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的深處,爺爺的印象早已随着年歲的增長,猶如暴露在風沙中的岩石一樣,漸漸風化模糊。有時隐隐記起,爺爺向來一副嚴肅的表情,當我呀呀爬到他腳下時,爺爺彎腰把我抱起。此時他的臉上難得顯出一絲笑容,親親我的小臉——除了表哥之外,爺爺就最爲寵愛我。
爺爺過世的時候我才四五歲,對于生或死沒有什麽概念,隻是好奇看着爺爺瘦小的身軀僵直的躺在棺木蓋上,臉上鋪着一層面巾。周圍的人都面色肅穆,披麻戴孝,大姨、小姨和媽媽低低抽泣着,小姨夫更是哭天搶地,痛不欲生。但是作爲惟一兒子的爸爸卻一言不發,繃緊了臉。後來長大了,我才知道,爸爸和爺爺的關系并不是很好。
家族裏所有的人都聚齊了,即使到了今天,親戚們也沒有這麽齊整過。當時我們這一輩裏,年歲較大表哥已經是個英氣風發的少年,高高的個子,鼻梁筆挺,頭發略帶亞麻色。他緊緊抿着嘴,性格和爺爺很象,向來喜怒不形于色,即使爺爺過世,在他深深的眼窩裏看不出一絲波瀾。
我跑過去拉住他的手問道:“哥哥,爺爺這麽一動不動在睡覺啊?”
表哥輕輕摸摸我的腦袋說:“爺爺走了。”
“那他以後還會回來嗎?”
表哥輕輕搖搖頭,沒有說話,這時比表哥還要年長兩歲的大表姐咛兒姐姐過來,拉住我的手說道:“來,小楓妹妹,跟我出去啊!大人們有事情。”
咛兒姐姐帶着我來到院子裏,外面葉子姐姐已經帶着幾個小孩子在玩了。
咛兒姐姐是我最喜歡的人,溫柔賢淑,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我所仰慕的。現在長大回想起來,我身上帶着咛兒姐姐的影子。她并非我的親表姐,是陳家的一個遠房親戚留下的遺孤,後來作爲大姨一家的養女。然而天妒紅顔,年紀輕輕就去世,本來她和表哥是極好的一對,對表哥打擊極大,一度自暴自棄。後來得知自己和表哥也沒有血緣的葉子姐姐全力安慰,才取代了咛兒姐姐的位置。
屋裏的聲音很吵,爸爸在大聲吼着什麽,然後打開門,砰的重重砸上,臉色鐵青的出來,其他親戚也出來。葉子姐一個人實在照顧不了幾個小孩子,對于年紀較大的我比較看得松,我自己到處耍來耍去,調皮心大起,瞞着葉子姐偷偷跑進靈房裏面。裏面的大人都在争吵,誰都沒有注意到一個小孩子。我藏在靈台的後面躲起來,心想他們找不到我,一定很好玩。
果然,葉子姐突然叫起來:“小楓,小楓不見了!”
剛開始大人們以爲我貪玩,跑到什麽地方去了,直到四處找遍了,也不見我身影,才着急起來。外面傳來了表哥訓斥葉子姐的聲音、葉子姐委屈的哭聲和媽媽傷心的聲音。我覺得越發有趣了,誰都不知道我躲在這裏。
我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睡熟了。醒來時候,傍晚的陽光漸漸沉下去,透過窗子映射到房間裏的陽光越來越紅,越來越淡,終于陷入一片漆黑,今夜無月無星,隻有靈台前面那幾個蠟燭在孤獨的散發微弱的光芒。
我一個人呆在空空蕩蕩的房間裏面,靠北就是爺爺的遺體,覆在一張巨大的被褥下面。我環視黑暗的世界,仿佛是一個空洞的口子,時刻要把我吸進去。對于孩子來說,黑暗裏面未知的世界無助感遠遠勝于和屍體在一起的恐懼,我吓得蜷成一團,縮在角落裏。背靠着什麽東西會使我有一絲安全感。
幸好孩子很容易疲憊,我打着哈欠,漸漸地墜入夢鄉。
“……喈喈,那個老頭子終于歸天了!”
半夜裏,我被陣陣寒意凍醒,聽到一陣猶如摩擦木頭的粗糙笑聲。
我睜開眼睛,整個世界已經與白天看到的所完全不同,月亮終于從雲團裏探出頭,照亮了黑暗的大地。我看到,在月光裏,遊着許多奇怪的小東西,象魚、象烏龜,或者是我根本沒有見到、甚至想也想不到的精靈。有幾隻膽大的東西慢慢遊到我鼻跟前,我覺得有趣,正要伸手去逗,突然有傳來一陣咯吱咯吱拉門壞了一樣的聲音,吓跑了小東西。
“那個老頭子,壓得我們好苦,要不是他,我們早就出來了。幸虧他終究是凡人,總有陽壽耗盡的一天,足足讓我們等了這麽多年。”
那個磨木頭的聲音說道:“今天出來,我第一個就是要吃光他所有的家人,叫他們在地獄團聚吧!喈喈!”
我悄悄地站起來,踮起腳尖從窗戶探出頭去,雖然沒有看到人,但是卻看到一個長長的影子,頂端彎彎的是兩把刀子一樣的東西。
“裏面是小孩子在守靈。女人和小孩的肉最好吃了!”
有壞人要進來吃我的肉!怎麽辦?
我驚恐地坐在牆邊,吓得渾身發抖,緊緊盯着門口,徐徐顯出兩個高大的人影,但是頭上都非常奇怪,好像帶着什麽頭盔一樣。他們要進來了!
突然耀眼的白光一閃,即使隔着一層門,也是強烈到透出來,刺的我眼睛生疼,随之是震天價的巨大霹靂聲,好像有一百面鼓同時在耳際敲打,振聾發聩。好久我才平靜下來,再次張開眼睛時,門口什麽也沒有。
我蓦然張開眼皮,面前隻是天花闆,挂着一串吊燈。我患有輕微的低血壓,剛剛蘇醒時刻,總是很遲鈍,發呆了半晌,才慢慢直起身子,把遮住額頭的發髻捋開,心中暗暗想:我怎麽會做這麽奇怪的夢,似乎是幼兒時期的事情,然而在心底沉澱已久,變的不太清晰,模糊了。
“怪哉,這夢也挺可怕的,隻希望不要是真的了。”
我自言自語說道。凡是我一待做了夢,定不會有好事情發生,這已經成爲慣例。我把睡袍脫下,換上平常的衣服,此刻正是暑期,江南的天氣尤爲酷熱,即使在避暑勝地的荷田居,也覺得的一絲熱氣,所以不過一條簡單的裙子罷了。
我坐在床沿,卻是不能站起來。六月裏之時,我們三姐妹外出旅遊,結果發生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雖然能夠活着回來,但是個個身上帶傷,其中以我最重。小妹不過摔得頭昏腦脹罷了,修養數日,便生龍活虎地跳起來,不知道野到哪裏去了。姐姐略微重一點,肩頭重創,但是照樣可以行走,不過左手不便。可是我慘了,肋骨斷了一根,腿骨骨裂,躺在床上動彈不得,足足修養了一個多月,才勉強能下地。這麽久不動,八成胖了。
又,小妹生命力頑強,被我們兩姐姐戲稱爲地蟲,蚯蚓是也。而姐姐早有大蟲的雅号,加上我這條長蟲,三姐妹都成蟲子了。嘿嘿!
不久聽見我的動靜,門被打開,走進來一個美麗的女子,說道:“小楓妹妹,你醒了。”
此人正是我的表姐葉子。箴言一介男丁,雖有未婚夫妻之名,到底照顧我不方便,而姐姐不用說了,自己也有傷,再說吃她煮的食物,恐怕現在我早被毒死了。幸好葉子姐一家自端午節以來,就一直呆在這裏,聽到我們三姐妹個個出問題,便跑了過來照顧我們仨。葉子姐雖然才學不高,卻是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婦,無論煮飯燒菜,還是洗衣服侍,均是一等一的好手。尤其的是其烹調技術,每次幾乎連自己的舌頭也吞下去,胖了幾斤,也有這方面的功勞。我曾經抱怨過,葉子姐淡淡說道:“小楓妹妹,我就覺得你太瘦,再豐滿一點更加漂亮。而且,瘦的女孩子不能養好小孩子……”
葉子姐扶起我,一翹一翹地跳到盥洗室,梳洗完畢來到客廳,衆人早已集中于餐桌前,就等我們到來。
我坐下,環視一邊飯菜,葉子姐手段獨特,每每有出奇花樣出現,令我們大飽口福,今日除了粥,佐菜鹹鴨蛋、蘿蔔幹、醬瓜、火腿,居然還有巧馍馍、巧果子。我奇了,江南人習慣米飯,以前飯桌上從來不出現于面食,向來隻是飯後點心,于是向葉子姐問道:“葉子姐,幹嗎早飯吃面食?”
葉子姐露出一個微笑,向來甜美之極,說道:“别忘了今天是什麽日子?”
我思量片刻,不是姐姐的生日,也不是别人的生日,何況生日也不必吃巧馍馍、巧果子,正疑惑中,姐姐看的實在不耐煩,說道:“好了,别說在床上躺了一個月都糊塗,今日是七夕節!”
原來是牛郎織女約會的日子啊!本來要在晚上躲在葡萄架下偷聽他們的悄悄話,風俗要吃巧馍馍、巧果子等巧食。七夕節在越州是個很隆重的節日,僅次于春節和八月中秋節,是男男女女相好的節日。不過一般是在晚上吃巧馍馍、巧果子,但是不知爲啥移到早上來了。
我望望大家,葉子姐說道:“小楓妹妹,你在家裏呆了一個多月,怕也是悶壞了,所以箴言就說今天帶你出去逛逛。擔心晚上趕不回來,就先吃掉巧馍馍、巧果子了。”
我大喜,欣然瞟了一眼對面的箴言。他面露微笑,隻是不答話。
吃完早餐,我挑了一件像樣的衣服穿上,外出終歸不能穿的太随便。方要跳出去,箴言哪容地下我這般慢吞吞,一把就抄住我的腰抱起,吓得我趕忙摟住他脖子,被塞進汽車,絕塵而去。
在車上我慢慢地靜下來,仔細一想,箴言從來沒有主動帶我出去,素來是我纏着,這回呢?我眼珠一轉,頓時想通,表哥在外工作,難得回來,但是七夕節一定會和葉子姐團聚。箴言怕極了表哥,原來是要躲開去!我也不點破,随他來到鎮上。
說起七夕節,實在是個女兒節。在今日,女兒們須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用槿漆柳的葉浸水洗頭,使頭發黑亮光澤,且以鳳仙花花汁染紅指甲。到了晚上,便擺好七色水果拼盤,遙望銀河之牛郎織女,求乞愛情圓滿美好。
在這鎮子大雲光明寺一帶,開起了廟會,甚是鬧熱。通向寺廟的一條大街兩側布滿小攤小販,兜售七夕禮品。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成雙男女,年輕人無拘無束,手拉手十分親熱,稍長點不好意思,緊緊貼着走,不時四目相對,回心一笑。我行走不便,總不能一奔一跳地過去,所以箴言索性背起我,羨慕煞街上女子。我倚在他背脊上,說不出的甜蜜。
箴言帶着我登上九九八十一級台階,來到大雲光明寺正殿。老遠就看到我幼兒時候的玩伴牟其宗站在高台上,身披白色的袈裟,頭發還是老長,閉着眼睛裝模作樣地念經乞福,他相貌英俊,将來又是繼承大雲光明寺的法師,地位超然,很得女孩子的寵。此刻圍在他身邊的統統是年青的女子。我以前與他有過一段尴尬的情愫,不好意思面對,加上箴言又在,怕他吃醋,就說道:“啊呀,你看,那邊有很多人圍着水池,我們去看看,到底有什麽好玩的。”
許多女孩子圍在大雲光明泉的水池邊。俗話說,一個女人等于五百隻鴨子,此話我雖然不是十分認同,但也有體會。現在這麽多女子聚在一起,如此靜悄悄,不免有點怪異。過去一瞅,原來在投針觀影。所謂投針觀影,于陽光下,将針輕輕放入水面,針浮而不沉,水底便現針形,有如花枝,有如飛鳥,有如龍,有如蛇,人們圍觀,以此爲樂,而以影形如龍如鳥者爲吉祥。
見我們的到來,一位年長點的女子高興地說道:“來,這位妹妹也來試試。”瞟了箴言一眼,“求個好姻緣。”
我好奇心起,接過她們遞來的一隻針,輕輕放之于水面,針輕浮于水面,微微凹下,飄動來回,在陽光下,影子顯出奇特形狀。這象什麽呢?我琢磨了半晌,回頭看看衆位姐妹,也是默然不語,各自在想象圖案。
那位年長的女子看後說道:“我看,像是一個牛頭,牛頭就是牛郎的意思。嘻嘻,是在恭喜你找到好郎君。”
衆人一直确定,我微微臉紅,心底卻十分高興。
我們一直玩到中午,肚子餓了,嚷着跑到一家飯店裏,點了幾樣菜,正在美餐時,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老闆,來一碗素菜蓋澆飯,要色拉油!不要豬油!”
