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月裏愛别離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一雙青年男女,他們分别隸屬于兩個敵對的家族。

從小就目睹了親友的流血與哭泣,

心中刻滿了仇隙。

然而運命就是愛捉弄人。

當一次元宵節的燈會上,

他遇見了她,

她遇見了他,

目光若磁石一般緊緊吸抓住對方的眼神,

于是

在黃昏的柳樹下,

在夜半的拱橋上,

到處可以看到這對男女緊緊依偎的身影。

月老的紅線牽住了兩人心

——他們相愛了。

這場愛情注定是悲劇!

家族的反對!

親友的咒罵!

徹底粉碎了他們想通過聯姻化解兩個家族仇恨的夢想!

他們失望了……

怎麽辦呢?

他們決定私奔。

絕對不能讓家族找到!

私奔到哪裏去?

月亮湖!

十五的夜裏,

他們坐上竹筏,

悄悄地駛向湖心小島。

月亮湖啊!

就像迷霧一般的月亮湖,

你能保佑愛情中的男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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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噌”

蘇穆點着了汽油燈,大殿裏一片光明,回頭看看,程眉正鋪好墊子,擡起頭,明亮的光線映在臉頰上,閃現一種近乎神聖的光潔。目光方一接觸,說過千言萬語,隻有相愛的人才能讀懂意思。他們如饑似渴地擁抱在一起,補償分分秒秒的損失。在外面,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這樣公開的親昵,甚至并肩走在一起,這是上天注定的悲劇,隻因爲他姓蘇,而她姓程!

作爲程眉的好姐妹,我都要爲他們傷心。

初識蘇穆,那是在入大學一年多後的一個秋天下午,我坐在學校花園裏的草坪上,等待程眉的過來。中學六年,我是程眉一塊吃飯、一起洗澡、一同睡覺的閨中密友。升入大學,由于在不同的學校,見面的機會難免減少,僅僅在有時大家都閑着的功夫,才會歡歡喜喜地交心。

那一天,我第一次見到了蘇穆,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永遠不要發生這件事情。

大概程眉許久未到,秋天午後的太陽暖暖地催人睡覺,不知不覺間,我沉沉入睡,迷糊中突然聽到程眉的一聲怒喝:“小賊,你在幹什麽!”

我倏然張開眼睛,看到對面的程眉怒目而視,而在我的跟前,卻是一個青年。他約莫二十出頭,相貌不是俊朗,但透着甜蜜的攝人微笑,嘴角一邊輕輕揚起,牽動長長的鬓發,神采飛揚。我不知所措,發生了什麽事體?

程眉步上前緊緊逼問:“你想對我姐妹幹什麽?是不是想乘着她睡熟期間,意圖不軌?哼,别怪我不客氣!”

那青年愕然,但是絲毫沒有緊促的表情,能面對程眉的诘問而不倒的男子,我算是見到第一個了。他不慌不忙地說道:“我怎麽可能是哪種人?家族的榮譽絕對不允許我做如此不名譽的事情!我隻是看到這位姑娘的頭發上突然有了一隻從樹上掉下的蟲子。我想女孩子大半是怕蟲子的。如果她想來,想必糟糕的很!”

我一怔,拍拍頭發,果真摸出一條肥肥胖胖的肉蟲子。

那青年一擺手:“好了,要是她尖叫,你負責!”

我怕鬼,但是對于蟲豸一類的生物,向來膽大的緊,捉住肉蟲子的尾巴,那蟲子拼命搖晃,看的青年目瞪口呆。

程眉狠狠瞪了一眼,得理不饒人:“現在你無話可說了吧!”

青年向我誠懇地道歉:“是我多關閑事,抱歉打攪你們。”

我說道:“雖然如此,我還是非常感謝你。象您這麽熱心的人,現在真是非常少見,像個古典紳士。”

程眉哼的一下,說道:“這号人我見多了,随便找個什麽借口搭讪女孩子。楓,他定是圖你的色,以後小心,千萬不要被騙了!”

我哭笑不得,那青年一臉尴尬,于是說道:“好好。爲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請你們去喝烏龍茶。”

程眉說道:“你看,是吧!連這種理由都編的出。”

不過最終我們還是去了,談談笑笑的言語态度之間,那青年始終對我比較熱情,疏忽了程眉,看來目标果然在我身上,可惜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委婉地輕輕回絕了。

程眉一直冷眼旁觀,此時白了幾眼,不滿地說道:“看吧,某人不聽我之言,果真叫人糾纏了!”

我聽出裏面有醋味。我相貌身材勝過程眉,加之品性賢淑,不似她一般大小姐脾氣不改,受到關注的目光向來極多,此刻也不免冷落了程眉,于是淺淺一笑,哄道:“不要生氣嘛!”對着那個青年說道:“哎,一位聰明但稍微樸素的女子和一位愚笨但是豔麗的女子,假若讓你選擇,你會挑哪一位作你伴侶?”

青年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聰明的女子。美貌如煙雲,但才智永恒!”

我笑盈盈地說道:“那麽你應該選擇對面的女子才是!”

青年愕然,不知不覺掉入我的陷阱。程眉也是一片驚訝,想不到我居然爲她介紹起來。

“呵呵……”

青年笑笑,急于擺脫不利的地步,突然問道:“啊呀,還未曾請教兩位女士的芳名。”

“何楓。”

“程眉。那你呢?”

“我嘛——”他狡猾的一笑,“若是有緣下次見面,我便告訴你們!”

下次見面則是在大半年後,當我看着程眉與青年成雙成對地出現在我面前,受到刺激的驚訝程度可想而知了。我說道:“果然,你們湊到一起了。還不好好感謝我這個紅娘!”

程眉作爲大家族的繼承人,行風潑辣,此時卻含羞地瞟了我一眼,低聲說道:“以後你便是上賓!”

我得意洋洋,突然想到青年的姓名,于是問了起來。

“木書。”

呵!這個名字倒是挺奇特的。假如我能再精明一點,就會看透裏面的玄機,阻止一場悲劇的發生。

“說說看,你們是怎麽湊到了一起的?”

程眉慢慢述說:“我在越高堂裏讀書,經常去越大的圖書館,發覺他就在裏面做義務管理員,一來二去,我們就認識。以後……讨厭,不告訴你了。”

這天是我們過得最快樂的一天,然而以後誰也無法預測到未來的不幸。

入是又過了幾個禮拜,一天程眉突然來到我家,一句話也不說,抱住我就幾乎要癱倒。我大驚失色,剛強的女子何故變成了這樣?

