完畢來到廚房,留着一壺肉糜粥,上面貼着紙條:“懶蟲子,我去上班了。自己保重。”
我溫馨地一笑:“這個讨厭的家夥。”
我取了勺子細細品味,粥的味道真好,是箴言用心煮的。能夠嫁給這樣一個男子真好。以前他雖然偶然煮飯給我吃,但是做早餐還是第一回。難得這麽勤快體貼!今天回家一定好好寵寵。
大雪還是在下,新的一天照例是無聊地呆在家裏。雖然做了那樣的噩夢,我經不住日記的誘惑,又翻開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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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夜我都被這樣的夢困惑,令我不禁迷亂,莫非我真的和陳溪月有緣?不是,我對他一點感覺都沒有,相反還有點讨厭他。先生飽覽群書,他一定懂得爲什麽,要是問問先生就能明白。可是,我怎麽能問及呢?先生一定會認爲荒誕不經。
對了,一定是梅花樹。梅花樹有靈性,他說定我和陳溪月有淵源,極力撮合我們,于是夜裏就托夢騷擾。
我終于受不了,撿了一根木棍出門。恰逢這些天下大雪,地上積了很厚一層雪,我跌跌撞撞跑到村口的梅花樹下。掄起棍子對樹就是一陣亂抽,直到打得氣喘籲籲,罵道:“我求的姻緣不是陳溪月,要是下次再來夢中騷擾我,我就放火燒了你這鬼樹!”
縱然暴打了梅花樹一頓,怒氣還是沒有消散,待回到家裏先生見着了,問道:“小梅,今日有何事心情不爽快?”
我慌慌張張回答:“沒,沒,哪裏有呢……”
先生瞟了我一眼說道:“又去村口的梅花樹下求姻緣了?”
我大吃一驚,先生真是成了諸葛亮了,怎麽一下子就掐指算中!我不禁失聲道:“先生,你怎麽知道的?”
先生笑着說道:“傻姑娘,你的肩頭還留有梅花瓣呢!方才我見你出去,不刻出來,方圓百裏之内,隻有這邊有梅花樹。所以我一猜即中。女孩子長大了,便開始想要男人了。趕明兒你說出來看中哪戶人家,我做主把你嫁過去。”
我臉紅起來,讷讷說道:“先生不要取笑我了……小梅留在先生身邊就好。”
先生忽然臉色一沉,我以爲先生不高興聽到我的話,頓時噤若寒蟬。哪知先生卻是拍拍我肩頭的花瓣雪花,語調嚴肅地說道:“小梅快去換過全身衣物,然後放火燒掉,灰燼埋到院子土裏,切記再燒水沐浴。”
我不明白先生爲何催促我這般做事,但是先生的吩咐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匆匆換衣沐浴,然後燒掉衣物。真是心痛,這是去年先生給我的新年之衣,沒有穿過幾次呢!待一切忙碌好,我到了書房裏,見到先生正在細心地穿着一串瑪瑙,實在比那個發夾的好看多了。
“先生……”
我低低的叫喚。
先生一邊做工瑪瑙串,一邊問道:“小梅我問你。你一定要實話實說!”
我惶恐地點點頭,不知道我哪裏惹先生不高興了。
先生問道:“近些時日,你有沒有做夢夢到什麽奇異之事?”
我立時惴惴不安,想不到先生連這個也知道了,于是說道:“是的,我在近些時日常常夢見我在梅花樹下遇見陳、陳溪月……先生怎麽了?”
先生頓時沉默不語,面色冷酷,看上去十分生氣,然後把做好的瑪瑙串給我,說道:“小梅,喜歡嗎?喜歡先生就送給你。”
我非常高興,那些不愉快抛到九霄雲外,不知道先生爲什麽把如此珍貴的珠寶首飾送給我一個小丫鬟。
先生說道:“瑪瑙串我給你,但是需得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請先生吩咐。”
“就是從此刻起,必須時時刻刻戴在手腕上,無論沐浴就寝,都不許拿下!”
先生卻也多慮了,如此珍寶,喜愛都來不及,恨不得時時刻刻拿着,哪會輕易放開。于是說道:“遵從先生的囑咐。”
先生揮手叫我下去,離開書房之時,似乎聽到先生喃喃說道:“妖孽,居然欺淩到我頭上來……”
我心頭一顫,先生這是什麽意思?妖孽,真的有妖孽嗎?