我回頭一看,和他面對面,頓時大爲尴尬,原來是那牟其宗,故意避過,然運命玩笑似地又叫我們碰上。我垂下頭臉紅,牟其宗吃吃說道:“你們,你們好啊!”
“嗯。”我吱了一下。
倒是箴言大大方方地招呼道:“牟兄,不如一同飯食?”
牟其宗道:“哦,也好。老闆,蓋澆飯不要了,再加幾個素菜。”
邊吃飯邊談及,原來牟其宗自從“哈佛”(哈爾濱佛學院的簡稱,這個名字真有趣)畢業之後,便回到寺廟裏做了主持,繼承祖業。今天乞福累的要死,好不容易逃出衆女的包圍。
我聽他說的有趣,偷偷笑出來,牟其宗原本一直沒有敢正眼看我,此時眉頭一皺,突然伸手拉住我的胳膊。我一驚,叫道:“有何事體?”
牟其宗語氣極快極爲焦急:“你印堂發黑,是中了邪氣!”
我說道:“不會啊,我隻是有腿傷在家裏養病罷了。根本沒有什麽邪氣。”
他問道:“最近家裏可有什麽奇怪的事情發生?”
我搖搖頭,沒有。
牟其宗面色嚴峻,轉過頭卻對箴言道:“我見小楓有不吉之兆,而且恐怕非我能夠應付,這裏有些符咒,先拿去保保平安,我回去仔細想法子對付。”
他逃出幾張黃紙交給箴言,箴言頗有些驚訝,說道:“對于看相,我也略知一二,小楓好像沒有什麽大災之像。”
牟其宗說道:“此非君所知之,照顧好小楓,我先告辭了。”
說着,飯也不吃,結帳完畢就走。
我望着他的背影說道:“其宗不是個說大話的人,難道真有什麽事情?”
箴言不語,突然說道:“方才你故意避開他,是不是怕我吃醋?”
我一怔,不知箴言在想些什麽。
箴言開玩笑說:“這你可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須知世人非像你一般個個愛喝醋。”
“讨厭啦!”
我撇撇嘴,假裝生氣。
牟其宗的警告實在引起過我的一絲疑慮,但是并沒有放在心頭,箴言和我照樣遊玩,到了晚上,和許許多多男女一樣,在寺廟附近的山坡上找一塊寂靜一點的地方,或坐或躺,遙望天邊皎潔的銀河,與兩顆亮晶晶的愛情之心,且飲酒做樂。我的酒量本非如姐姐一般接近無底洞,況且黃酒後勁足,箴言見我有了七八分醉意,天色也快近午夜,招呼我回到車裏,一同回家了。
我迷迷糊糊躺在車後座,伴随着車子有節奏的輕微顫動,感到十分舒服,偶爾張開眼睛,瞧見箴言的背影屹立在我前座。突然感到胃裏一陣煩悶,翻江倒海一般就要湧出來,連忙叫道:“箴言,停停車,快!”
箴言一腳刹車,我忙不疊地打開車門,跳到車外,倚着車子,彎下腰不住嘔吐,一直把肚子裏的一切煩悶都翻出,精神就像夏日裏喝過冰鎮果汁一樣爽快極了。箴言下車輕輕拍拍我的背脊,掏出紙巾讓我擦拭。我害羞地說道:“對不起,酒勁一上來,什麽都顧不了。”
箴言哈哈大笑,說道:“看來你真要像姐姐學習,千杯不醉!”
我說道:“讓我透透氣,等會兒再走!”
我環視四周,除了車燈前面的一段距離,其餘一片漆黑。這裏不是主要的交通幹線,并且又在深夜裏,幾乎沒有什麽車輛經過,頗爲寂靜。遠遠望去,路的盡頭好像有什麽東西一跳一跳地奔過來,速度極快,不刻由小變大,卻是一黑一白兩個奇怪的人,身量極高,幾乎比箴言還要超出兩個頭,但是非常瘦,好像渾身沒有肉一樣,眼珠突突出,飛速在我們身邊掠過。
我有點害怕,叫道:“箴言,你有沒有看到兩個奇怪的人?”
箴言眯着眼大量一會兒,回頭瞟了我一眼,說道:“沒有,這裏隻有我們啊!你醉了,别胡鬧。”
我沒有醉,頭腦清醒的很。箴言是狐族,視力極佳,深夜裏幾乎是他們的天下,這兩個人這麽大的動靜,不可能看不到的。如果連他也看不到,那麽……
真的如牟其宗所說,我中邪了?
我頓時臉色發白,小聲說:“箴言,我們走吧,快點回家。”
我在後座上坐立不安,不是回頭看看,心頭卻象沉入了馬裏亞納海溝,有種很強的壓力,幸好我們平安回到了。箴言打開車門,把我抱出來,然而沒有向門口走去,則緊緊地摟住我,貼在胸口,十足有一種壓迫感,擠地我喘起粗氣。
“箴言……”
我呻吟說。
他說:“自從開車回家,我就看你臉色不對,一直向後邊眺望,神情緊張。我是你老公,有什麽心事,告訴我,必要藏在心裏。”
我貼在他的胸口,閉上眼睛說道:“我不知道怎麽說明,也不知道怎麽形容。雖然我一向不如姐姐聰明,但是論及第六感,我素來靈敏的緊。不知爲何,我隐隐覺得有樣東西一直跟在我們車後面。但是我不時回過頭去,始終看不到。這樣使我很害怕,他究竟是什麽怪物?難道象牟其宗說得一樣,我中邪了?”
他摸摸我的發髻,說道:“我的小傻瓜,何必爲這些子虛烏有的東西擔驚受怕呢?說不定隻是你産生的幻覺,擔心什麽呢?”
他放松我,不由地讓我喘了口氣。
“還有,你胖了。”
我驚訝萬分:“大家都說我胖了,你嫌棄我了?嗚嗚!”
他笑着說:“哪裏會呢。我更喜歡你這樣豐滿一點。剛才抱起來,就像摟着一團棉花,好舒服!”
“讨厭,大色狼!”
我捶打着他的胸口。
兩人進了院子,偌大的地方隻有姐姐一個人,倚在靠椅上,不住飲酒,聽到我們來了,擡起頭,臉色绯紅,說道:“夫妻回來了,我原以爲你們打算在外邊開房間。”
我嗔道:“姐姐,别胡說。咦,葉子姐姐呢?”
姐姐說道:“她啊,哄孩子睡熟之後,就和表哥出去了。正好,我已經準備好了七色水果拼盤,拜祭完織女再睡。”
姐姐旁邊的小桌子上,依次圓形排列着西瓜、雪瓜、哈密瓜、香蕉、蘋果、青果、芒果七色水果,中心是同心酒。
我雙掌合十,默默祈禱:“祝願我的家人和朋友平平安安,姐姐早日找到如意郎君。”今天姐姐的神情極爲落寞,在這麽重要的日子裏面,表弟程飒居然沒有出現來陪姐姐,看來他終究不是姐姐的真命天子。
在姐姐面前我們不好意思太親昵,箴言攙着回房間,我說道:“姐姐也早點睡覺吧,不要拼命喝酒了。”
雖說姐姐酒量極好,但是喝多了也會醉,此刻我看已經有幾分了,她揮揮手道:“我會的,你好好睡吧。說什麽還是個病人。”
我凝視着姐姐孤獨而嬌小的身影,不覺地歎了口氣。
我梳洗完畢,箴言把我扶上chuang,親親我的額頭,說道:“晚安!親愛的。”
“你也一樣,明天見。”
我目送箴言轉身離開,輕輕阖上房門,躺下來心緒若潮,今天發生的事情真多,先是牟其宗說我中了邪,然後又在路上看到了奇怪的人(?),難道我真是沖撞了什麽?别管了,反正箴言和姐姐會替我解決的,我還是乖乖睡覺吧,這就是有姐姐和老公的好處。
我自己安慰着自己,悶上頭,什麽也不想。
“好香啊!”
是丁香,還是君子蘭?一陣淡淡的花香,攜帶着花粉,我抽抽鼻子,張開眼睛,映入眼簾的不是鐵合金單調的刷白天花闆,而是一片灰蒙蒙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沒有一片陽光,猶如一張灰黑色的大幕,低低壓着。
我用手撐起身子,不對啊,我患有輕微低血壓,需要好久才能掙紮起身。我摸摸額頭,環視四周。
這裏是一片花圃,地上長着不到一尺高、五瓣的奇異花朵,紅豔似火,生長極多,綿綿沿沿,一陣伸到遠處的霧霭中,如血鋪就了地毯。雖說這裏鋪着一層靋,卻沒有濕漉漉的感覺,但是叫人非常壓抑。這裏也太安靜了,安靜地不正常。
我站起來,嗯,我的腿什麽時候好了?我彎下腰摸摸,真的!就和沒有受傷以前一般,結實有力。
我踱步在着這個世界裏,身上穿的還是睡前的袍子,光溜溜的腳丫子滑過柔軟的花叢中,有過麻麻的舒服。漸漸地眼前出現一條小河,河水靜止,如鏡面平整。剛才走了許久,口中微有幹燥,也顧不得這河水是否衛生幹淨,我蹲下來,準備掬手盛水。
“不要碰奈落之水!”
一個尖利的孩童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一怔,把手放下站起來轉身。對面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紮着兩隻小辮子,神情卻是頗爲嚴肅,好象在指責我破壞了神聖的東西一樣。
我問道:“爲何不可接觸河水?難道裏面有毒?”
小女孩搖搖頭,說道:“姐姐是第一次來到這裏的吧,你不知道,奈落之水是永沉之水。”她摘下一片葉子,遠遠的擲到水上,葉子輕輕飄了幾下,就迅速滑入水底,“凡是任何東西浸入河水,都會沉沒。”
我眼睛頓時迷離,趁我發愣的功夫,小女孩迅速撒開兩腿跑開。
“哎!你等等我,我還有很多事情向問你!”