她反反複複地問道:“我該不該和他一起呢?我該不該和他一起呢?……”

我猜想便是爲了愛情的事體,說道:“難道是他負心了?搭讪的男子,果然不是好東西!”

程眉搖搖頭:“不,不是他的緣故……他一直瞞着我,誰要他姓蘇呢?”

我心底一沉,作爲程家的姻親和程眉的好姐妹,我自然知道,這姓蘇的不是指别人,越州隻有這一家姓蘇,以及最重要的是程蘇兩家的恩怨。

越州多數人是五胡亂華時期南遷的中原人後裔,千年來越州爲山中散州,封閉保守,迄今保存了不少那時的風俗習慣。程家是當中佼佼者,一直保持門閥不倒,受人敬重。而蘇家乃是百年前越州開埠後才遷入的淮北人,當初多爲泥水工,受人歧視。但是蘇家先祖卻是趁當年天下大亂,把持水路交通,一躍成爲豪門。然而出身低微爲程家不齒。經濟上多有競争爲程家敵視,加上民國期間雙方都有流血沖突,更是勢同水火,不共戴天。可是命運的悲劇卻把兩個家族的一對青年男女引到了一起。

我說道:“當初,你不是告訴他你姓程的嘛?而且,他說了假名,難道要報複你們程家?”

程眉痛苦地說道:“誰要天下姓程的人這麽多呢?他根本不知道我是豪門程家。而他——怕是爲了避免别人誤會他以家族名望擡高自己,向來用假名。呵呵,真好笑!我一直小心翼翼,避免與蘇家人打交道。結果命運給我開了一個這麽大的玩笑!”

然而家族之間仇恨的枷鎖無法阻擋愛情萌芽,他們倆還是持續交往,隻是不能如以前一般光明正大,偷偷摸摸猶如地下革命黨人。作爲同情者,明知這樣的愛情沒有結果,即使開花也是淚水的果實,我仍是竭力協助。我甚至比當事者更加憂心忡忡,直到有一天,心情一下子撥雲見日。

那是一個冬天的下午,程眉臉色煞白的來到我的住所,我從未見到過這位剛強的女孩如此失态,她驚慌失措地說道:“已經三天了,蘇穆已經三天沒有和我聯系了,他陪同父兄去了東北的滑雪場,我不能随行。他發生了什麽意外?爲什麽一直沒有和我聯系!”

我安撫說道:“你不必擔心,蘇穆一定因爲家人在場才不能和你聯系,不要擔心!”

程眉搖搖頭:“不!我得到消息,這幾天蘇家亂作一團,雖然還不能獲知具體的内容,但是我敢肯定是蘇穆出了什麽問題。”

她眼色迷離,口中不住地胡亂喃喃,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這般恍惚,失去了主心骨一樣。兩人的秘密戀愛本身就給她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加上無法鄉人吐訴,作爲她最知心的好友,我就同中學同居時候,摟着她撫平壓力。

消息終于在一個禮拜從蘇家手臂上的黑紗證實,蘇穆在陪父兄在東北一個雪場滑雪的時候,不幸遇到雪崩,蘇家不惜一切代價地搜尋也沒有任何發現,不得不認定已經埋在千年冰雪下了。我怕程眉會崩潰,出乎意料,經過一個多禮拜來的猜度、擔憂,完全準備了承受巨大壓力的心理狀态,隻是淡淡一笑,什麽也沒有表态。一段時日就如平常一般開懷,見面時候若是我有家人朋友在場,便捉我弱處尋樂。但是我知道,在那眼簾背後深深藏在憂愁。

而我卻是象炎熱的夏日裏忽然喝了冰鎮汽水一般,心情爽快明朗,這樣對程眉也好,不會在家族與愛情之間艱難徘徊。我在爲朋友的不幸而開心,是不是我在妒忌?

我無法體會戀愛人的心情,後來遇到了箴言,我慢慢地擺脫少女時代單身的心理情緒,體驗了女人的戀愛、妒忌與欣喜。

有時程眉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我開導她說道:“我知道,你心裏存着蘇穆,但是也不能爲了她而放棄一輩子的幸福啊!”

程眉眉開眼笑說道:“呵呵,要不要我來搶你的親親箴言啊!”

“去去!”

我以爲程眉已經開始淡忘了蘇穆,其實她一直锲而不舍,突然在去年冬天,程眉興沖沖地趕過來說道:“楓,蘇穆還活着,還活着!”

我大驚失色:“什麽?”

程眉說道:“真的,我沒有騙你,我也沒有瘋掉。方才東北的那家滑雪場來通知我,說道找到一個失憶的男子,因爲他随身挂的像佩上有我的資料,所以聯系了我,根據外貌描述,極象蘇穆!”

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程眉接着說道:“我們必須搶在蘇家前面去辨認。楓,我沒有别的人可以相信地拜托了,隻有你,而且我知道你最擅長與人交往,不像我一般有時會得罪人,所以楓,你和我一起過去吧!”

我沒有理由拒絕,默默地答應了。

第一次坐上飛機,第一次離開家鄉去五千公裏以外的地方,我有種說不出的感受,到達了東北,下了飛機幾乎凍死!南方的冬天零下五六度已經要命,但是一到長春,一下子就是零下三十多度,我幾乎昏厥過去,急忙鑽進出租車,先去買了衣服再說哩!穿的象兩隻肥肥的狗熊一般,我還好,因爲個子較高不是誇張,但是程眉個子嬌小,幾乎是顆圓圓的球。我們面面相觑,大笑之,難得放開了緊張的心情。

這個滑雪場位于長白山深處的風景區,路途遙遠,饒是開發了便捷的公路,尚且花費我們一整天趕到。東北緯度高,下車時候天色蒙蒙發灰,東邊幾顆亮晶晶的小星星向我們眨眼睛。我們進入收容蘇穆的景區派出所,事先接到通知的所長客氣地招呼,然後帶着我們前去辨認,當暫時收容不明人口的寝室門一打開,我和程眉不約而同地一震!

那人背對着我們,正在凝視窗外的燈火通明,這個背影實在太熟悉了,即使他穿着厚厚的軍用棉衣。那人聽到有動靜,緩緩轉過身,程眉一下子就撲上去,緊緊摟住,頓時淚流滿眼,卻嘤嗚無聲。他真的是蘇穆,失蹤了一年多的蘇穆!