晚上,外邊寒風陣陣呼嘯,一天的疲勞積累下來,我卻怎麽也睡不着。我摸摸手上的瑪瑙串,好好地挂着。仔細想來,先生今日真個奇怪。好端端地就送我一個珍貴的瑪瑙。心中琢磨着先生說得那個妖孽,究竟在說什麽。
畢竟時刻已晚,我打了幾個哈欠就睡熟。睡夢中依舊夢見了我來到梅花樹下,約見那個陳溪月。我對那人并無多少好感,爲何老是做這般噩夢?趕明兒一定燒了那鬼樹!
突然閃出了先生的人影,我頓時驚呼道:“先生!”
先生滿臉怒容,盯住我和陳溪月。先生一定很生氣,因爲我沒有經過先生的允許就私下裏會見别的男子。但是,這是夢中,怎地先生也來了。
陳溪月急忙攔在我面前說道:“何先生,我是和小梅真心相對。請何先生成全我們!”
先生勃然大怒說道:“陳溪月,莫怪我不看在陳何兩家的交情,翻臉不認人!這般私下裏約會,成合體統?”
說着先生拉住我的手就離開,先生個子不高,那陳溪月雖然瘦弱,卻遠遠比先生高大。但是在先生面前,就如對着長輩,不敢絲毫聲張眼睜睜地看着我離開。我忽然感到身體裏有股哀怨的情緒流露,回頭看看面如死灰的陳溪月。
先生不顧我的死命掙紮,強拉到了一塊空白的雪地上,右手指着我的鼻尖大聲喝道:“妖孽,現身!”
我怎麽成了妖孽?我頓時簌簌發抖,但是口上卻說出來:“何先生,妾身與尋常男子求情索愛,幹你何事?”
先生冷冷說道:“原本倒我不幹我什麽事情。但是你居然欺淩到我家小梅身上,我不得不出手!”
我頓時尖叫道:“這丫頭不好,來向我求姻緣也罷了。求姻緣不成,居然将我一頓毆打。我能不報仇嗎?别是隻有人會記仇,我們草木精靈,也是有情有仇的!”
先生歎道:“這是小梅不對。你若是許諾今後不再糾纏小梅和其他尋常人家。我便不計較。”
我又尖叫:“這怎麽成呢?我和溪月真心相愛,配成姻緣……”
先生臉色徒然大變,說道:“那就怨不得我了……”
倏然我有一股力量牽着我的精神向一個地方湧去,我大叫起來:“土生木,若是金屬我還有警覺,你好狠,居然用瑪瑙的土源吸我回歸,啊……”
最後一絲聲響似乎脫離我一般的叫道:“我詛咒你何家沒有好姻緣,你沒有好姻緣,你何家子孫也沒有姻緣……”
我眼前一片模糊,什麽也不知道,隻覺得自己似乎靈魂離開了軀體了一般。許久,我才察覺到我的身子在搖晃地移動,等我張開眼睛,卻是躺在一個人的背脊上,那熟悉的味道,那熟悉的氣息,我不禁輕輕叫道:“先生……”
先生背着我在莽莽雪原上行走,他嗯了一聲,表示回答。
“我怎麽了?先生。這不是做夢吧?一切都好像真的。”
先生安慰我說道:“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我卻如死裏活過來一般,抱緊了先生的身子,嘤嘤哭起來:“先生不要離開我,小梅不能沒有先生啊!”
“傻丫頭!”
先生溫和地說道,伸手輕輕摸摸我的頭發,已經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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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淡淡的幽香傳入我鼻翼,我倏然驚醒,張開眼簾,發覺自己靠在書桌上睡熟了,手中尚握着奶奶的日記。回想那些情景,我分辨不出究竟是日記的内容,還是我所做的夢魇。
順着幽香聞過去,倏然一驚,幾乎從書桌上摔下去,對面站立一人,竟是許久不曾見面的楚仙發,但見他黑色風衣,發絲依舊如雪,披在肩頭,相貌陰柔秀美。
“你……你來幹什麽,莫不是又要來害我?”
楚仙發手中撰着一隻梅花,幽香正是從上面傳過來,聽他笑道:“你我兩身一心,你既是我,我既是你。我怎麽可能害你?”
“那你來幹什麽?”
楚仙發說道:“我來提醒你一下,你最愛的人,正在背叛你!我曾經将我看到的事實托夢傳給你,你卻不信。不如讓你親自查看一下!”