大概很久沒有運動的緣故,我跑了幾步就氣喘籲籲,眼前的小女孩早已消失靡靡大霧裏。我累得癱坐在地上,口中越發冒火,真想手邊就有一罐子冰綠茶,痛快地灌到喉嚨頭。
休息片刻,我隻好又起來,漫無目的地四處胡逛,有機會的話找些水消消渴。終于,大霧中朦朦胧胧顯出一個佝偻的人影,我連忙跑過去,是位約莫七八十歲的大爺。
我說道:“大爺,請問這裏哪裏可以找到水?”
他沒有回答,我以爲耳背,又叫了幾下,這時他才向我轉過頭。我一驚,他眼珠發白,臉上一片呆滞,也不理會我,顧自往前走。
我無可奈何,心想可能是老年癡呆症吧。雖說這人癡呆了,但是終歸記得一些東西,我隻要跟着他,至少會找到有人的地方。
這主意果真不錯,嘻嘻,到底我也不是個蠢蛋。哼哼,姐姐和小妹老是認爲我是三姐妹中最傻的人,以後就曉得了!
一路上遇到的人越來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是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面部表情呆滞,行動遲緩,猶如一群吃了太多毒品,被破壞中樞神經的病人。但是這麽多人,也是奇觀,莫不是這裏是一個精神病院?我啥事又來到這裏?
我心底惴惴不安,也沒有新鮮的主意,隻能随着那群病人一起過去,說不定遇上醫生護士,那就得救了。不過對那個小女孩,我是萬分奇怪,看起來,唯一她是正常人,但是爲什麽馬上跑開了呢?
我帶着好奇尋找那個小女孩的身影,踮起腳尖眺望,我個子本來就高,但是茫茫人群中,怎麽也沒有那個小小的梳着兩個小辮子的身影,倒是瞧見,病人們一起向一座古典式拱橋集中,橋頭站着一個老太太,面前擺了一口大大的缸。每一個經過她身邊的人,老太太都會舀一勺湯給他喝。病人們一個個自動排成一列,依次經過。
我夾在人群中,心想,順便喝口湯解解渴也好。雖然那如許人都用的是一把勺子,極不衛生,此刻口幹舌燥,哪裏顧得了。
輪到我了,老太太一邊舀了一勺濃濃的湯給我,一邊嘴中嘟哝道:“來,一口孟婆湯,忘記前世孽,轉世又輪回……”
她瞟了我一眼,突然一把打落我手中的勺子,熱湯濺了我一身,我驚叫道:“幹啥?”
她歎道:“姑娘,我看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雖然我不知道你是怎麽來的,但是你不能喝孟婆湯,一待喝了湯,過了奈何橋,再想轉悔來不及也。”
我奇怪地問道:“這裏究竟是哪裏?爲什麽會這樣?”
她說道:“你非此處之人,此處之事,還是少知曉爲妙。來人,帶她走吧!”
我正想詢問什麽,突然一把大風襲來,吹地我眼睛張不開,迷迷糊糊中,兩腋猛然被兩人夾住,腳下虛空,猶如飛了起來。我勉強眯出一條眼縫,依稀是一黑一白兩個大漢。哪知這兩人同時放手,我頓時慘叫一聲,墜入不世永劫。
我倏然挺直,渾身虛汗泠泠,張開眼睛,幸好還在房間裏,原來是南柯一夢啊!我捂住胸口,虛驚一場。
“喈喈,終于又出來了!”
聽到這永遠不想再回憶的磨木頭笑聲,我頓時猶如墜入北海酷寒的水裏,心底冰涼,脊椎不由地升起一陣寒意。童年的噩夢終于實現,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渾身不住地發抖,臉上濕淋淋的,我顫抖着我輕輕擦拭,不是汗水,而是淚水。我什麽時候害怕地哭起來?不,不,我不是個懦弱的女人!我得救我自己!
我掀開棉被,坐在床沿,摸黑找到拐杖。這把拐杖原來是爺爺年老時用的,後來我腿受傷行動不便,家裏人怕我晚上一時有什麽意外,就把這拐杖備在我床頭。拐杖以深山鐵木制作,分量極爲沉重,反倒更像一把武器。
我吃力地支着拐杖,盡量蹑手蹑腳地行動,悄悄移到門口,聽那磨木頭的聲音說:“這十幾年熬的好苦,今日一定要吃光何家的人!”
那金屬聲音說道:“正好何家的女人都長大了,又白又嫩,我們一人一個吃了吧!”
我從門縫裏窺視,什麽也沒有看到,今夜已經是七月初八了,月如半規,把那兩個怪物的影子拖長。一個腦袋上猶如牛頭一樣長着兩隻彎彎尖尖的角,另一個臉很長。他們塊頭都很大,光是一個,我這弱女子就比較難對付了,何況兩個,怎麽辦啊!
長臉的影子從地上移開,去找姐姐了。
好機會,我倏然打開門,費力地輪起拐杖,就沖外邊砸過去!通達,拐杖重重打在地闆上,火星四濺,震地我虎口發麻。但是,這裏什麽也沒有啊?
我茫然地四下裏張望,這麽大的塊頭,不可能一下子就消失,難道有妖法?
我先去找姐姐,她的房間離我不遠,拐了個彎過走廊就是。我拄着拐杖急速前進,來到姐姐的卧室,大門敞開着,裏面空蕩蕩的,棉被還疊的好好。姐姐不在,莫非還在外邊喝酒?以這女人的個性,極有可能。
我穿過大廳,出了正門來到院子裏。
今夜星星寥寥,月光明亮,如水一樣撒在院子裏,仿佛使人置身于海底。姐姐還在喝酒,臉色绯紅,已經醉的不輕,一切如常。隻是她身邊多了幾個奇異的酒伴,一看就知道非人類。一個漂亮的女人,居然大大咧咧地和幾個妖怪在一起喝酒,情景如此詭異,我立即吓得大叫起來:“妖怪啊!”
姐姐聽到,回頭過來生氣地說道:“好了,這有什麽好怕的,你老公不也是妖怪嘛?他們就長的醜了點,幹嗎厚此薄非?”
那幾個妖怪中有叫出來:“是呀,是呀,何況我們是鄰居,我還參加過你們的訂婚大宴呢!”
我聽的耳熟,大着膽子瞅過去,這個家夥嘴闊眼凸,披着一層綠色的斑紋衣,我想了想,說道:“哦!莫非你是住在荷塘裏的牛蛙?”
那家夥說道:“什麽牛蛙,我姓李。”
原來他就是我在一天夜裏偷偷講話,使得我終于知道箴言真實身份的牛蛙。
我說道:“原來是李先生啊,對不起啊,請恕小女子剛才無禮了。”
李先生說道:“算了,也不怪你。來來,正好多個酒伴,過了喝酒啊。”
另外幾個奇怪的家夥,一個胖乎乎的,五官極小,幾乎擠在臉裏,差不多是一團肉;另一個家夥則是是是小個子,突背,好像田雞。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剛才你們有沒有看到一個臉很長的和頭上長角的家夥?”
大家一起把腦袋要地象潑浪鼓,說道:“沒有啊,我們在這裏喝酒喝了這麽久,連隻蒼蠅也沒有發現,更别說你談到的東西了。”
怪了,我瞪大眼睛想想,難道是我的幻覺?不可能,如此的真切,深深勾起了在童年時期就一直隐藏的恐懼心理。我打了個寒蟬,趕緊抿了口他們給我倒的酒,下筷夾住下酒菜放到嘴裏。嗯,不對,我一看幾乎吓死,這不是上墳的供品?誰偷來的,會遭到天譴。阿彌陀佛,寬恕我吧!
姐姐用力在我肩上一拍,驚地我差點把碗裏的酒撒出來,回頭看去,姐姐粉臉通紅,賊忒嘻嘻地說道:“妹子,喝酒哪能是這麽小口小口地喝?喝酒就是大碗大口才好玩!來來,倒滿酒,你一定要把它喝幹淨。否則你不是我妹妹,我跟你斷交!”
姐姐實在醉了,我正要掙紮,哪知衆妖一陣鼓噪,姐姐硬是把我壓住,生生地灌下酒。我……好悲慘,有如此暴虐的姐姐,人生不幸,早點嫁出去果然是明智的決定。暗自落淚中。
酒過三巡,我和大家基本上打成一片了,好像我也醉了。我拎着加飯酒的瓶子灌了一口,問道:“諸位,平常怎麽沒有看到你們?是不是認爲我們何家難打交道。”
李先生說道:“非也非也,誤會了。我們怎麽會不想和如此酒中巾帼交往,我們也有一些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隻是一些低級精怪,不像你老公那種三尾狐,不說法力高超,而且數代與人通婚,本來就有人樣。我們這種小小的貨色,學會說人話已經是奇迹了,哪能變成人形?平常都是本體出現,難得象七月初七這些好日子,馬馬虎虎的有點形狀,可以出來和人交往。”
我點點頭,說道::“哦,原來如此。對了,這位肉肉的老兄是何方神聖?”
李先生說道:“他是肉怪,說白了是土中滋養的菌類。呵呵,喜歡陰暗潮濕的地方,比如墳地。”
我叫起來:“啊,那些供品就是你偷來的!”
肉菌尴尬地笑笑,但是臉上肉太多了。看也看不出。
李先生說道:“你也别這麽說。那些祭奠的供品,死人又不會伸出手來品嘗,還不如讓我們來享用吧了。我看你就吃了不少韭菜炒蛋。”
“呵呵……”我無言地笑。
李先生好像想起了什麽,拍拍肉菌的身子,說道:“不過我也有想不通。你老兄受陰氣,平常根本離不開墳地,今日怎麽能過來?”
肉菌終于開口說話,是個頓頓的男低音,說道:“我是走了鬼路。”
“鬼路?”
我們姐妹驚問。
李先生博才多學,對我們解釋說道:“所謂鬼路,即溝通不同空間的路線,傳說可以通向陰間,究竟如何,我沒有走過也不太清楚。鬼路隻是通常說法,不僅僅鬼會走,我們妖怪——甚至尋常人類也可以走動。比如有人神秘失蹤,不少就是走了鬼路再也出不來。”
肉菌點點頭說道:“今日在公路邊的亂墳崗,我突然發現一條鬼路,心中好奇一路走來,發現終點便在此。真是奇怪,我活了這麽久,還是第一次看到不通向陰間的鬼路。”
我也不大明白,但是偶爾一想,那些我看到的那兩個妖怪會不會就是順着鬼路來的呢?
是夜,兩個女人加三隻妖怪,喝了不知道多少酒精,反正事後發現,家裏儲存的幾壇子個個見底,甚至連燒菜的料酒也不見蹤影。次日醒來,那幾隻妖怪當然已經不見了,一夜宿醉,渾身難受的要死,見到箴言時候好像有什麽事情要告訴他,但是頭痛的厲害,一時間想不起來,隻得不提也罷。
昨日牟其宗說我中邪了,沒有特别表示,今天早上突然不期而至,言要我驅魔除妖。他穿了一身白色的袈裟,腳蹬長布鞋,一頭長長發髻紮成辮子,背了一個大大的匣子。我本是個貪玩的人,存心看看到底是把妖魔趕出來,姐姐更是好事之徒,但葉子姐見她無所事事,拖出去幫忙準備午餐去了。唯獨箴言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對此不以爲然,可又不想得罪我的朋友。
牟其宗放下大匣子,打開原來是聖火令,這把祖傳的寶劍據說附有神力,斬妖除魔特别靈光。一挨抽将出來,滿屋子的青光。箴言不悅地遮住眼睛,狐狸精受不了啦!