他的樣貌和一年前相比,幾乎沒有多大改變,靜止的叫人生疑;眼神空洞,失去了活力,呆滞地望着前方,對于與程眉的重逢沒有一絲激動,甚至感動!他是蘇穆嘛?

不不!我怎麽能懷疑呢?我應該感到高興,爲有情人的重逢而高興地在一旁偷偷摸眼淚而對。是的,一定是蘇穆高興的什麽都忘了!

然而程眉突然放開蘇穆,眼眶裏仍然噙着淚水,卻射出疑惑的目光,懷中的蘇穆一動不動,好像沒有靈魂的木偶。

我問道:“所長,他……怎麽回事?”

所長招招手,示意我們過去,我們跟他來到一個儲藏室,所長掏出一個透明的真空袋,裏面是一些破舊的滑雪衣,說道:“是這樣的,一群大學的登山愛好者在攀登的時候,無意之間發現了這個人。當時他就穿着這些破舊的衣服,徘徊在山林裏,送過來之後我們先帶他檢查了一些身體,基本沒有問題,但是腦子好像受到什麽傷害,變得有點神志不清,什麽都記不得,一些基本生活倒能自己料理。衣服我們檢查一下,已經有一年左右,對比起來就是去年失蹤的蘇穆。我們認爲他是在雪崩中被撞擊失憶,然後一直在長白山一帶徘徊,甚至有可能去過另一邊的朝鮮,一年中居然沒有凍死餓死,真是奇迹!”

程眉小心翼翼地問道:“我們可以把他帶回去嘛?”

“當然可以!”

我們領了蘇穆到景區的酒店裏去,一路上程眉唉聲歎氣,心事重重,我安慰說:“至少我們把人找回來了,我相信總有一天,他會重新再一次呼喚你的名字!”

到了酒店,我們先服侍蘇穆睡下,好在這人雖然失憶了,但不是傻子,容易應付的緊!然後兩個女人回去,洗梳上chuang,我貪睡,早早地躺在床上,程眉則是寫着日記。從中學起我便曉得她有這個習慣,一日之中,事無巨細地統統寫上。我一直奇怪象她這麽精幹的女性怎麽會有如此小女人的性子。程眉曾經一本正經地回答:“因爲我要做個精明的女人,絕對不放過一絲細節!”迄今寫了厚厚幾十本,因爲有許多私密的事情,所以日記本是鎖在一隻堅固的鐵匣子裏。

我爬起來,從背後摟住程眉說道:“今天很累了,睡吧!”

程眉笑笑:“覺皇,這麽冷的天氣你居然不冬眠了?快點躺下,好好補充覺!”

我打着哈欠,睡眼朦胧中程眉的身影在燈光下閃爍,漸漸地什麽也看不到,迷糊中倏然一陣冷風吹過,房間裏似乎有動靜,我猛然張開眼鏡,一個黑影呼地掠過。

“有賊啊!”

程眉驚醒,拉開電燈。我們四下裏張望搜索,折騰了半宵,沒有任何啥子,程眉埋怨:“是不是睡覺太多,睡昏了頭,把夢裏的東西與現實搞混?”

我裂開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早上起床打扮好,去接蘇穆,他居然已經自己起來穿好衣服,呆呆地坐在床沿,仰頭凝望天花闆,看到我們進來了,突然慢慢地叫道:“眉兒,你來了……”

程眉頓時潸然淚下,上前抱住蘇穆大哭,蘇穆輕輕地撫mo她的頭發,我也感動地想哭,似乎眼眶濕潤了。

似乎是蘇穆見到了程眉受到刺激,記憶漸漸開始回複,雖然還是斷斷續續,有些事根本想不起來,但在恢複期間也是正常的。

不過晚上睡覺,半夜裏偷偷醒來還是聽到奇怪的動靜,一連數天,莫非是耗子在鬧成親?這個店子服務太差了!

蘇穆一日日地好轉,回憶起更多的往事,似乎又如同回到了以前的歲月裏。兩口子整日價地卿卿我我,我不免受到冷落,加之怕冷,索性窩在床上冬眠。有暖氣的房間好暖和好舒服啊!

程眉哭笑不得,硬是把我拖起來,威脅說道:“我倒是以爲睡魔改邪歸正了,原來還是這副德性。你拿鏡子照照自己,看!長這麽多痘痘了!”

“啊!”

我掩面大駭!

程眉說道:“附近山上有溫泉,水中富含礦物質,對皮膚特别有好處,可以滋潤肌膚,使之更加白皙細膩。走,我們去泡泡。”

“蘇穆去嗎?”

“傻瓜,這是我們女人自己的事情,男人不許提。”

長白山在地質史上爲一系列火山噴發而成,熄滅之後餘火燒熱地下水,形成溫泉,縱使在這零下幾十度的氣溫中,依然保持三十多度的溫度,嘟嘟地不斷冒起泡泡。溫泉的造型頗爲自然,僅是四周圍上遮攔的木棚,泉眼挖了一個池子,岸上砌了一圈鵝卵石。水溫适宜,脫guang了衣服浸在裏面極爲舒服,渾身每一個毛孔都猶如張開,不禁叫人昏昏欲睡。

程眉說道:“楓,有一件事我想問你,不許瞞我。”

我不由得心中發愣,何時程眉需要我這般認真?

她坐在水裏,水氣騰騰,使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你說,蘇穆……是蘇穆嘛?”

“他是啊!”

我躊躇一下回答。

程眉搖搖頭,說道:“這麽多天相處下來,我一直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蘇穆換了一個人似的,不再是原來的那個蘇穆,而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說呢?”

她左手托住腦袋,若有所思。

我心中一沉,我也是一開始就有這個奇怪的感覺,但是怎麽說呢。蘇穆他是蘇穆的外表,也有蘇穆的心,可是就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或許是他曾經失憶過,人總有多少變化,我們多慮了!”

“但願如此。”

我忽然警覺地把身子浸在水裏,偷偷遊到程眉身邊,小心翼翼地低聲說道:“眉兒,好像有人在偷窺啊~~”

程眉蓦然沉到水底,伸手從岸邊掏來一塊浴巾裹住身子,咬我耳朵:“你别動,做誘餌。我過去好好教訓這個混小子!”

程眉偷偷爬到岸邊,撈起一條竹竿,倏然沖着木棚之間的空隙刺出,隻聽啪啦一聲,哪知這木材質量不佳,刺了一個洞就轟然整個兒塌下。一條黑乎乎地撲通撲到水裏,吓得我尖叫一聲,連浴巾也來不及裹住,就忙不疊地沖出溫泉。

程眉急忙上來把我遮住,定睛一看,那人俯身浮在水上,一動不動,好像死了。那人裝扮是滑雪者,似乎山中迷路,挺過大風大雪,勉強支持到這裏,無力呼叫,終于摔倒,卻被我們當作色狼打下。我和程眉對視一眼,救人要緊!

