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遊戲固然有其不同于其他遊戲形式的獨有特點,但無論是它吸引玩家的理由,還是其廣爲流行的推力,玩家沉迷于其中的後果,都和以往的任何一種遊戲形式相同。因此我們也得以認識到,無論外在的形式如何變化。網絡遊戲的本質和電子遊戲,街機遊戲,乃至趴在街邊打彈子,拍洋畫都是一樣的。”
看到這裏,謝陽平擡起頭來,輕輕的歎了一口氣。比他小了十歲多的紫夢居然也能說出打彈子,拍洋畫這些早已經絕迹的遊戲,肯定也是下了一番功夫去查資料。突然,也不知道怎麽的,謝陽平的鼻子有點酸酸的。他是生于上個世紀的七、八十年代,那個時候,别說網絡,就連彩色電視都還不是很普及。而在他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全國上下正流行拍洋畫。直到今天,他還清楚的記得,每天放學後,都要和幾個同學,呼啦召集一夥人,躲在回家路旁的某個小巷子裏面。也不管地上髒不髒,直接趴在地上,你拍過來,我拍過去,真是玩得不亦樂乎。
回家晚的次數多了,再加上他媽媽經常發現自己兒子身上髒兮兮的,便多長了個心眼,一連抓了他好幾個現行。謝陽平懷念的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當年被媽媽狠狠抽過後,那種火辣辣的,外加心裏特别委屈的感覺,一直都清晰的留在他的腦海裏。這輩子是再也無法忘記了。彈指間,三十年轉瞬即過,當年那個嚴厲處罰他的母親,早已經撒手逝去。物非人亦非的三十年。謝陽平又歎了一口氣,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繼續往下看去。
“……無論你曾經熱衷于什麽遊戲,曾經立志成爲科學家,宇航員……随着你年齡的增加,視野的開闊,知識量的膨脹,以及社會經驗的豐富。對這些東西的熱情,也會在不知不覺中慢慢的消退。曾經的歡笑,曾經的快樂,曾經偉大的抱負,最終也隻能是心中美好的回憶,而不是眼前的現實。當你已經十八歲的時候,你還去路邊拍洋畫麽?當你二十五歲的時候,你還能看着《花X子》之類的漫畫,捧腹大笑麽?當你三十五歲的時候,你還會坐在街機室裏面和身邊的小孩共搶一個加血的包子麽?……”
在紫夢那循循善誘的筆調下,即使是看第二遍的謝陽平還是再一次被深深的打動了。人,都是從小的時候一點一點慢慢長大的,謝陽平他也不例外。這些兒時的快樂回憶,他又何曾忘記過?可回憶終究隻是是回憶。謝陽平自己也知道,他絕對不會再回頭,不可能再去玩那些東西,更談不上沉迷于其中。
“……那麽,我們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瘋狂的着迷于那些遊戲呢?我曾經做過一個小小的調查。在一千個基數中,有半數以上的人回憶起自己的童年經曆的時候都會說,‘不知道怎麽的,突然一下子就沒有興趣了。’更有趣的是,他們并不是真的不知道。擺在我們面前的事實就是,這樣的情形,多半是發生在小學升初中,初中升高中,高中升大學,這三個階段……”
謝陽平自己也回憶了一下,不由的認爲紫夢的調查結果還是很符合事實的,就他自己的感受來說,他是在小學升初中,換了學校和同學後,便徹底放棄了玩洋畫。他童年快樂的記憶也就到那個時候截止,以後的初中,高中,大學,研究生,在他的記憶裏面,隻有兩個字——“學習”。
“……我把這樣的現象稱爲‘臨界點’。相對于多數個人而言,在升學的那三個階段上,是外界環境變化最爲劇烈的時候。當外因,以及他本人自身的内因的變化積累到一點程度的時候,就會出現從量變到質變的現象。多數人會藉此調整自己對身邊事物的看法。甚至,他們對一些事物的看法,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重大轉折。這其中就包括了對網絡遊戲的看法等等。對于我們的防沉迷工作來說,重點就是:如何創造出合适的外因,如何正确引導他們的内因。也就是,如何創造出讓臨界點出現的前提條件……”
謝陽平打開了抽屜,把報告扔到裏面後關上。然後後仰,頭枕着手半依在椅子上,兩眼看這個空蕩蕩的天花闆,半天沒有動一下。他的腦子在激烈的運轉着,考慮着把這個所謂的“臨界點”提前的可能性。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終于長長的歎了口氣,思考的結果出來了。謝陽平又按摩着太陽穴,自言自語道:“初生牛犢不怕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
可不是麽,如果按照紫夢報告中的思路去做,他們這個網瘾防止中心,要做的就不僅僅是醫生的本職工作了,甚至連父母的義務,學校的責任,乃至社會大環境的事情都要越俎代庖。這明顯是不現實的。他們一個“沉迷者”才交了多少錢?竟然要他們去做這麽多的工作!就像你隻花了一塊錢,就想住總統套房一樣。上帝是無情的,天上不可掉餡餅。
可巧,這個時候,張慧娟匆匆的來到他的辦公室門前,敲了敲門。
謝陽平說道:“進來吧。”
“謝大夫,昨天晚上……”
張慧娟也沒說什麽客套話,她急急的把紫夢昨天晚上的遇到的事情簡單的說了一下。
“什麽!”謝陽平幾乎是拍着桌子站了起來,他大聲的問道,“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張慧娟,這件事情還有什麽人知道?”