牟其宗右手舞着聖火令,口中叽裏咕噜,隐隐好像是《不動明王咒》。那左手也沒有閑着,大把大把地撒着黃紙咒語,猶如遭了暴雨一樣的飄零蝶,在風中亂舞。然後不知怎麽的,他手象變魔術一樣放出一叢火,頓時将符咒燒個幹幹淨淨。大概紙的質量不是很好,盡是煙味。箴言終于被這烏煙瘴氣弄得受不了,飛也似地逃出去。
我吃吃笑笑,感到非常好玩。
牟其宗正色道:“不許笑~!”
然後一張符咒就貼在我臉上。
牟其宗做完法事,更是在我的房間幾個主要出口貼滿了符咒,風一吹來,嘩嘩地直作響。他忙了大半天,午飯當然是在我家報銷。有時我真懷疑他是爲了這餐飯而來。
吃飯時候,他就坐在我身邊,我忍不住悄悄問:“你不是明教嘛?什麽時候亦學這道士,開始撚符畫咒了。”
牟其宗說道:“唉,這是混飯吃了。”
說着,他突然在桌下塞給我一個紙團。我神色略微一變,這是什麽意思?
我匆匆了結了飯局,回到卧室攤開紙團一看,上面寫道:“午後院子一談。”
嗯,有什麽事體?是他還戀着我,可我不能花心,他也是知道的。去嘛?被箴言知道一定會生氣;不去,或許真的有什麽事情。
還是去吧,我信的過他這人。
午後,姐姐和葉子姐休息了,箴言此時回山裏老家一趟,正好和牟其宗偷偷會面。
這些天我的腿傷已經好了不少,有時不必拐杖支撐,也可以勉強行走。而且那拐杖聲響太大,隻好棄置不用。來到院子裏,牟其宗早已經在等候。
我低低叫了一聲:“其宗……”
牟其宗轉過身說道:“你來了,小楓。”
他并沒有象想象那般激情地撲上來,緊緊将我擁住。他眉頭皺的很深,仿佛有深深的心事鎖在那裏,打過那個招呼之後,卻一隻望着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歎了口氣,說:“我還是應該告訴你,不論你怎麽樣看待我。”
牟其宗遠遠看着荷田居,說道:“小楓,我素來曉得你對建築特别熱心,你說說看,這荷田居有何特點?”
我頗爲詫異,還以爲什麽重要的事情,不料問起無關的建築問題。我思慮說道:“這荷田居據說在我曾祖父一代就已經開始建立,算來不下百年。經過這麽多年的擴建,規模極大。荷田居是中國傳統的建築風格,夏天極爲涼爽,冬天卻有些濕冷……”
牟其宗打斷我的話:“你說道點子上了。須知從風水上來說,荷田居建在了一個陰氣聚居之地,三面環山,一面環水。群山猶如一個一個聚焦鏡,将陰氣聚在荷田居上,而湖水本是陰氣集中的地方。再看荷田居本身的結構,與其說是一棟住人的房子,更像一個鎮邪的廟宇。恐怕當初建造荷田居時候,并非考慮的是住宿,而是另又用途。”
我聽得不免心驚肉跳,戰戰兢兢問道:“你的意思,荷田居下面壓着什麽可怕的東西?”
他點點頭,說道:“正是!現在已經引來了一些鬼魅!”
我吃驚地問道:“難道便是他們纏着我?”
牟其宗繼續說道:“我想極是。而且,他不是别人。”說這話時,他遲鈍了一下,“正是你的未婚夫田箴言!”
我啞然。
他急促地說道:“方見到他,我便看他不像個好人。尖臉揚眉,尋常男子哪會長成這番模樣?渾身透着一股子妖氣。這次我拔出聖火令,他臉色都青,若是人類,哪會怕成這樣?分明就是妖孽,接近你一定有陰謀!小楓,我決計不讓你受到傷害。”
我淡淡說道:“謝謝你,真的很感謝你。但是我知道,箴言他很愛很愛,怎麽會作出傷害我的事情?就是他真有這個心——我也是心甘情願的!”
牟其宗好像見了鬼一樣看着我,叫道:“你瘋了!怎麽這般維護那個男人?”
我頗爲感動,說道:“我會在心裏一輩子記得你的好!”說着,我踮起腳,輕輕在他唇上一碰,然後轉身離開。這是我第一次主動吻男人,他不是我喜歡的對象,他更象一個大哥哥,一直守護在我的周圍。盡管如此盡是我的看法,他心裏其實更願意進一步。
“小楓!”
他在背後又吼了一下,我沒有回頭,我不打算繼續糾纏下去。幹脆一點,對兩人都有好處。
牟其宗離開了,箴言陪着我。晚上我捧着棉被的時候想,如果沒有箴言,或者遇上牟其宗在先,此刻我早已經成爲他的新娘。人生就是如此,命運愛捉弄人,隻是對不住了牟其宗,他一直對我一往情深,但是我的心中已經沒有再容下他的空間了。
深夜,我蓦然睜開眼睛,額頭冒出冷汗,我又一次被那個從童年時期就叫我毛骨悚然的磨木頭聲音驚醒。
“喈喈,可惡的和尚,居然在房子裏到處挂上符咒,害的我動彈不得。”
那個金屬聲音說道:“今天真想吃那個女人的肉啊!苦苦熬了十幾年,嘴中都淡出鳥來!”
“喈喈……”
倏然房子裏聲響大作,好像耗子在老舊地闆上跑動,又猶如鋸子切割木頭,吱吱極響。我吓得縮進被子裏,簌簌發抖,咬住嘴唇,才不至于出聲。那聲音聲聲都在折磨我神經,稍微有點異常,我就絕望地閉上眼睛,似乎兩個東西已經破門而入,把我生生叼走。直到許久,許久,那聲音不在響徹,我才大着膽子小心翼翼探出腦袋,外邊除了風呼呼吹動符咒,什麽動靜也沒有。
我舒了口氣,心想大概他們無法進來,走了吧。這已經是第三次了。昨天不曉得怎麽的,我出門的時候神秘消失了,而童年那次,好像是一擊霹靂,然後呢?
我無論如何記不起來,我突然發覺,在我六歲以前,記憶之間有很大一塊空白,模模糊糊,隻有零碎的幾個片斷。爲什麽,會有這種情況?
這一夜,我是睜着眼睛,不敢睡覺,也不敢出門找姐姐,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葉子姐姐來叫我時,我才手腳飛快地穿好衣服出去。
吃早飯時,我盯着姐姐,又看看葉子姐,最後瞟了一眼箴言,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們記不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
她們被我的問題問的莫名其妙,面面相觑,過了一會兒箴言笑着說道:“當然記得了。想當年,我和你初次見面時,不過四五歲,若不記得,怎麽能把現在的你找到?”
也是。
姐姐則顯得對我很奇怪,說道:“妹妹,小時候的事情,你都不記得了?”
我搖搖頭說道:“記不大清楚了,唯一還存有印象的就是一次去箴言家,和有爺爺過世的時候。而且這兩件事情是通過做夢才想起來的,其餘的事情,我一件也記不起來了。”
姐姐問道:“你,可曾記得,是誰把你養大的?”
我詫異地瞄瞄姐姐,說道:“媽媽了。”
姐姐滿臉沮喪,說道:“錯矣,看看媽媽現在這副德行,想想怎麽能把小孩養活。你是被咛兒姐養大的。”
我一驚,筷子不慎掉下,脫口道:“真的嘛?我是被咛兒姐養大的?”
咛兒姐過世快十多年了,迄今我還是記憶深刻,那個溫柔笑靥,頭發長長及膝的女子。但是我的記憶裏就隻有我六歲開始,在何家當家的那部分了。
姐姐說道:“也真虧你的。我是被外婆帶大的,當你出世不久,外婆過世了,身邊的女子中,唯有咛兒姐姐了。其實那時她也不過是個半大小孩,照顧的你頗爲困難。算起來,她應該是你的半個媽,連她也忘了,你啊你……”
葉子姐突然偷偷笑起來,我說道:“葉子姐,不要笑我了。”
葉子姐說道:“不是這件事情。我忽然想起,你哥哥曾經說過,他小時候還幫你換過尿布。到了你三四歲的時候,抱着咛兒姐姐還說要喝奶。”
我啞然,唰地臉兒通紅。
箴言一直不多話,這時候站起來道:“等等,我知道原因了。”
說着,也不待我反映,攔腰抱起來,徑自進房間。後面聽到那兩個女人竊竊私語:“大概箴言帶她去補習曆史課了。就怕一會兒補到床上,明年得爲出世的侄子準備禮物了”
這兩個死女子!
箴言把我抱進我的房間,順手關上房門。我心跳加快,真的要那個,我明知自己不會做多餘的反抗。
箴言卻把我放在梳妝台前,鏡子裏面就是自己,仔細一看,和以前變了不少。我原本是個纖細的女子,最近呆在家裏,身材豐腴了不少,似乎這樣的女子,更加挑起男人的yu望。
箴言在我背後,手指亂戳,不知搗什麽鬼,然後喃喃自語,慢慢地鏡子裏出現藍紅單色的小球,四下裏流動。我驚訝萬分,這大概又是狐族的本事,但是帶我看這個幹啥?我瞟瞟箴言,等待他的答案。
箴言說道:“這便是你身上的三魂六魄,我把它們在鏡子裏顯出來。事實上,你隻有二魂六魄。”
我一顫,這可是危險之極的事情。端詳一下,隻有兩個紅色小球和六個藍色小球。我緊張地問道:“我會死嘛?”
箴言說道:“一般來說,缺一個魂不會有大礙,但是出現部分不正常。魂主思想,難怪你不記得六歲以前的事情了。而且我老覺得你老缺根經,特别膽小愛哭,醋勁極大!”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前面幾句是真,後面恐怕是借機說我的不好了吧。
“那怎麽辦呢?”
箴言思慮道:“可能你在六歲之前發生了什麽事情,以至于丢失了魂。這魂魄之事,極其複雜,恐怕就是我奶奶也不是非常明白。到了晚上,有空問問池塘裏三百歲的李先生了。”
我們出來,多嘴的姐姐叫道:“妹妹,要我爲侄兒買什麽禮物?事先聲明,超過一千塊的我買不起。”
“姐姐!”
我無可奈何地嗔道。
到了晚上,我叫箴言陪我出去。箴言搖搖頭,說道:“要是我過去,他敢出來嘛?記住,狐也是很喜歡吃牛蛙的!”
我噗哧一下笑出來。
我拄着拐杖走到湖邊。今夜月光皎潔,點點滴滴灑落在湖上,猶如千萬多睡蓮盛開。蛙鳴泣泣,我高聲叫道:“李先生,李先生!”
許久也沒有回音。我一邊把酒倒入湖裏,一面喃喃自語:“看來把酒帶來到底是正确的決定。”
頓時湖面上酒香肆溢,不刻聽到有人大叫:“有好酒不要浪費!”嘩嘩遊來一隻肥大的牛蛙,慢慢爬上岸,說道:“原來是楓姑娘,今天要我陪你喝酒嘛?”