兩人馬馬虎虎地套了幾件衣服,跳下水合力把此人翻轉,幸好他的體型不是很大,女人的力氣還可以應付。浸在水裏的臉上雪霜已經融化,然而還是緊緊咬緊牙關,他被凍僵了。

被凍僵的急救常識我們學過,首要便是活絡血脈,溫泉正式個天然場所,我們毫不客氣地扒下此人的外衣,浸在和體溫相近的水裏。他個子不高,身材卻頗爲健美,仔細端詳相貌,約莫三十來歲的成熟男子,雖然不是很英俊,然而充滿了一股獨具風格的魅力,似乎哪裏看到過,卻記不得。猶如一壇上好的狀元紅,吸引人去細細品味。我臉一紅,不敢去看。

我找來一些烈酒,東北這地區,别的可能沒有,惟獨白酒必不少。用筷子撬開他的牙齒,把酒灌進去。許久,這人悠悠醒轉,瞧見我們,含糊地低聲說道:“謝謝……”

待他好了三四分,我們通知救護站的人員過來,把他送去專業救護,回到酒店,蘇穆初見我們,倏然臉色大變!

程眉奇怪地問道:“穆,你怎麽了?”

蘇穆說道:“沒,沒什麽。隻是你們去泡溫泉,去了好久,我心中擔心,生怕你們遇到意外。”

我抿嘴一笑:“落下後遺症了。”

蘇穆過來,把我們都摟進懷裏,我愕然,聽他說道:“眉兒,楓,我們回家吧!我想家。”

是啊,離家一年多的遊子,他一直在想家。

蘇穆回家,當然不能偷偷摸摸回去,必須以正當的名義回去,從此之後,意味着程眉蘇穆,隻能再是地下約會。這對程眉來說,這一個月多的無憂無慮甜蜜生活就要結束。

但是程眉輕輕說道:“好吧,我們走吧。”

我和程眉先行回去準備事宜,果然蘇穆回歸引得蘇家一片大亂,衆人都以爲他業已身亡,甚至築了衣冠冢,想不到在一年之後再次回來。驚異、猜疑,種種不然,花了數個月才擺平。其中關鍵便是程眉,暗中花費巨資指示滑雪場的人員證實。

時間匆匆到了十一月,日子早已恢複了往昔的模樣,程眉蘇穆這對苦命鴛鴦,隻能又偷偷摸摸地進行地下黨人似戀愛。我則結束教師實習期,考慮到越二中的封閉式教學和偏僻的地理位置,日後成婚與箴言相聚頗爲困難,婉言謝絕了母校的挽留,進入靠近越大的越四中,正式成爲一名中學教師。

每天傍晚放學,箴言便接我回家,此時屋子裏聽不到姐姐的嘀咕,她被表弟送到上海陪小姨去了。周末閑暇時,我和箴言一同去酒吧消遣。有時箴言陪我說說話兒,有時點了一杯低酒精的果酒,淺斟細品,脈脈瞧着箴言和他的朋友們談天說地。如果我身邊隻有一個人,不時會有年青男子搭讪,我也不拒絕,笑眯眯地說幾句話,等到箴言回來,他們就會知趣地走開。

一次過來一個三十方出頭的男子,穿了一身敞開的灰色條紋西裝,襯衫草草地塞在下擺,他相貌不顯英俊,個子亦是不見得高,站直了似乎不如我,然而身上卻充滿了一股成熟男子的魅力,猶如一壺醇厚的烏龍茶,回味無窮,叫女人無法抗拒,獨是箴言所缺乏的,不禁讓我怦然心動,不敢再看,扭轉頭。

他砰的把酒吧放在我的櫃台前,坐到我身邊,輕輕說道:“長白山救命之恩,永生難忘,定湧泉相報。”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人便是我和程眉在長白山救的人,難怪覺得似曾相識,轉念一想,我都差不多快忘了,他那時在半昏迷中,如何記得我?于是嗤嗤說道:“你,怎麽知道是我?”

那人笑笑:“小姐身上芳香獨特,我一聞就知道。”

莫非是狗鼻子,我懷疑中,果然那人說:“當然不是這般了,其實我醒來之後,向周圍的人細細打探,便知道救我的人是誰了。對了,我叫林麒。”

原來是以前偷偷跑進姐姐房間的家夥啊!

我媚然一笑說道:“今次你來會我,莫不是要報恩?呵呵,怎麽個報法?”

林麒笑道:“一半是爲了報恩,然而……”他正色說道,“另一半卻是爲了報仇!”

我駭然叫道:“你……你我之間,有什麽深仇大恨?”

林麒說道:“我報仇,卻是報公仇。這個仇家,他殘害女性,手段令人發指,我苦苦追蹤了十多年,上次還是叫他逃掉了。”

十多年前我才是個小女孩,斷然不是我,他另有所指,卻不知道爲何牽涉到我。

林麒問道:“楓姑娘,你看過《聊齋志異》嘛?你信不信,世界上真的存在書中說的妖魔鬼怪?”

我不禁警覺起來,我不想輕易地叫别人得知我的能力,本能地保護說道:“這個書我是看過,至于那些說的妖魔鬼怪,我倒是從來沒有遇見過,不知是是否真實。”

林麒一本正經地說道:“楓姑娘,此刻你正在危險中!”

我吃了一驚,說道:“我?我有什麽危險?我無财無色,懷中無璧。莫非你能看透未來,預言我身患險境?”

林麒說道:“你知道不知道,你身邊又一隻妖,他化妝成人的模樣,潛伏在你身邊,以甜言蜜語哄騙,一旦時機成熟,便會露出獠牙将你吞噬!隻有我,才能把你拯救!”

箴言的身份我當然知道,不了被人揭穿,我臉色徒然大變,忿忿然叫道:“我看破了你這種人!雖然儀表堂堂,風度翩翩,卻用這種低劣的手段造謠污蔑,妄圖間離我和未婚夫的感情!”

一把抓起手提包,走出酒吧,外面才想起箴言還在裏面,所以跑到廁所裏等待,過了一會兒進去遇到箴言,他愕然說:“我一回頭你就不見了……”

我說:“箴言,我們回家吧。”

“你身體不舒服?”