“我想應該沒有别人知道。在沒通知你之前,我都沒有對高倩倩她們說,還有魏先也是。另外,那木棍我已經取了下來,放在倉庫裏面了。謝大夫,你……”
謝陽平冷不丁的打斷了她的話,問道:“你取木棍時候帶手套了麽?”
“帶了。就是我們醫用的橡膠手套。你看行不行?”
謝陽平松了一口氣,也不吝啬自己的贊譽,“辦得好。不愧是我們三院最出色的護士。”
“謝大夫,你看我們是不是要報警?”
“不行。”
剛才聽說這個消息還顯得很氣憤的謝陽平,這次卻不假思索的否決了這個最重要的提議,“你絕對不能報警。對了,還有,這件事情還是先放着,等曾院長回來再處理。”
“隻是……”
“你也知道,”謝陽平看着張慧娟的眼睛,耐心的解釋道,“我隻是一個代理罷了。”
張慧娟理解的看了看謝陽平爲難的臉色,也不好多說什麽。她身爲護士長,多少也知道一點他們高層内部的事情。名義上,在曾海防不在的時候,謝陽平就是全權代理。其實,這隻是一個口頭上的說法而已。一到了重要的問題上,曾海防還是會跳出來指手畫腳。謝陽平他根本做不了主。
“那……”張慧娟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些什麽。反正她隻知道,就這麽擱着這件事情,絕對是不行的。尤其對紫夢來說,她的人身安全一點沒有保證。何況出了一次這樣的事情,誰也無法保證不會出現第二次,第三次,也無法保證,下一個受害者一定不會是她張慧娟。
這個時候的謝陽平其實也很爲難。他是拿不準自己可以動作的幅度。想了好一會後,他突然臨機一動,說道:“這樣吧,我們先自己查查看?她是說那個人穿着病号服是吧。”謝陽平說着,從張慧娟的手上拿過了他負責的那本病曆冊。很明顯犯人應該就這其中的一員。
“可是,謝大夫……”張慧娟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會小心一點問的。我們的護士長大人可别忘記,我好歹也是一個心理醫生,對于提問的技巧還是知道一點的。對了,還有你也要注意保密。自從上次出了那個事情後,上面的壓力也很大,沒有人希望看到我們這裏再出什麽問題。”
張慧娟也心領神會,“我知道了,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她說着就要離開謝陽平的辦公室。
“等等,你還是盡快找人把那個門給修好。嗯……”謝陽平說着停下來,想了一下,“如果那邊的人問起來的話,你就說是新來的不清楚具體情況,不小心弄壞了。”
張慧娟答應的,快步走了出去。
謝陽平站了起來,踱到窗戶邊。看着外面還在晨練人的身影,呵了一口熱氣在窗戶上,眼前的景色慢慢的模糊起來。他想着,突然伸出了右手,在那片玻璃上畫了一個正弦函數圖形,最後在波峰上重重的點了一下。心裏暗道,東方紫夢,你果然是厲害。才來一天,就已經惹出了這麽多的事情。别的不說,這個網絡成瘾防治中心的“臨界點”,已經因爲你的闖入,而提前到來了。
傅傳興奮的說完了自己的遊戲經曆後,陪着一千個小心,不停的打量着紫夢的臉色,他不知道自己面前的這位電子競技的“老前輩”,會怎麽評價他勇敢的邁向職業玩家的奮鬥史。說了半天的話後,他也感覺眼前的這位醫生确實比别的“白狼”容易親近多了。首先漂亮是不用說的。而且,由始至終,她都沒有一句是說“玩遊戲不好”,“做職業玩家沒有前途”這樣的。相反,紫夢還透露了一些他不知道的電子競技内部消息給他,讓他也感覺到自己的收獲頗豐。
紫夢信手翻看着自己做的筆記,問道:“那麽,你的家長爲什麽要送你來這裏?他們是什麽理由?”