我把酒瓶遞給他,說道:“雖然不是,但我有幾件事情請教你。這酒算是酬勞。”
牛蛙李先生伸出兩個前肢,捧着瓶子問道:“你想問我什麽事情?隻要我這隻三百年的老牛蛙知道,就一定告訴你。”
我說道:“我想,問問關于人魂魄的事情。”
牛蛙喝了一口酒。第一次看到一隻牛蛙居然會喝酒,感到十分有趣,想笑出來,拼死才忍住。
“魂乃能離開肉體而存在之精神;魄附形體而存在之精神。雖說魂與魄皆是指之精神,實則不同也。魂更多所指的是靈魂,魄倒是說精力多。”
我急忙問道:“那麽要是魂離開了肉體,會不會還存在呢?”
牛蛙瞟了我一眼,又灌了一口酒道:“當然存在了。人死後,魂是要飛走的,離開人的肉體。而魄是随着人的死亡而無所依附,無所運行,便散掉了。離開肉體的魂,就變成了鬼!”
我吓了一跳,說道:“聽說,人有三魂六魄,要是一個人缺了一個魂,哪會怎麽樣?”
牛蛙終于奇怪地看着我,許久,才又說道:“缺了一個魂的人是不會死的,生活也和平常一樣。隻是魂主管精神,對性格記憶未免受到一些影響。而且,獨立存在的魂,如果在沒有肉體的支持,呆在人間的時間長了,自然也會消失。但是遇到另一種情況,就變了。”
我緊緊追問道:“什麽情況?”
牛蛙說:“比如魂的運氣好,在七月十二之類的日子裏,遇到鬼門大開的時候,可以借此進入奈落(注:梵語地獄的音譯)。在那裏,魂是不生不散的,但是一個魂無法過奈何橋,它會一直等待着肉體的死亡,其他幾個魂也進來,一同度過黃泉。楓姑娘,你們平常人問這些問題幹嗎?以前何先生倒是問過我,但他并非一般的人。你,有什麽事情吧?……”
我眼前一片空白,腦袋無法思考,突然感到額頭涼涼的,我恢複精神,卻是李先生見我發呆,以其蹼蘸水弄醒我。他問道:“你告訴我吧,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單不說你是何先生的孫女,便是這幾天酒債,我也得還你的。”
我吞吞吐吐道:“我記不起六歲以前的事情,箴言說我丢了一個魂,所以我想問問關于魂的事情。”
牛蛙若有所思,點點頭。其實牛蛙沒有脖子,點頭差不多是整個身子在動。他說:“原來如此,小孩子的魂是特别容易丢的,因此你們人間有種叫魂的說法。你在六歲之前那個時期,發生過什麽離奇的事情嘛?”
六歲之前?我有什麽大事件?突然我臉色發白,冷汗涔涔,用力抹了一把,喘了口氣說道:“好像有,那是在我爺爺去世的那天,來了兩個可怕的東西,可是,這件事我記不大得了。是不是?”
牛蛙的聲音頓時急促起來:“你是說何先生去世的那天,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我聽他口氣,不僅相當了解,而且知道不少内情,連忙問道:“李先生,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請你告訴我。”
李先生說道:“該曉得的,還是會曉得的。”
他靜了一會兒,慢慢說道:“三百年前,我不過是個普通的蝌蚪,隻會捉捉小蟲子吃,後來慢慢的有了自己的意識。許多年後,我才曉得,這裏是個陰氣聚集之地,讓我這樣的小東西有機會進化成了妖。一百多年前,何家的先人在這裏建造了荷田居,我日日偷聽,學會了人話。遇到何先生時候,我已經是隻兩百多歲的老妖了,那時他不過是個孩童。何先生天生禀異,能看透人世間,後來長大,能力更大。雖然有很多妖怪成了他的朋友,但是更多妖怪多何先生恨之入骨,何先生自己也知道。在他彌留之極,爲了防止與他有仇隙的妖怪報複他家人,何先生囑托靈隐寺主持來守護。那天,我因爲沒有辦法變成人形,所以不去靈堂,呆在荷塘裏。但是,突然來了一股叫人不寒而栗的陰風!”
這是李先生倏然打了個寒戰,似乎往事不堪回首。
“我本是陰氣聚集而出生的妖,對陰氣本沒有惡感。但是那股陰氣,給我的感覺實在非常難受,就像冬天裏,突然被浸到凍水裏。當時明明爲七月份,就如瞬間過了臘月。不,更加可怕,好像直接是從地獄裏吹來的一樣,冷入骨髓,太恐怖了。我吓得躲在荷葉底下,一直瞧着着荷田居,生怕發生什麽事情。”
“我呆在池塘裏面,對于裏面的情況,什麽也看不到,但是聽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在靜靜的黑夜裏,那兩個聲音更是叫人永生難忘,懼入靈魂深處。”
我急切地說道:“那是不是,一個象磨木頭,一個象金屬。”
牛蛙點點頭,說道:“正是。他們威脅要吃掉何家的人。這種妖怪,我活了三百多年從來沒有遇到過。裏面好像還有人,僵持了幾分鍾。突然,天空中劈下一道閃電,白閃閃的,甚爲吓人,徑自打到荷田居去。我趕忙鑽入水底,不一會兒,驚天巨響傳來,連水底也震了三震。我在下面呆了好長時間,才大着膽子浮到水面,那股令人不舒服的陰氣已經消失地無影無蹤了。事後我十分奇怪,須知那夜月光明媚,萬裏無雲,怎麽會天降驚雷?難道是上天在保佑你們何家?這件事,我也不大了解了。你最好問問幾個當事人比較好。”
我說道:“謝謝你了,李先生,下回一定帶些更好的酒過來。”
我的腿傷已經痊愈了不少,慢慢走回荷田居,心想:李先生說當時還有人和妖怪在對峙,那麽他們一定更加了解情況,我想知道這些妖怪是什麽東西,和我現在遇上的有何關系。但是這幾個當事人,我無論如何也記不起來了。是誰呢?
我懷着重重疑慮走到了裏面,箴言摸摸我的頭發說道:“心中的不安,解開了嘛?其實少個魂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害,隻不過想不起來一些事情罷了。”
我沒有告訴過箴言我遇到的那些事情,不知怎麽的,我覺得還是不要把真相透露給他,難道我心中藏着某些問題?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實在沒有膽子一個人躺着,于是抱了枕頭敲開姐姐的房間,低聲說道:“姐姐……”
姐姐溫柔地摟住我的腰,說道:“我知道,妹妹膽子小,是不是又有什麽事情把你吓怕了?好,讓姐姐陪你一起睡。乖。”
于是,今夜沒有出現異常情況,我甚至連惡夢也沒有做,或許是妖孽們已經被牟其宗的符咒趕跑了吧。
日子過得真快,從七夕又疾疾地轉到了七月十二,鬼節到了。
所謂鬼節,道教稱中元節,佛教稱盂蘭盆節,民間才謂之鬼節。時在農曆七月十五。此俗由來已久,節期從七月初十至十五日,一般以十二日爲正期。根據傳統說法,七月十二鬼節,平時不輕易開門的鬼門關大開,許多流浪在陽間的無宿之鬼終于可以進入陰間,參與下一個重新輪回。人們要奉上食物超度亡魂,否則諸鬼生氣要大怒,人們不得安甯。鬼節的晚上,人們最好不要草率地出門,謂百鬼夜行,不僅遇上的鬼多,萬一不小心步入鬼門關,那可就糟了。
兩位姐姐正在準備鬼節的諸多事宜,當然,食物是不能讓男姐姐碰的,否則即使鬼神享用了,亦會永世不得超生。平素裏這些細節都是我來操辦,托得行動不便之故,反而落得一身輕閑。還有一個無所事事的家夥便是箴言,這狐狸精脾性發作,從廚房裏偷偷摸摸地溜出來,跑到我房間中。我見他一臉賊像,乜斜問道:“一定做了什麽壞事!老老實實交代,否則我告訴姐姐們。”
箴言豎起食指,噓地示意靜聲,然後掏出一個紙包打開,頓時方向四溢。我哇地一聲,驚叫道:“這是什麽?好香啊!”
箴言一臉賊忒嘻嘻,讨好地說道:“這是叫化雞,原本放在冰箱裏,剛剛葉子姐煮好。嘿嘿,香味實在太濃了,我受不了就偷偷拿過來了!”
我又氣又好笑,指着他的額頭輕輕一推,嗔怪道:“你啊你,真是狐狸改不了偷雞的習性。”
我覺得這樣偷偷摸摸地挺刺激,和箴言分享了這隻可憐的叫化雞,真是美味!據說叫化雞以杭州樓外樓最美,有機會一定要去品嘗之。
中午吃飯時就聽見葉子姐小聲地嘀咕:“奇怪,煮好的雞怎麽不見?難道被貓偷走了?”
非貓,狐也。
葉子姐低頭思慮,突然擡起來對箴言叫道:“箴言!”
我和箴言吓了一跳,以爲東窗事發。
葉子說道:“今夜,我的兩位妹妹就拜托你了。”
箴言見不是醜行被揭露,暗地裏松了口氣,說道:“葉子姐有什麽事情請吩咐!”
“今天我要回清水村祭奠父母,和哥哥一起,晚上不會回來了”這時葉子姐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輕輕一歎。我知道,姑夫姑姑過世均極早,留下她和表哥相依爲命,今夜住在清水村那破舊的老房子裏,恐怕也是回味那一份心。
她又說道:“我真不知道這兩個孤女在這麽一棟老房子裏平常是怎麽活下來,不過今夜我不大放心,所以請你務必留下,照顧她們。”
箴言正色道:“葉子姐姐所囑咐,箴言定當牢牢堅守。”
葉子姐說道:“我亦安下心了。”
下午葉子姐帶着兩個小孩子離開,臨走之際,再三囑托,叫我們小心爲妙。我不以爲然,心想這可不想葉子姐的性格。須知她及簪以前,一直生活在北方,大大咧咧的。
哪知到了晚上時候果然惹了禍端,忽而電燈滅掉,箴言一檢查,卻說是宅子太久,電線老化短路,一時沒有趁手的工具也修不了,隻好等明天找電工維修。莫非葉子姐預感的就是此事?兩個女人實在對有關于任何帶“電”的東西一竅不通。
屋子裏偏偏找不到半隻手電,隻能以蠟燭代替。一番燭光晚宴,頗爲别出心裁。
姐姐收拾碗筷,布置供品。我無事來到院子裏乘風,已經接近月半了,今夜玉兔缺陷一角,月光明媚,照得院子裏面亮堂堂,一草一木,清晰可見。風輕飄飄,溫柔如水,叫人沉醉。
箴言悄悄地從我後面摟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吹氣:“我們好久沒有這樣一起度過了。”
我反手捉住後面的人,說道:“是啊,真的了。想想再過不久便是了中秋了,我們一起回我西邯家過吧。”
箴言說道:“不!”
我詫異道:“爲什麽?”
箴言奸詐地笑出來,眼角越發翹的高了,說道:“八月半,我受到邀請,前去杭州參加一個民俗年度論壇。”
我垂下眼睑,說道:“哦,真是可惜。”
“但是,邀請函上寫道,可攜家屬一名。你随我去吧!”
“真的呀!”
我興奮起來,一聽到杭州,我的腦海中就映出樓外樓、知味觀、奎元館、五芳齋,裏面的甜點都很有名!