我的心徒然抽緊,喃喃呼喚着箴言的名字,一股強烈的不安情緒彌漫,沖動地使我立即披上大衣,匆匆走出荷田居。
大雪已止,世界在夜幕的籠罩中,惟有一輪半月,象一顆殘缺的明珠,孤獨寂寞地挂在半空中,月光反射雪花,好像讓大地披上了一層銀灰色的紗。我一腳高一腳低地蹒跚在雪原裏,越靠近村口的梅花樹,心底的不安情緒就如一條蟒蛇勒緊我的脖子,使得我艱難于喘息。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夢裏的事實,但是思念箴言的動力又驅使我的前進。
今夜天色良好,百步遠即可清清楚楚地眺望到梅花樹下的情形。當我瞥見兩個熟悉的人影相擁在一起的親昵動作時,我幾乎腦中一片空白,頓時軟軟地癱倒,坐在雪地裏,什麽也不動,什麽也不說,似乎失卻了七魂六魄一般。
許久,我開始有知覺的覺察是一滴熱淚順着面頰落下,滴在手腕上已經很涼了。我在哭,我很久沒有爲了傷痛而哭泣。我擦擦眼淚,堅強地站起來,默默轉身離開這傷心之所。讓他們去幸福,受傷隻有我一個吧……
回到家裏,楚仙發早已經離去,我呆呆地坐在沙發,一直聽到箴言推門進來,才習慣地慌忙上前爲他脫去大衣,然後奉茶上去,坐在他身邊,能看着他就覺得開心。
“怎麽了?”箴言撫mo我的面頰,說道,“你的臉好白啊,是不是生病了?老是整天悶在家裏也不好,等我有空閑了,我帶你出去。”
我眉開眼笑,說道:“箴言,你真溫柔,感謝你一年多來的照顧。我是個壞脾氣的女孩,喜歡耍小性子,氣量又窄,争風吃醋厲害,凡事又斤斤計較!難爲你能夠忍受我糟糕的性格,我非常幸福,真的,我非常幸福。”
箴言怔了怔,終于覺察有點不對勁了,問道:“你……有什麽心事?”
我淡淡地說,就如在說今天晚上吃豆子還是青菜一樣平常:
“我們,分手吧!”
箴言頓時臉色大變,沖動地雙手握住我的身子搖晃叫道:“你說什麽?”
我慘然一笑:“祝你和陳素梅幸福!我知道,假若我是男子的話,我也會選擇陳素梅。她是富豪的繼承人,年紀輕輕就有幾十億家産;她相貌美豔,身材窈窕;學識極高,是台大史學碩士,和你有共同語言;性格又是穩重成熟。和我這個隻能繼承一棟老房子,相貌普通,身子纖瘦,還是大專畢業,小心眼的女人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别。”
箴言呆呆地瞪大眼睛,含含糊糊說道:“你都知道了……”
他一直在發愣,我也沒有理會,徑自回到自己的房間,脫下衣服睡覺。我真是個奇特的女人,人生經曆如此重大變革,居然還可以沉沉入睡,第二天老樣子睡到正午才起床。走下樓,在桌子上看到一張便箋,密密麻麻地寫完文字,那是箴言熟悉的瘦金體。
“小楓,
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盡管我知道我已經這個沒有資格了。
非常對不起,我的所作所爲一定讓你傷透了心!你是個好女孩,性情溫柔體貼,每個人都說能夠娶到這樣一位好妻子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當我和你訂婚的時候,盡管我酒量不行,但高興地不知道喝了多少酒。
然而我卻迷惑了,終于失去了你的心。當我第一眼見到陳素梅的時候,她在我眼裏隻是一個普通的女子,除了有錢、有相貌之外——而這種女子我見多了,也沒有什麽感觸。直到我們開始一起工事,我才發覺她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就如她身上的體香,清新淡雅,有一股吸引人的味道。我們一起做事,中午一起吃飯,聊聊天,開始也沒有什麽。直到有一天,她的車子壞了,隻好由我順便送她回家。我們一起坐車回去,當在她家門口的送别的時候,陳素梅突然撲到我的懷裏,令我迷亂堕落。當我清醒的時候大錯已鑄。
若是我意志堅定,趁早快刀斬亂麻,還不至于造成目前的情形。然而我卻象吸毒的瘾君子,一次快感有了,還想着第二次,從此一發不可收。陳素梅身上總有一股不可言語的魅力在,有時我甚至覺得她就想一個妖精一般。
每晚在梅花樹下的約會是我的快樂,然而每次回到家裏看到你,我總覺得萬分愧疚,總想溫柔對你來彌補。當你終于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我知道,我們的緣分已經失卻了……
我不想再說什麽了,再見,我永遠的愛人!
田箴言”
“箴言……”
我鼻子一酸,便箋從手中掉下,嗚嗚掩面痛哭,積累了一夜的愁緒終于不可避免地發洩出來。然而我越哭越傷心,心底漸漸浮出一個仇恨的影子。
“都是那個陳素梅作孽,我要毀了她!”