“嗯。”

箴言開車回家,鎮子離家不過短短一公裏,然而箴言卻開了了幾十分鍾也沒有到達,我覺察到不對勁,問道:“箴言,你也犯路盲了?”

箴言眉頭皺皺,說道:“不對啊,走了幾十年的老路,怎麽會迷途呢?”

他把車子停住,打開車門出去,我留在車上,從窗戶望出去,這完全是一片陌生的森林,我們怎麽會到了這裏來呢?以箴言的辨識方位和嗅覺,無論如何不會出問題。有蹊跷!

正疑惑中,突然箴言一聲慘叫,頓時倒在地上抽搐不已!我大驚失色,急忙從車上爬下來,方要觸及箴言的身子,但是手指好像碰到一堵無形的牆,微微震痛。

“我下了一個結界,你是無法碰到他的!”

我背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是你!”

我倏然回頭,對面果然是林麒。他不知何時若同幽靈一樣閃現。

我緊緊責問道:“你究竟是什麽人,到底想幹什麽?”

林麒冷笑道:“我是一個讓你認清你身邊最愛的人真正面目的人!你看!”

我回頭看到結界中的箴言不斷痛苦地扭曲,身子漸漸縮小,臉龐異樣地變化,長出長嘴、長耳,變成一副狐的模樣!

林麒指着箴言說道:“現在你看到了,你愛的人的真實面目?若是你不信,倒是可以伸手去摸摸,不過我料你不敢!”

哪知我撲到箴言身上,嗚嗚哭道:“你走開!我早就知道了,箴言根本不是人,他是狐,但是這樣,我也心甘情願地嫁給他!我們倆好端端地礙你什麽事情?你走開!”

林麒反倒一愣,呆呆地不言語,過了許久才喃喃說道:“你早知道了。不是他!難道我找錯了?不會啊,這麽濃厚的氣味,不會啊……”

那個林麒身子漸漸透明,猶如幽靈一般,消失在林間的空氣中。

箴言許久才平靜下來,喘着粗氣,我手足無措,隻能低低地抽泣,直到天明,箴言慢慢地聚成人形,吐出一句話:“好厲害!不愧爲昆侖山的聖獸!”

我緊緊撫着他說道:“管他什麽怪獸,隻要他害了你,我就和他沒完!”

箴言搖搖頭說:“聽他口氣,似乎在追尋一個厲害的角色,卻把我誤當成他了。”

我口中沒有說出,心中哼的一下:“呸,虧我救他一命呢!”

我攙着箴言小心翼翼地來到車上,因爲不會開車,還是箴言勉強撐回去,一到家就躺下動不了,一連數日。我雖然急得不得了,然而無可奈何,這不是普通的内外傷,而是種了法術一類的東西,我又一竅不通,隻能眼睜睜地看着箴言受苦,最多上街采購食品,爲箴言煮些好吃又有營養的食物調養。

街上離荷田居約莫一公裏,若是行車極爲方便,誰要我是個器械盲,不得不老老實實地走路過去。好在這幾日向學校請假了,時間較爲寬裕。走在路上,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以我敏銳的第六感,甚至沒有覺察,不禁吃了一驚,轉頭一看便是那個林麒,頓時垮下臉,冷冷說道:“你還來找我們幹啥?你做你的法海,但是請不要來打攪我們,我們又沒有害人!”

林麒神态極爲尴尬,生硬地說道:“那日我認錯人了,不慎打傷你那位,真是十分抱歉!”他遞過來一個切片似的東西說道:“真是麒麟角,磨成粉服下,身體可以極快複原!”

我心中氣惱林麒,本來想一把抓起丢掉,見他道歉誠懇,轉念一想便收下,氣氛稍稍有所改觀。

兩人一直無語,默默往前走,林麒忍不住說道:“難道你不奇怪,我要抓的仇家,到底是什麽嘛?”

我說道:“我啊,隻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嫁了一個狐之後便不得安甯,哪裏還敢自找麻煩!”

林麒說道:“天地之間的絕大部分妖類,都與人類和睦相處,期間雖然偶有小沖突,卻非種族之争,而是象人類一樣爲各種感情煩惱。但是此物不簡單,他原本不過是雪山之間的小精靈,卻不知從何處得來邪術,以殺害女性采陰補陽,幾十年來,被他殺害的人數不下百人。我一直窮追不舍,可以他太狡猾了,加上我又不适應雪山氣候,屢屢被他逃脫。直到去年,我雖然未能将之捕獲,但是已然擊傷了他,使得他元氣大傷,這一年來基本不能動彈!”

我奇怪地問道:“但是,你怎麽懷疑到我家箴言身上來呢?他不過是一個一般的三尾火狐。”

林麒眉頭皺皺,說道:“因爲我聞到你身上有他的味道!”

我倏然一驚,瞪大眼睛說道:“你的意思——我和他接觸過?”

林麒點點頭說道:“不錯,雖然味道淡淡,但是我還是可以明顯感到近日裏你們接觸過的。”

我不禁恐慌起來,說道:“假若真的如你所說,我時常和這個家夥接觸過,豈不是危險之極?你倒是快把他抓住!”

林麒無奈地攤開手說道:“沒辦法,這個家夥狡猾之極,又善于變化,唯一的憑證便是氣味,但是說不定亦是他故意留下來混淆我視線。現在連他在何處也不曉得啊!不過……”他頓了頓,“何姑娘不是一般的女子,我是知道的,你的觸覺極爲敏銳,日後小心謹慎注意周邊,萬一有什麽情況,請搖動這個鈴铛即可。”

他給我了這個鈴铛,之後兩人相互告辭,回家後我說給箴言聽,他也琢磨不出我我們周邊誰是這個家夥。不過林麒的藥物很靈驗,不出幾日,箴言便下床,生龍活虎一般。

這些日子來,我心中思的、手裏動的都被箴言所占據,渾然不曉得外邊驚天變動,直到爸爸親自過來,我才吃了一驚。須知爸爸爲人開明,自從我上大學之後極少幹預我的私事,甚至瞞着父母爲自己找了個夫婿,也是淡淡一笑。這次過來,斷然不止看女兒這般簡單。果然爸爸開口就說:“楓兒,我清楚你和程家大姑娘眉兒是手帕交,以你們的交情,必定不會隐瞞你——老實告訴爸爸,眉兒是不是和蘇家那小子糾纏在一起?”

我不擅長撒謊,在爸爸的威嚴之下,支支吾吾終于道出了事情的原委。爸爸歎了一口氣:“唉!眉兒天生精明能幹,但是還在這個情字上看不開,這次惹禍大了!”