我轉過身,摟住箴言的脖子,正要往他唇上碰去,後面傳來裝模作樣的咳嗽聲。我們吓了一跳,慌忙象做賊一樣,各自背身。
姐姐過來,哼哼哈哈,說道:“好了,我留着守夜。你們要是想睡覺的話,天色也不早了。”
我紅着臉溜回房間,棉被一把蒙上頭。心想:姐姐真讨厭,在這個時候偷偷地故意出現!存心破壞我們的好事。這就是缺乏男人愛戀女子的怨念,對她而言,身邊所有的雙人男女都是要嚴厲打擊的對象。
我在對姐姐的埋怨中漸漸睡熟,半夜裏被一陣冷風吹醒,迷迷糊糊中抱緊身子,張開眼睛,發了好長時間的呆,才覺察原來是被子踢到地上了。我睡相不好,時常被姐姐嘲笑,一旦睡着了,什麽動作都會出來。不過我反唇相譏,姐姐是個嬰兒睡相,還會流口水,我笑她都這麽大的人了,還跟孩子一般模樣。這時姐姐往往啞口無言,是我難得幾回鬥嘴勝過姐姐的。
我把被子拖回來,睜着眼睛在床上繼續發呆,反正也睡不着了,我索性爬起來,去騷擾姐姐。她的房間空蕩蕩的,莫非又和奇怪的朋友在一起鬥酒?極有可能,何況今天是七月十二,什麽東西都會出來的。
我跑到大廳裏,供桌的香燭均已經滅掉,但是供品卻全部不翼而飛。我聽到院子裏觥籌交錯聲陣陣,出門看去,果然如是,啞然已經無用,我隻能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今夜月光照得大地如白晝一般,院子裏面的草地上,鋪了一堆報紙,擺滿供品和酒壇。幾個人——不,應該說是僅僅一個人,和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坐在一起,酒酣正中。那些東西,除了見過的李先生和那個肉菌,還有一些家夥,有的一身黑毛,唯獨兩隻眼眸在暗中灼灼閃亮,八成也是和箴言一樣的夜行獸;有的居然全身呈半透明狀,月光照在身上直直地透過,沒有影子。莫不是鬼,我打了個冷戰。
李先生瞟見了我,高聲叫道:“何二姑娘,爲啥不同來做樂?”
我擺擺手說道:“不不不不!我不必了,打攪大家。”
姐姐哈哈大笑:“我妹妹害羞,饒了她吧。來來,我們繼續。”
我歎了口氣,懶得管事,徑自回去睡覺吧。
玄關口,月光亦是穿過窗戶和門,映在地闆上,好像打了一層霜,冷冷清清。此時我不過披了一件睡袍,似乎讓涼意侵地禁不住,抱住身子,正要回到床上,目光落在地上,不由得全身血液都在倒流,仿佛冷不防墜入萬丈深淵,想要呼喊,卻張嘴出不了聲。
我看到了一個影子鋪在地上,就是充滿我童年夢魇的可怕影子。我迄今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在幼小的年歲裏,一個黑暗空洞的房間,卻在門口顯出一個隻有故事中才有的影子。高高大大的塊頭,延長到幾乎有的我三倍大小,頭頂還插着一對猶如牛角一樣的尖端。如今夢魇和現實重疊,我頓時感到滿身的涼意,害怕似乎已經不存在,渾身僵直,動彈不得。
影子晃動,大笑:“喈喈,你終于出來了!”
我神經高度緊張,幾乎象一張拉滿弦的弓,随時會崩斷,慢慢地轉回頭。
然而,什麽也沒有!
沒有!那地上的影子,是我的幻覺?
我馬上轉過來,地上的影子還存在,簌簌晃動,在發大笑。我僵直的肢體困難地後退幾步,終于有一個合适的角度可以同時看到影子和本體。事實證明,我沒有緻幻,沒有本體,僅僅一個影子。
但是這也不對,沒有本體的存在,怎麽可能會有影子的存在?世界上,沒有影子的是鬼,可這個隻有影子的,究竟爲何物?
我顫抖着朝影子喝道:“你,你,是什麽……”
“喈喈,我就是影鬼。現在我要帶你會黃泉了!”
影子發出聲音,未待我反應,突然整個影子從地上扯起來,兇猛地向我撲來。我已經吓得一動不動了,頓時由影子包圍,眼前一黑,清醒時候卻是到了那夜做夢的花圃。
“你,來了……”
一個小孩子稚嫩的童聲響卻,我擡起頭,便是那個梳着兩條小辮子的五六歲小姑娘。
她說:“你不應該來到這裏,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我問道:“這是哪裏?我爲什麽不可來?”
她瞟了我一眼,沒有回答,突然撒腿跑動。我一怔,反應慢了半拍。不過大人對小孩總有優勢,即使我這個缺乏鍛煉的人,仗着個高腿長,沖将上去,一手扯住她的衣襟,拖下來。
小孩子一邊掙紮一邊大叫:“放開我,你來了,壞人也會出來害人!”
我拉倒她,把她壓住,質問道:“什麽壞人,爲什麽我來了,他就會出來害人?”
小女孩将臉側到一邊,說道:“因爲,它們隻有通過我們才能出來。我們,是指路的路牌,是開門的鑰匙。”
“我們?也包括你?”我問道。
小女孩說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是你六歲以前的你。”
我瞪大眼睛,失聲叫道:“你,就是我小時候丢失的魂?”
小女孩轉過臉,仔細端詳,相貌依稀是我年幼的模樣,她說道:“隻有我一個魂,是無法通過奈何橋進入冥界。但是一旦你來了,三魂重合,我們就能打開冥界通向人間界的道路。”
我說道:“你怎麽知道?在我眼中,你不過是個小孩子。就像以前的我,甚至連生或死都辨不清。你的口氣便如大人,我爲什麽不能懷疑你是那個妖怪幻化來欺騙我?”
她輕輕地笑,那些神情非常熟悉,仿佛看到了姐姐在嘲笑我的時候,那種輕蔑不屑的樣子。我一震,我不也是這脾性嘛?
她說:“怎麽連自己也不相信了?你在人間界擁有肉體,每天在成長。我自從離開了你,這是我對自己形象的最後記憶,魂的樣子是不會變化的,她永遠就是離開肉體的模樣。但是我心也在成長。”
小女孩從我手中掙脫,直起身子,慢慢說道:“他們每天,每天都沖着我大吼,抱怨他們在地獄裏呆了幾十萬年了。他們渴望出去,出去品嘗人類新鮮的血肉。”
我盯着我自己,問道:“他們是誰?爲什麽隻有靠我們才能出去?”
小女孩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每次都隻是看到兩個影子。你知道嘛?這裏是冥界與人間界交彙的地方,一般大家都叫它爲鬼門關,過了奈何橋,就是冥界了。但是鬼門關是個單向通行的地方,千萬年來,素來隻有進入冥界的魂,沒有出去的魂。更别說他們,他們在冥界有肉體,根本無法通過這裏。我不知道我們有什麽能耐,但是他們隻可以依靠我們,才能出去。”
我說道:“所以我們是鑰匙,是路燈。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是我童年夢魇的根源。我們恐懼他們,如果放他們出去,後果根本無法預料。”
她冷笑說:“這件事情,現在由不得我們了。”
“喈喈!”
後面傳來那陣笑聲,我回轉頭,倒吸一口涼氣,他也來到了這裏。花叢中間,站立了一個黑色的影子。影子,居然可以站立,恐怕隻有在這裏才能辦到。
我拉着她的手,後退一步,緊緊盯住影子,顫抖地問道:“你,究竟是誰?”
影子還是象磨木頭一樣的發出聲音,喈喈說道:“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接近了冥界。就是說,你在人間界的肉體已經死了,你已經是一隻鬼了。”
我頓時一陣悲涼,人生方精彩,轉眼就結束。
影子說道:“我知道你不想死。猶如我們不想呆在地獄一樣的感受。你仔細想想,既然我們有能力把你帶到鬼門關,自然有能力把你送回去。隻要你同我們合作,離開了地獄,我們保證不會對你出手傷害。”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是個易受誘惑的女子。我無法抗拒對甜食的渴望,我亦無能回避對生命的希求。在人間界,我還有爸爸媽媽,還有愛嘲笑我的姐姐,還有愛我的箴言。我不能離開他們,因爲會傷心。
我回頭看看另一個自己,她的眼神中透出渴求的熱切目光,接觸到我的眸子,仿佛知道了她的心意:“答應吧,我們不是救世主,人間的疾苦幹我們何事?我希望出去,呆在一成不變的鬼門關,每天除了有去無回的鬼,沒有任何一絲風景。有時我也渴望自己能度過奈何橋,索性重新轉世投胎得了。我向往人間的生活啊!”
我終于下定決心,我是個固執的人,一旦決定,無法回頭更改。我咬咬嘴唇,對影子說道:“你保證送我們出去,并且不傷害我們?”
影子說道:“我以地藏王菩薩的名義起誓,一旦違反誓約,打入無間道,永世不得超生。”
我點點頭,說道:“我們要怎麽做?”
影子說道:“你們一起走,走向奈何橋,過了橋,一直往前走,就可以了。我會跟在你們後面的。”
我低頭和小女孩交彙眼神,拉住她的小手,步向奈何橋,影子一直不緊不慢地跟随着,怕我們反悔。或許有其他的理由。
往日鬼魂繁華的奈何橋,今日裏一鬼也不見。我也沒有看到那日裏的老太婆,隻有那隻水缸,孤零零地設在橋頭,當然裏面一滴水都沒有。
踏上奈何橋,和平常的拱橋并沒有什麽不同,走到中間,向彼岸望去,籠罩着一層彌彌大霧,一切均處于朦胧中。我們慢慢地走下奈何橋,步入大霧中。
我撥開層層迷霧,徐徐行走。霧氣沾在臉上,沒有濕漉漉的感覺,似乎唯一的作用,即是阻礙人們的視線,所以即便近在咫尺,也看不清對面的情形。在一片茫茫中,我失去了時間感。我不知道行走了多少路程,或許我會這樣一直徘徊下去,成爲一個永遠在冥界與人間界躊躇的鬼。
幸好霧氣漸漸稀薄,在我眼前,出現了地獄的第一道景象。
地獄的風景,第一感受就是給我十足的視覺沖擊。我站在一道峽谷的入口,兩邊是高達萬仞的懸崖峭壁,巍峨雄偉,一直沖向高處望不見爲止。再上去則是天空,或許我不應該這麽說,地獄并沒有天空。所謂的天空,始終是灰蒙蒙的,就如蒙着一張灰色的大幕。在這麽龐大的景觀前,特别顯得自己的渺小。
這樣的冥界,已經比我想象地要好不知多少了。原本以爲,地獄一定是漆黑一片,到處火山噴發,岩漿橫流,妖魔鬼怪肆虐。到了實地,卻隻是猶如科羅拉多一般的巨型峽谷,惡劣印象減了幾分。
不過,峽谷前面的兩道峭壁頗有些奇怪。上面仿佛刻着好像年久風化一樣的浮雕,雖然看不清楚是什麽圖像,但是幾百米的規模,也是夠誇張了。
“我們到了地獄的入口。”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一驚,倏然回轉頭,卻是那個影子。我以爲早在大霧裏跟丢了,想不到其實一直如影随形般伴着。這時我才猛然記起另一個個我自己,然而掌心殘留着小手的溫暖,人不見蹤影。
影子說道:“她回去了,回到你自己裏面了。”
我忽然覺得心理好有充實感啊,難道這就是我完整的狀态嘛?
影子又說道:“這便是地獄的入口。”
我失口道:“難道我們還沒有到地獄嘛?”
影子解釋道:“地獄隻是冥界的一部分,不要把兩個概念搞混了。你沒有去過地獄,不知道那是個多麽可怕的地方。即使輪回百世,喝過十缸孟婆湯,那無比凜冽的記憶也會深深印刻在你靈魂裏面。”
他喈喈又笑道:“當然,我們不必再去那麽可怕的地方。因爲我們的目的地已經到達了。”
我問道:“那麽我應該怎麽做?”