女人的妒忌心是極爲可怕的,刻骨的仇恨已經沖垮了我理智的大堤,我從儲藏室裏面拎出汽油,預備等會兒一見面就潑上去,毀了她的容貌!陳素梅家住清水村,離荷田村并非很遠,我徒步過去即可,然而跑到村口的梅花樹下,卻看到一輛黑色的奔馳扔在一邊,陳溪月滿面驚喜,癡癡地瞧着梅花樹,我駭然,不禁停下來看着他。
陳溪月覺察我的到來,轉過身來,奇怪地上下打量我,問道:“你不是素梅的孫女嗎?怎麽突然跑過來?莫非是我家的小素梅通知你我來了?何必這麽匆匆呢?我隻是瞻望一下梅花樹,當年我和素梅約會的地方。”
我身子微微一震,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悲哀,這不是報應嗎?爺爺奪走了陳溪月的愛人,而陳溪月的孫女,卻奪走了爺爺孫女的愛人。
陳溪月沒有發現我的異常,臉上顯出潮紅的興奮,自言自語地說道:“很久沒有回到這裏了,當年即将奔赴台灣,我苦苦哀求何先生最後見素梅一次。何先生終于允許,讓我見了素梅,我就得到了這樣信物。”說着,陳溪月取出了一串瑪瑙珠,做工極爲精細,頗爲陳舊,不知怎麽地,卻沒有常年人愛撫的痕迹。
我一震,這不是奶奶在日記裏說到爺爺贈送的瑪瑙飾品,以來鎮壓梅花樹精的神器,怎麽在他手裏,留在奶奶手裏的卻隻是一顆?我見那瑪瑙傳有些舊傷痕,心中隐隐有些猜出。以奶奶的個性和對爺爺的愛憐,決計不可能把心愛的物品私下裏贈送,莫不是陳溪月強行搶奪,于是隻留下了一粒。
我覺得眼前的陳溪月越發陌生古怪,那股氣息越發濃重,不适的感覺盈滿我全身。我渾身一震,終于知道那是什麽感覺了。
這是死的感覺!
我觸覺敏感,每次接觸到人死後的屍體,都會有這種難受的感覺,好像一股來自黑夜的強大壓力,壓着我身子,我終于明白,陳溪月是誰了。
我悲哀地對他說道:“你死都死了,何必執着呢?”
陳溪月一呆一怔一震,瞪大眼睛,然後倏然明白了似的,喃喃自語:“原來我已經死了?我居然忘了……”
随着陳溪月話音的落下,他的身子猶如沙雕遇到了飓風,化作灰塵一樣的碎片,随風散開,先是肌肉,然後露出骨骼,最後甚至沒有留下任何痕迹,皆化爲時間的灰燼,仿佛世界上根本沒有這個人一樣。
這種場面很震撼很恐怖,我卻一點也不見得害怕,隻是覺得無比的難過,然後我就接觸到了陳素梅悲哀的目光。
不見這個女人還不打緊,一見這個女人,我頓時升起渾身怒氣,拿起汽油桶,氣勢洶洶地質問:“陳素梅,你爲何奪走我的箴言!我和你有什麽仇隙?”
陳素梅帶着淡淡的悲色說道:“你沒有與我有仇隙,但是你爺爺與我有切齒大恨!因爲他,我得到了心愛人的心,卻得不到他的身體。其實,以你的敏銳,想必猜透我便是當年附在羅素梅身上的梅花精。那一次,何先生把我收伏在瑪瑙串裏面,幸好溪月最後奪走了其中大部,使得我慢慢積蓄力量複蘇。然而溪月終于因爲思念我過度,加之肺痨發作,三十多歲就過世。不知爲什麽,或許對我的強烈執着化爲了一種不可預知道力量,他的魂魄一直留在身體裏面,支撐着已經死去的肉體。我直到最近才集中力量能夠出來,附在一個人的身上,冒充他的孫女。溪月忘記了很多事情,甚至不記得我是個冒牌貨,唯獨記得的是對我的思念。但是,我沒有辦法化爲人形,而且他記得的始終是當年我在羅素梅身上的模樣。”
她突然咬牙切齒:“我恨哪!何先生害了我和溪月,既然他已經死了,這個報複就落在你身上。我一來就拿到了最後一部分力量,你們好蠢!然後我就勾引那個田箴言,果然是雛兒,幾下子便堕入我的毂中,招緻你們分手!哈哈,我心願已了,我也該走了……”
陳素梅嘶嘶刺痛了我的心,我突然無力地丢下汽油桶,望着她遠去踯躅而孤單的背影,此刻自己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我悲哀還在延續,當一片梅花瓣落在我手心,粉紅妖豔,我的心,刹那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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