爸爸娓娓道來,原來程眉和蘇穆的戀情終于東窗事發,蘇家罵程眉是個不知廉恥的淫蕩婦人,程家罵蘇穆家教不嚴,道德敗壞,勾引良家婦女,憑程蘇兩家的敵對關系和巨大能量,頓時在整個越州掀起滔天巨浪。

我家與程家向來親密,本來應該毫不猶豫地偏向程氏,但是爸爸不希望此事上無限制地擴大,更擔憂爆發流血沖突,于是采取不偏不倚的中間政策,憑借過去爺爺留下的威望人脈,積極調停。但是目前蘇穆已經不知所蹤,程眉被家人軟禁,以絕食相脅,死活不肯說出口,個中的關鍵全然不詳。爸爸素知我和程眉的交好,便向我詢問起來。

不過爸爸難得過來看我,起碼應該留下來吃頓飯,我曉得媽媽的糟糕手藝,說不定姐姐的技術就是遺傳自她的,爸爸的胃肯定受到虐待。再說箴言也在場,讓他們翁婿好好溝通交流,我可不想鬧得家庭不和睦。

我一邊心不在焉地做飯,一邊暗暗埋怨,看程眉的精明和蘇穆的謹慎,怎麽還會把事情搞到這番地步?難道真的是上天注定,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我輕輕歎了口氣,突然聽到外邊咯噔的有規律響起幾下,我心中頓時生疑,掀起廚房的通氣窗,四下裏張望,倏然嘴巴被蒙住,驚駭地正要掙紮,耳邊說起蘇穆的話語:“噓,是我。楓!”

他放開手掌,我松了一口氣,說道:“唉,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聽說程眉被家人軟禁起來,你怎麽不去救她?”

蘇穆苦笑一下:“要是這般容易就好了。程家人看管嚴密,我根本無從下手,思來量去,還得依靠你幫忙。”

我的性格是爲人處事小心謹慎,向來不喜歡冒險,但是爲了程眉,我咬咬牙說道:“好的,你說,叫我幹什麽?”

蘇穆遞給我一包東西說道:“把這個給眉兒就可以了,拜托……”

客廳裏這時傳來爸爸的聲音:“楓,你在和誰說話?”

我叫道:“沒有,飯快好了,你們準備一下吧。”

我悄聲對蘇穆說道:“我會去做的。”

我上了飯菜聚餐,飯後不久爸爸就告辭,我接上去說道:“爸爸,可以帶我去見見眉兒嘛?聽說她在絕食,作爲好朋友,我亦是有責任好好勸慰。”

爸爸沉默半晌說道:“好吧,你随我去。”

我囑咐了箴言在家,然後乘上爸爸的車子一起往西邯過去,穿過西邯跨海大橋,就來到大盤島南部的高檔别墅。說來也具有諷刺意味,作爲仇家的蘇氏和程氏居然住在同一個地方,能不讓人覺得命運的多桀?

因爲越州治安向來良好,以前程家也不過在門口挂一塊私人住宅的牌子罷了,現在估計是爲了防備程眉的出逃和蘇家的進攻,竟然聘請了保安守在門口。他們倒是認識爸爸,看到之後并沒有阻攔,徑自進入。下了車直接來到客廳裏面。

程家的主人得到通報來迎接爸爸,現任的程家家長是程志堅,約莫五十多歲,在我印象當中,一直是個和藹的中年人,這次看到不覺得吃了一驚,他面色陰沉,徒然之間仿佛老了十多歲,見到我才難得露出一絲笑容:“是小楓來了,好好。”

程志堅直接和爸爸交談起來,我被程眉的媽媽拉走,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向我哭訴,痛罵蘇家的小子,然後說程眉一直在絕食,讓我去勸勸。看來他們并不知我是知情者,否則也不會這麽放心了。

程眉的房間門口當然守着人,叫我大吃一驚的是還有林麒在,不禁疑問道:“你在這裏幹什麽?”

林麒第一眼瞧見我也是暗暗一怔,然後回複正常,靠近我身邊說道:“我也不必瞞你,這幾日以來,程家出了妖孽,鬼鬼祟祟地出沒。我是程家的朋友,特定請我過來這鎮邪。”

我問道:“什麽妖孽?居然能邀動的了你?”

林麒說道:“我一來妖孽就沒有蹤影,但是憑借空氣中淡淡的味道,我懷疑就是我一直追捕的那個惡棍。可能把這裏當作巢穴了。”

我了解地答應一下,進去看望程眉,她躺在床上,閉目靜養,茶幾邊立了一壺水,面色很憔悴,肌膚黯淡了不少,我輕輕叫道:“眉兒,是我……”

她有氣無力地張開眼睛,說道:“楓,我終于盼到你了!”

我愛惜地把程眉摟住,在她耳邊細語:“我見過蘇穆了,他要我把這個東西給你。”一面乘身影遮住之時,借機把那個包給她。這樣做我是爲了防備有人監視,萬一發覺,我和程眉都慘了。

程眉心中會意,把東西塞進懷中,在我假意說了幾句安慰話離開之後,她整個人躲進被子,估計那包東西裏面有蘇穆設計脫身的計劃。

在我離開程眉不久之後,突然聽到有人驚呼:“不好!小姐要死了!”

衆人大驚失色,紛紛過去,闖到程眉的房間,程眉軟軟地躺着一動不動,家庭醫生正在急救。

程志堅詢問看護的人道:“小姐怎麽回事?”

看護人是個老婦,哭哭啼啼地說道:“我也不曉得,小姐喝了一口水,就突然翻到,口吐白沫了。”

家庭醫生說道:“小姐因爲連續幾天絕食,血糖含量過低深度休克,急需送到醫院搶救。要快!”

程志堅毫不猶豫地召集人員陪送過去,自己坐鎮家中,爸爸出于禮貌,還是和我一起在陪同,過了一刻鍾,突然來了電話,程志堅一接到頓時面色大變,大吼道:“什麽?小姐不見了?你們交給醫生,小姐就不見了?混蛋!”

程志堅怒氣沖沖地把電話砸碎,然後對爸爸說道:“不歌老弟,我有點事情去處理一下,失陪了。”

爸爸就此告辭,載着我離開。我欣喜萬分,我知道蘇穆的計策成功了,他無法進入程家,但是可以叫程眉出來,他本是學醫出身,暗中從醫院裏偷了一些口服胰島素過來,叫程眉吃下休克,然後在程家人把他送到醫院,借機搶救,把程眉掉包換掉!有情人終成眷屬!