影子說道:“你不必做什麽,你隻要替我們引路就可以。你的任務是作爲燈塔,指引我們的出去。我們冥界的鬼物,如果沒有順着象你這種特殊魂行走所形成的鬼路,除非是地藏王。喈喈!”
影子移到一面峭壁巨大的浮雕跟前,一隻黑手伸出,貼住石壁,随之峭壁轟轟隆隆,不斷有鬥大的石塊砸下,浮雕開始崩潰,從裏面,逐漸有東西出來。
蓦然我感到一股強大的寒氣襲來,即使我隻是一個靈魂,也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我心底泛起一陣恐慌的漣漓,終于泛濫爲不可阻遏狂潮。我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我不該把這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可怕東西放逐出來!
作爲鬼,應該是沒有對于害怕的感覺,但是這種侵入靈魂深處的戰栗寒氣,死的我簌簌發抖,不行!我不能坐等惡魔的蘇醒,立即轉身沖進迷霧中。我一直在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總有機會出去。即便流浪在迷霧中,也比面對連地獄也無法容忍的惡魔爲佳。前方,有個如同洞穴一樣開口的窗口,亮光閃閃,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忙不疊地跳進去,頓時慘叫一下,身子虛空不斷往下墜落。
“醒醒!小楓!醒醒!”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人在不住念叨我的名字,我蓦然張開眼睛,卻是回到了荷田居裏面的走廊,躺在箴言的膝蓋上,他見我張開眼睛,欣慰地笑笑松口氣,緊緊把我擁抱住,說道:“你吓死我了。剛才在房間裏聽到外邊撲通一聲,出來一看,是你身子直直地躺在地上,集體僵硬發涼,猶如死了一般,幾乎把吓壞。你怎麽了。”
我想張口說話,然而舌頭麻痹,好一會兒才吃吃地蚊鳴:“我,沒事兒……”
箴言把我整個人抱起來,說道:“雖是如此,但我然而不大放心。我還是帶你現在過去看看醫生吧。若有什麽疾病,也好極早治療。”
我剛剛還魂,感到身子實在軟軟的,猶如不是自己的一部分,但是躺在箴言懷裏很舒服,我舒逸地閉上眼睛。待出了門,不聽到院子裏的喧鬧,我慢慢說:“姐姐……”
箴言明白我的意思,就說:“姐姐啊,和她奇怪地朋友一起跑到外邊喝酒了。正是的,希望不要鬧出什麽壞事來。”
箴言開了車門,把我放在前駕副座,自己登上發動。汽車呼呼響卻,突然我察覺背後一陣涼意,好像剛剛烤完火,便是一盆冰水潑到背脊。
是他來了,不!有兩個!
“喈喈,我們終于出來了!”
“我們終于出來了!”
我和箴言不約而同地回轉頭,箴言倒吸一口冷氣,大叫道:“什麽東西!”
轟然一下,荷田居房頂炸開一個口子,頓時瓦礫飛濺,塵土飛揚。一個巨大的模糊影子從中逐漸立起來,待到塵土揚開,月光明亮,我們終于看清那兩個家夥,不禁又是倒吸一口涼氣,就此屏住不敢呼吸。
那個東西,高約數十米,身材異常高大魁梧,渾身赤裸着,發達健壯的肌肉一塊塊鼓出來,混是鐵球一個個,那蔚藍色的肌膚,在月光之下尤爲妖異,灼灼散着油光。然而最爲恐怖的是,這個巨人的脖頸上面,安的卻不是一顆人類的腦袋,是一顆馬的首級,,長長的面頰,鬃毛随風亂舞,不時露出滿口獠牙。而在他旁邊,卻是如同正常人一般大小的黑影子,此刻印象清晰,乃是裹在黑色袍子當中,頭頂着牛角面具的家夥。
箴言幾乎呆住,失聲道:“牛頭馬面!他們怎麽來到了人間,原本應該守護在地獄的入口啊!”
馬面大叫道,聲音如震雷,使得耳朵發痛:“終于回來了,十幾年了!要不是那個何家的老不死阻攔,我們早就回來了!現在,又可以痛痛快快地享受人間的美餐!”
馬面卻對牛頭說道:“你答應過我的,絕對不傷害我的任何一個親人!”
我猛然一震,那牛頭的聲音,好熟悉啊!
牛頭狂笑道:“馬面的話你也會相信,世界上怎麽有這麽蠢的女人?早點下地獄也好!不過我還是答應你,絕對不傷害你任何一個親人。可是這兩人,與你有血緣關系嘛?”
牛頭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汽車早已發動,箴言突然把車燈打到最亮。牛頭馬面顯然吃了一驚,箴言趕忙倒車,急速奔向公路。
我心一沉,料來我也不是個蠢女人,當初爲了早日離開冥界,便輕信了他們的諾言,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我向箴言問道:“我們去哪裏?”
箴言急忙道:“我也不知道,先逃開再說。地獄來的惡鬼,是我們普通妖精無法抵抗的!除非我能聚集數千隻,但是現在能嘛?”
我從車子前座反光鏡中看到,馬面在後面窮追不舍,通通哒哒奔跑在公路上,手中巨大的骨槌不時砸下,好幾次險些擊中,我心髒都幾乎差點從胸腔跳出來。此刻,箴言象瘋了一樣開車,平時他向來不會超過時速六十公裏,而目前的速度,恐怕是兩倍不止。車子速度雖然快,但是也有一個極大的弱點,就是隻能在公路上奔跑,一旦離開,處于水網密集的江南,根本寸步難移。那馬面亦非蠢蛋,很快看出破綻,趁一個拐彎口,飛速奔下公路,繞過半圈,從前面狙擊我們。
“不好!”
箴言大叫一聲,伸手抓住我的衣襟。
馬面一把大槌砸中車頭,整輛車子因爲前面驟然受到巨大力量的沖擊,頓時翹了起來,向前翻轉。
箴言一腳踢破車門,拉着我沖上天空,我覺得頭昏眼花,醒覺時候,箴言已經化身爲三尾火狐,猶如一頭小牛大小,我正騎在他背上。
車子汽油沒有燒完,轟然起火爆炸,倒把馬面掀翻。但是很顯然,對于地獄的惡魔來說,這點爆炸連點皮也不會弄破。
箴言撒開四肢,呼呼奔跑,好像一團火一樣,我眼前盡是飛速離開的景物,隻好緊緊捧住了他的脖子。火狐家族的速度本來就是一流,何況還在逃命地狀态下,更是加油十分,不刻遠遠甩下了馬面。但是他還在緊追不舍,一挨箴言力氣不足,便可追趕上來。畢竟他還馱着一個我。
果然不多時,箴言幾乎從半空跌下,落在地上,又恢複人的形狀,隻是渾身赤裸裸的,衣服盡數丢掉了。他氣喘籲籲,我顧不得避嫌,忙不疊地爲他擦汗。
箴言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喝道:“把衣服脫下來!”
我一怔,臉一紅,讨厭,在這種情況下居然想那些事情了。
箴言看我臉紅,知道我誤會他的意思了,喘着粗氣說道:“我們兩人在一起,斷然不能逃離。但是我腳程快,可以引開牛頭馬面。你把衣服給我,裝作是你,這樣他們便不會懷疑。你馬上跑到鎮上的大雲光明寺,雖然那個家夥我十分讨厭,但是在這種情況下,也隻能向他求救了!”
我急速脫下外衣,其實因爲半夜裏突然醒來,身上不過一件睡袍,脫下之後,就所剩無幾,但是現在那顧得了!我把衣服交給箴言,倏然沖動地撲上去,對着他的面頰一陣亂啃,淚水漣漣地哀道:“你一定要回來!”
箴言一點頭,化身離去。那馬面距離我們不過半裏,以他們的腳程,幾乎片刻到達。我隐藏在草叢中,靜靜地望着箴言把他們引到另一邊,抹抹眼淚,向走路走去。
說實在的,我還是個路癡,分不清東南西北,當然家裏不隻我,除了小妹,何家女人個個如此。我隻好沿着公路,才能通向鎮裏。我很是渴望現在有車子出現載我一程,此刻深更半夜,沒有車子經過。若是有,看到一個沒有穿多少衣物的孤身年輕女子,又會有什麽念頭呢?
天哪!我現在怎麽還在想這些,箴言還在亡命天涯!
然而恰恰這時亮起一盞車燈,一輛摩托在我身邊戛然停下,上面的人脫下頭盔,正是牟其宗,他愕然說道:“小楓,怎麽了?你的衣服?”
我幾乎無地自容。
幸好他是個尊重我的人,沒有乘機占便宜,立即脫下身上的皮夾,披在我身上。然後說:“我瞧見你們這個地方有邪氣現出,力量大的驚人,到底怎麽回事?”
我哭哭啼啼說道:“你先去救救箴言吧!他爲了我,正在被一個從地獄來的惡魔追殺。”
牟其宗當然不明白我的真正含意,隻當是比喻,他喜歡我之極,巴不得箴言立即歸天,但是看着我淚汪汪的樣子,咬咬牙說道:“好!你随……”
一想不好,把我卷進來太危險了。就從腰間掏出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說道:“你先去鎮上避避,如果有什麽人對你不軌,便用它刺過去。我先過去!”
我接過匕首,目送牟其宗的離開。
我生命中的幾個男人,他們每一個都對我很好,但是我并不能一個個報答。對不起了,其宗,或許我們來世會成爲一對。
我失魂落魄地躊躇于面向燈火通明的鎮子,長路漫漫,似乎永無終點,便如那陰間之路。我突然想到,那荷田居一片地方,本來就是陰氣聚集之所,日久天長,竟然無意中打通了冥界的入口。荷田居的建立,更大的緣故是爲了鎮壓百鬼!牛頭馬面一直想出來,爺爺在世之際,被死死壓住,心中怨恨。待到爺爺過世,便終于沖出來恣睢妄爲。可是在我童年的記憶深處,他們卻在一道霹靂之後,神秘地消失了,被打回冥界了?我心跳加快,其中一定藏着什麽秘密!
我聽到後面吵吵鬧鬧,回頭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自從我可以看到這個世界存在的異生物,多是一些小東西,但是現在的馬路上,密密麻麻地無數隻東西一窩蜂地湧向鎮子,仿佛集體大搬家。他們穿過我的身邊,我随手抓起一隻看似聰明一點的問道:“喂,除了什麽事情?幹嗎這麽急急忙忙的?”
那家夥也吓了一跳,想不到一個人類女子居然可以察覺他的存在,于是不住扭動身子想逃出我的五指山,一邊說道:“不好了!不知何人,居然打開了通往冥界的入口,把可怕的冥界牛頭馬面放了出來。你若不想被砸碎吃掉的話,也跑吧!”
我臉色尴尬,這是我幹得好事。
有妖怪認出我來,叫道:“這不是何先生家的二姑娘嘛?”
“啊,我瞧她身上陰氣陣陣,這兩個怪物是不是你放出來的?”
“對對,除了何家的人,誰還有能耐放逐出牛頭馬面?當年何先生一把鎮壓了他們,現在居然被子女放出來,悲劇悲劇!”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七嘴八舌,最後漸漸扯到我頭上,把我放出惡魔的事情揭露出來。我見他們臉色越來越難看,暗叫不好,突然他們有集體動手的迹象,我啊的叫一聲,抱頭蹲倒,準備挨他們的群毆。
半晌沒有動靜,我從張開一隻眼睛偷偷瞄上去,但見大家都是一臉肅穆,沒有打人的迹象,于是慢慢地放開手站了起來。
他們又七嘴八舌地叫起來:“何二姑娘,既然何先生一己之力便可封印牛頭馬面,那麽隻要集合我們之力,一定也可以打倒他們!”
“是呀,是呀,我們人這麽多,人多勢衆,一定能打倒!”
他們衆說紛纭,說到底是大家合夥幹掉那兩個妖魔。我心道,有這麽容易嘛?雖說箴言講到過,集合一千隻妖怪就可以打倒牛頭馬面。但是這些家夥行嗎?
也不問我同意不同意,衆妖精鬼怪一陣鼓噪,極力慫恿我帶頭過去。箴言見到我,一定會罵死我的。箴言的能力我還算了解,打架當然不行,但是逃命還是極有一手的。不過現在的情形不是我能控制了。
我們浩浩蕩蕩地殺回去,那些精怪見我走路慢拖後腿,叫我騎上一頭高大的妖怪趕路。不多時,回到了荷田居,那馬面正和牟其宗激烈戰鬥,箴言轉回人形,不知道從那裏偷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他兒聰目尖,一眼就瞥見我過來,沖過來大怒道:“你回來幹什麽?找死!?”
我歪着嘴,不知是笑是哭,胡亂瞟了一下四周,示意不是我的意願。箴言也明白,對着那些妖怪們說道:“你們來幹什麽?對于冥界的惡魔,我們隻有逃命的份!”
衆妖精鬼怪又是一陣鼓噪,紛紛叫道:“離開了這個陰氣聚集之所,你叫我們到那裏去?”
有的出言不遜:“田家的小狐狸,還是夾着尾巴逃回老巢吧!”
哈哈哈!一陣哄堂大笑。
箴言極爲惱火,但是忍住沒有發火,把我從妖怪上拖下來拎走。
此刻,牟其宗能力再大,也不過是個稍微強悍一點的人類,哪能對付的了來自冥界的牛頭馬面?不時就被馬面砸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我驚叫一聲,極爲關切。
那些妖精鬼怪們終于決定好,一陣陣怪叫響起,紛紛沖向牛頭馬面。這群烏合之衆能幹什麽呢?被馬面一棒子打死幾隻後,吓得大叫起來,作鳥獸散開,不一會兒,浩浩大軍蕩然無存。完了,我和箴言還可以逃開,但是牟其宗怎麽辦?我終歸不能就此讓他橫屍荒野?
我真恨上天爲什麽這般不公平,同樣地給了我們姐妹非同尋常的能力,但是我就沒有姐姐那種溝通植物的力量,至少可以幫幫箴言。此時他要對付兩個妖魔已經十分困難,何況還有我這個累贅在,要從牛頭馬面手裏救出牟其宗,談何容易!
我突然想到,那時候的牛頭馬面,是如何消失的?此刻幼年時期失卻的魂已經歸來,不完整的記憶終于補完,我的思緒漸漸飄回小時候那場可怕的經曆中。
門上映着兩個巨大的影子,一個頭上長着彎彎的牛角,一個臉特别的長。空氣中彌漫着一股來自異世界的寒氣,我心底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一樣,一片空白,隻是眼睛睜地特别大,死死盯住那裏。
“何家的老頭,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可以阻止我們了。喈喈,即使你上天了,也不能瞑目!”
随後,就是一陣耀眼的白色閃光,刺的我眼睛生疼,不由地閉上,耳邊傳來陣陣沉悶的鼓聲。好久,我都不敢睜開眼睛,生怕一旦打開,就會看到刺激神經的事物。但是,外邊傳過來一陣低低的呼喚,使得我徒然覺得非常安心。
我張開眼睛,視力有點模糊,于是伸手揉揉,待到看清楚,就像正午的日頭下一樣,兩個那兩個影子無影無蹤。
“小楓,出來吧,現在安全了。我說過,我一定會在外邊守護着你。”
是他的聲音,我站起來,通通跑到門邊打開,迎面一陣細風,空氣如同下過雨後一般,特别清醒。但是天上還是一輪明月高懸,我并沒有多想,四下裏張望,心底狂喜,是他!
是他!
雖然當年陳鳴哥哥不過爲十二歲的少年,但是對于僅僅五六歲的我而言,他顯得特别高大,或許天生有四分之一日爾曼血統的緣故,長得比較老相,憑空多了四五個年齡。他半跪在地上,不住喘着粗氣,好像受了重傷。
我跑到他身邊,扶住幾乎要翻到的表哥,叫道:“哥哥,你要堅持住!我去叫大人們!”
他阻攔住我,說道:“不!不要說出去。千萬讓大人們知道。”
見我一臉迷惑的表情,他笑笑,表情有點僵硬:“你是不懂的。如果一個人擁有了這種力量,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人們不僅不會了解,反而當作妖孽。爺爺就是極好的例子。呵呵,我說的太多了,小孩子是不會懂的。”
他摸摸我的腦袋,又道:“不要說,就是你的咛兒姐姐也不要說出去。”
我半知不解地點點頭,他摸摸我頭,說道:“乖,以後小楓會成爲一個好新娘的!”
他後面的贊揚詞叫我困惑,難道是鼓勵我嫁給他?但是我雖然我很小,也是知道他和咛兒姐姐的感情。
此刻,我又回到了長大以後面對的困境中。感到一股獨特的、熟悉的力量又回來了!
箴言臉色不由地變了變。
那邊的馬面停止攻擊,豎起耳朵,緊張地探聽。
更加離奇的是,方才逃得一幹二淨的群妖精鬼怪,現在有紛紛忙不疊地奔跑回來,不管牛頭馬面,集體逃竄。我伸手捉住一隻,問道:“何事體?幹嗎這般驚慌失措?”
那家夥叫道:“不好了!那邊來了個比牛頭馬面更狠的家夥,一不小心,就天打雷劈。要命的話,趕緊跑吧!”
說着從我手中溜走。
我一發愣,回頭望過去。遠處天邊一角,無雲也是雷電滾滾,似乎夾雜着一段黑黑的東西。如同箭一樣,飛快地射過來,終于落在遠山一個高崖上。
我聽那馬面說道:“哼哼,上次我們敗給你,牛頭還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是因爲我們的本體并沒有出來,現在……”
未待說完,一陣巨雷劈頭批腦地砸在他頭上,揚起萬千塵土,黑乎乎地一團,什麽都遮住。但見裏面電光閃耀,不時傳出野獸的痛苦的嚎叫和巨雷的聲響。那些塵土夾着風盤旋起來,迅速卷出一個龐大的龍卷風,沖向高處的那個人。
又一陣閃電劈向龍卷風,轟隆隆巨響不斷,震的我耳朵發痛,吓得蹲倒地上,捂住耳朵,緊緊閉上眼睛,一動也不動。一直等到飛砂走石完全停止,我才慌張地站起來。現在風平浪靜,原來馬面站立的地方,已經變成一個黑乎乎的大坑,袅袅冒着草木燃燒後的青眼,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突然覺得有個古怪的詩意。
别說牛頭馬面這麽快的就挂掉,但是事實看來如此。原本以爲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起碼會持續五天五夜,可是兩者根本不是在一個級别上的,當牛頭馬面在地獄囚禁時候,另一個的力量已經強大倒叫其他妖精在一百裏之外就害怕的逃竄,結果很快明了。
牛頭從未參與馬面的戰争,一直呆在一旁冷眼旁觀,是以也沒有遭到霹靂波及。遠處的人漸行漸近,果然是陳鳴表哥,一身黑色的風衣配上小胡子,甚是威猛,看他走到牛頭面前,低低說道:“你回來了。”
牛頭的面具下傳來一陣抽泣聲響,緩緩伸向面具,當啷丢在地上。
“咛兒姐姐!”
我大吃一驚,我記憶恢複,乍看到已經去世了十多年的咛兒姐姐又出現在世上,駭得不得了。若不是表哥在身邊,我早就飛也似地逃掉了。隻見她面容依舊是十多年前去世時候的模樣,絲毫沒有轉變,一頭長發,紮成一個發髻盤在腦袋上。聽到表哥說道:“爺爺去世那年,牛頭馬面想趁機闖關危害世間,被我一個霹靂打殺了牛頭,馬面堕下冥界。我料得馬面會再次回來,每年七月十二都會守候。隻是無論如何都沒有料到,竟然是你咛兒!”
咛兒姐捂住面頰,嗚嗚哭道:“對不起,我實在太思念你了,即使喝下孟婆湯,也無法忘卻對你愛戀。終于馬面找到我,我很想再次見到你,答應了他的合作。我裝扮成牛頭恐吓小楓妹妹,利用她的力量回到這個世界。真是對不起!”
表哥沉默半晌,輕輕撫mo着咛兒姐姐的頭發,溫柔地說道:“回去吧!你不是屬于這個世界,早日轉世投胎,我們會再見的!”
咛兒姐依依不舍地望着陳鳴表哥,眼眸中含着淚水,身子卻如風化的珍珠,刹那間灰飛煙滅。
表哥深深歎了一口氣,他一直在懷念着咛兒姐,隻是人鬼殊途,終不能相見。
遠處的人已經離開,我也不想多管他的事情。這時候我要做的事情,就是跑到牟其宗身邊,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探探鼻息看來還活着,似乎受了一點内傷。
我拖不動牟其宗,随口大叫:“箴言,箴言,來幫幫我。”
叫了幾聲,毫無回應,我咦地一下回過頭找尋,不禁大怒,這個該死的家夥,不過見到我家的親戚,何必象一般的妖精一樣逃得無影無蹤,又不會弄死你的!哼哼,等着瞧吧!
我隻好照顧到牟其宗自己醒來,他說可以勉強行走,我當然不放心,攙着他小心翼翼地回到荷田居這破房子裏暫時休息。但是牟其宗看到我在他身邊,似乎傷個更重了,啊喲啊喲不停地叫喚,我不得不時刻陪伴。
姐姐喝酒回來,看到破破爛爛的荷田居,先把我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再問我怎麽回事。我老老實實回答,反正也瞞不了姐姐。她一陣歎息,說道:“隻好回西邯家裏住了。”
事情告一斷落,幸好這時葉子姐姐家差不多修好了,我們暫時寄住在那裏。
有時我突然有了新念頭,問姐姐:“你說,如果沒有葉子姐姐,我會不會嫁給表哥?”
姐姐吃驚,瞪大眼睛說道:“你這女子,莫不是又發花癡了?單不說葉子姐姐無論相貌手藝都比你棒,再說,你有了一個箴言,加上牟其宗還不夠?”
說道箴言,我不禁憤憤然,居然抛下我一個人跑了,雖然明知道我不會有任何危險,心中不平,叫道:“這個家夥,回來以後一定要好好教訓一頓!”
葉子姐此時媚然笑道:“小楓真有志氣,居然想到要搶我老公。你說說看,爲什麽一定要挑哥哥呢?”
我一呆,紅着臉說道:“因爲在我小時候,哥哥曾經說過叫我做個好新娘,我以爲,便是想娶我。”
葉子姐笑道:“這死鬼,居然把主意打到妹妹身上。呆回來我也得好好教訓。”
其實我覺得,恐怕是陳鳴表哥更覺得我象咛兒姐姐罷了,然而他遺憾地失去了。幾年後聽說葉子姐又懷孕,生下一個小女孩,很象咛兒姐,是她轉世投胎嘛?
不過箴言這家夥,一定不可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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