然而我實在是太樂觀了,蘇家人和程家人怎麽能如此甘心地叫他們跑掉?立即封鎖了越州外出的所有通道,插翅難飛,他們暫時躲在我的荷田居中,箴言也是理解這對患難情人,可是遲早有一天,他們會找到這裏來的。難道沒有别的辦法了嘛?

箴言沉默半晌說道:“辦法是有。你們聽過一百年前,羅璧•查理寫的《月亮湖》嘛?”

羅璧•查理,是一百年前一位傳教士的夫人,緻力于收集當地的民間故事,寫成詩歌,流傳範圍頗廣,或多或少有人聽說過。其中的《月亮湖》最爲出名,描寫一雙敵對家族的戀人,出逃到湖中小島避難。

程眉眼睛一亮,說道:“你的意思,我們也去月亮湖避難?月亮湖人煙稀少,絕對不會有人過來。倒是個不錯的地方。”

箴言點點頭,說道:“當然不過暫時避難,等風頭過去後,你們再悄悄離開越州,從此遠走高飛。”

蘇穆興奮地叫道:“此計甚好!田兄,真有你的!”

于是我和箴言秘密采購了足夠半年的生活用品和交通工具——氣墊筏。害怕采購會暴露情況,還是分周邊好幾個城市分批采購。準備充分後在一個月夜裏,一行四個人悄悄來到月亮湖的湖心小島中。

湖心小島約莫三四平方公裏,不知何人遠古時代在此修建了宏大的石頭宮殿群,曆經千年歲月洗禮,殘破不堪。聽說裏面還有地下宮殿,不僅可以遮風避雨,而且萬一有好事之徒過來,亦是可以躲避。果然在箴言、蘇穆的仔細搜尋下,真的發現了入口。我們一行四人,順着石階下去。

地下宮殿空氣良好,說明有通風口,這裏比上面更加氣派,牆壁上刻滿如同婆羅門教一樣表現男女情愛的浮雕,栩栩如生,看得人都不好意思。不過這裏很久沒有人來過,布滿灰塵,需要打掃一下。

“等等……”

蘇穆突然叫道,把汽油燈遞給箴言,然後自己彎下腰,從地上拾起一段髒兮兮的樹枝,檢查說道:“有人來過,這是他們照明用的火把。”

程眉說道:“但是從上面積累的灰塵看,應該是很久很久以前,起碼幾十年了。”

蘇穆笑笑地把樹枝扔開說道:“看我,杞人憂天了。”

程眉無奈地搖搖頭,便從箴言手中拿了汽油燈,自己走在前面,突然當啷一下,踢到什麽東西,我定睛看去,頓時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叫出來。

程眉的腳邊是一對骷髅,她正好一腳踢走了其中一個的顱骨。雖然皮肉僅去,但是殘留的衣衫還是可以辨認這是一男一女,相擁而死。

程眉也是怕這些東西,趕緊交了汽油燈跑到我身邊。蘇穆卻饒有興趣地蹲下,仔細觀察屍骨,他是學醫出身,如此的東西看多了,聽他緩緩說道:“這對男女的年齡不會超過二十歲,身上沒有任何傷痕,但是骨骼發黑,應該是服用了砷一類的毒物身亡。或許他們是殉情身亡。”

我們不約而同地想到羅璧•查理寫的《月亮湖》中的男女主角,故事是真的,他們終于私奔到了月亮湖,然而沒有幸福地在一起生活,終于雙雙殉情。悲慘的結局聯想到此刻現實中也有這樣的一對,立即氣氛變得十分壓抑。箴言和蘇穆默默地收拾好遺骸,把他們葬在一起,程眉膜拜說道:“雖然你們生不能在一起,但是終歸能死在一起。”

我越發預感到悲劇的味道,但是沒有說出來。

待安排完畢,我和箴言準備離開,程眉突然抓住我的手說道:“等等,楓,今天你能最後陪我一晚嘛?”

我回頭看看箴言,他鼓勵地點點頭。我笑着說道:“别說傻話,什麽最後一晚,以後你們還會帶着你們的孩子來見我呢!”

今晚我将陪着程眉,箴言獨自回去,他親了親我說道:“小心一點!”

我笑笑:“大家都是熟人,還怕什麽?”

箴言沒有說話,卻苦笑一下,他離開了。

我和程眉擠在一個較大的睡袋裏面,蘇穆在不遠初。自從我們各自找了人生的另一半,已經很久沒有這般親熱了,程眉問我:“楓,你說,能爲了心愛的人而犧牲一切嘛?”

我回答:“那,是要看你究竟愛他有多深!但是,我認爲相愛的人不應該談及犧牲,而是應該幸福地在一起!”

“是啊,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

程眉喃喃自語。

那一晚,我們說了很多話,一直到我迷迷糊糊睡着。

張開眼睛的時候,眼前一片朦胧,就像是一層紗,蒙住了我的眼睛,許久我才意思到,這是一場大霧,彌漫整個大殿的一場大霧。

程眉不在我身邊,我爬起來穿好衣服,到處呼喚:“眉兒!眉兒!你在哪裏?蘇穆,你呢?你們不要躲着吓我!”

我十分害怕在這個空曠、迷亂的地方,獨自一人面對無窮無盡的白茫茫。我慌亂地到處奔跑,腳下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在地上,這時背後一雙大手及時有力地扶住我,熟悉的感覺,是箴言。

我回過頭說道:“箴言,你過來接我了?”

霧氣籠罩中,箴言的面色凝重冷峻,難得看到他這般嚴肅,莫非發生了什麽重大的事件?我張開嘴微微蠕動,冷不防瞥見同來得還有那幽靈一般的林麒,頓時吃驚地咽住,過了一會兒瞪大眼睛問道:“你來幹什麽?”

我倏然從箴言懷中掙出來,面對着他用懷疑的目光凝視着,厲聲責問道:“箴言,你爲什麽要出賣程眉蘇穆?即使是林麒脅迫你,你也不能膽小地放棄原則!我算是看錯你這個人了!”

箴言沒有生氣,隻是食指豎起唇邊,噓地一下示意我禁聲,我迷惑,越發害怕。

林麒慢慢解釋道:“我說過,我一直在追蹤一個妖怪,他以殺害女性采陰補陽提升自己的能力。而那個蘇穆,便是他的化身!”

“真的,你不是在诓我?你在爲程家做事,憑什麽我相信你!”

箴言搖搖頭,把我摟在懷中,跟着林麒向前,朦胧之中似乎看到前面有個蹲坐的人影,心中狂喜,果然是蘇穆!他半跪在地上,懷中捧着程眉,一直盯着她的臉,口中細細說着什麽話。

他們這對男女,一大早就卿卿我我,難道忘記了我們的存在。

我上前笑道:“蘇穆、眉兒。你們早啊!”

我聽見蘇穆正在背誦那首羅璧•查理寫的《月亮湖》。

“……

十五的夜裏,

他們坐上竹筏,

悄悄地駛向湖心小島。

月亮湖啊!

就像迷霧一般的月亮湖,

你能保佑愛情中的男女嘛?……”

蘇穆突然發狂地哈哈大笑:“什麽月亮湖,保佑戀愛中的男女,全他媽的是狗屁!”

他笑地眼淚都出來,行若癫狂,我莫名其妙,害怕地後退幾步。

蘇穆又叫道:“我聽你昨天說道,相愛的人不應該談及犧牲,而是應該幸福地在一起!但是今天早上,這個女人便違背了她的誓言!”

我看到蘇穆懷中的程眉,狀若熟睡,嘴角露出一絲愉快的微笑,然而唇邊,卻留下了黑色的血液幹枯痕迹。我倏然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來,但是淚水卻止不住的嘩嘩落下,身子搖搖晃晃,幾乎軟倒。

我哭着說道:“是你害死了眉兒!是你!你這個妖怪!”

蘇穆慢慢地說道:“說得好,是我害死了眉兒。哈哈……”

我滿腔悲憤無處發洩,轉身撲到箴言懷裏,不住捶打他的胸膛哭道:“爲什麽,你明明知道蘇穆是妖怪,卻不去阻止他殺害眉兒……嗚嗚……”

箴言任我捶打,許久才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因爲眉兒早就知道蘇穆是妖怪,我以爲,他們是真心相愛,就如我和你一般。”

我愕然,驚呼:“這不可能,連我敏銳的感覺都沒有覺察,程眉一介普通女孩子,固然聰明些,但是怎麽可能知道蘇穆是妖怪呢?”

箴言說道:“你有沒有覺察,最近的時日,你的感覺敏銳度已經下降了很多,不僅無法感覺倒林麒這類人,甚至今天我的出現,你事先都沒有發覺。”

我怎麽了?我自己并沒有覺察到這點。

箴言又說道:“更何況,并非對妖怪有敏銳的洞察力才可以覺察,事實上,兩兩相伴的情人之間,發覺的可能性更大,特别是蘇穆有說夢話的習慣。”

蘇穆吃了一驚,叫道:“我說夢話?”

“是的,要知道,我作爲狐,耳目是特别靈敏的,雖然隔了好幾個房間,我仍然可以斷斷續續地聽到,你似乎有個很大的麻煩。更不用提朝夕伴在你身邊的眉兒了。”

蘇穆慘淡一笑,說道:“原來如此,我似乎真的有一緊張睡覺就會說夢話的習慣。呵呵,真是天意作弄人。”

箴言說道:“我聽林麒說過你的掌故,得知你的身份不免吃了一驚,但是仔細想想,這一年來,越州并沒有發生什麽女子兇殺事件,而且我看得出你們是真心相愛,便如我和小楓一樣,本來我有心放你們一馬。不過這幾天來,我看得出程眉心事重重,似乎有什麽擔憂,所以我甚至大着膽子放小楓陪程眉解悶。但是終究棋差一着,害死了程眉!”

蘇穆悲嗆地說道:“眉兒不是我殺,卻因我而死。”

他抛過來一個紙團,林麒伸手接住,瞟了幾眼,轉交給我。我急忙打開閱讀:

“楓,

當你看到這份書信的時候,我已經在一個遙遠的世界了,雖然我們還能相見,但那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你不要問我爲什麽先你而走,這個原因你是無法體味的。我隻明白一點,我要爲心愛的人付出一切!

謝謝十多年來的相伴!

你最好的朋友:眉”

我頓時泣不成聲,聽蘇穆斷斷續續地說道:“我本是雪山五尾猸,爲了獲得更大的力量,我用一個邪術殺害女子,終于罪有應得,遭到林麒的追殺,失去了肉身。爲了活命,我看到一個雪崩中死人的骨架,借他身子化身爲人,不僅可以養傷,而且因爲是人,避開了林麒的追蹤。想不到等來了眉兒,爲了獲得她信任,我曾經偷看她的日記模範從前的蘇穆。漸漸的,我都忘了自己是五尾猸,而是有愛人的蘇穆。但是畢竟蘇穆的骨架不适合我,我的身子越來越難受,最好的辦法就是另外獲得一個人的骨架支撐身子。悲哀的是,最适合的偏偏是眉兒。我在苦惱,卻不知不覺中暗地裏通知蘇家,故意暴露我和眉兒的關系,這樣可以有機會離開繁華地方,借躲避之際得到眉兒的骨架。等到我清醒的時候,事情竟然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眉兒一定是偷聽了我的夢話,最終爲我犧牲。天意啊,我情願自己付出性命!”

林麒冷冷地說道:“要怨,就怨自己吧!”

蘇穆不理會林麒,轉身問箴言:“田兄,念你我相識一場,不知可以爲我做最後一件事情?”

箴言問道:“什麽?”

“讓我們象那對情人一樣……”

間不容發之刻,蘇穆冷不防雙手插入自己的眼窩,硬生生地把自己的整個頭蓋骨從血肉裏拔出,頓時倒地斃命,顯出原形,是一個小小的五尾白毛獸,模樣及其酷似狐。

我們都料不到蘇穆如此性情,說到便自殺殉情,場面悲壯,林麒歎了一口氣,搖搖頭:“我佩服他一個妖怪,獨力對抗了我聖獸幾十年,卻終于看不開一個情字……”

又如泡沫一般,消失在空氣中。

我最好的朋友和他心愛的人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不論他們家族、妖人之間的隔閡。我把他們葬在月亮湖岸邊的一處高點上,這裏可以眺望整個月亮湖的美景。

處理完這一切,我突然覺得自己好累,非常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

“箴言,抱抱我。”

我閉上眼睛,依偎在箴言懷裏,感到一種平生都沒有體會到的幸福。當我張開眼睛,遠處月亮湖霧氣彌漫的水面上,依稀看到程眉和蘇穆在徜徉……

月亮湖啊,你能保佑相愛的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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