誰料,傅傳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他紅着臉,扭扭捏捏的問道:“可不可以不說這個話題?”
“可以。”
就像聽到大赦令一樣,傅傳的也松了一口氣。
“如果你希望每次放假都來這裏待着的話。”
紫夢追申的話,簡直如同一擊重拳,狠狠的砸在傅傳的心裏。如果他面前是謝陽平或者李大偉的話,他早就跳起來把他們給轟出去。可是他面前的是東方紫夢。正常的男人對着美女一般都是沒什麽脾氣的。特别是,經過了剛才的那番談話,紫夢已經取得了他一定程度上的信任。
傅傳低着頭看着自己的腳,坐了一會兒後,又坐不住了,站了起來。如同困獸一樣,他在房間裏面走來走去,顯得非常焦躁不安。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去說他父母的舉動。經常挂在嘴邊的那些大道理,他不是不懂。隻是他并不明白,“聽得懂”不一定是“心裏懂”。正如同幾千年前的老子曾經說過的:“道可道,非常道”其中那微妙的區别,不是身在其境的人,是無法體會得到的。
紫夢看着傅傳,左手托着病曆,右手手指微動,玩起了手中的原子筆。時間充足得很,她可以等下去。而且,她也希望能聽到傅傳經過思考之後的想法。
時間就這麽一點一點的過去。傅傳轉了半天後,也累的夠嗆。他拉過椅子,坐了下來,那個左手也沒有閑着,不知不覺,又摸到了鼠标上。自虛拟頭盔普及後,這已經是即将被淘汰的輸入設備了。可一些經典的老競技遊戲還是得靠它來玩。而且,爲了買這個極品鼠标,他還付出了三個多月的早飯。
“咔嗒,咔嗒……”傅傳閉着眼睛,趴在桌前,左手懸在鼠标上面,無意識的敲着鼠标的按鍵。紫夢還是再觀察着他,即使傅傳一句話都沒有說,她心裏也差不多有數了。她低頭提筆,記錄下此時自己的想法。
等紫夢再擡起頭來,不知道什麽時候,傅傳居然又進入了遊戲,他正點擊鼠标指揮着自己的農民趕造兵營。紫夢站了起來,走到他的後面,緩緩的說道:“我建議你還是放棄吧。你永遠不可能成爲職業玩家。即使你強行去做,也隻能是個專門爲高手送分的失敗者。”
“咔嗒,咔嗒”的聲音陡然停止。傅傳面無表情的看屏幕。他對手的步兵已經沖到了他的大本營,瘋狂的屠殺他的農民,他還是視若未見。在農民臨死的慘叫聲中,紫夢抱着病曆,轉身離開了傅傳的病房。
“東方小姐,能有幸邀請你一起共進午餐麽?”
紫夢才從電梯裏面出來,就看到謝陽平正守候在電梯門旁。見她出來,他便忙着打招呼。
“這麽巧?”紫夢對着他笑了笑,當然,她一點都不認爲這是巧合。
“呵呵,你覺得工作怎麽樣?”
“整個上午才看了一個。太慢了。不過,今天之内還是可以完成任務的。”
紫夢話中的意思,其實也是很明顯的,她就兩個病人,半天一個,正好。謝陽平哪能不清楚她的意思。他隻有随便打着哈哈,說些“慢功出細活”什麽的含糊過去。還好紫夢已經不在乎這個細節了。
“其他人呢?”紫夢在經過護士辦公室的時候,掃了一眼,發現張慧娟她們都不在。
“他們已經去店裏等着了。昨天讓你破費請客,我們這邊還沒有爲你辦接風宴呢。”
見是這麽回事,紫夢連忙客氣了兩句。謝陽平他也是“哪裏”,“應該的”互相打着哈哈玩。走了一會,到了三院門口的時候,紫夢想了想,停了下來,對着謝陽平問道:“謝大夫,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謝陽平意外的看着直視着他的紫夢,他沒有想紫夢居然這麽敏感。可一想到她連生活裏面的細節都能抓住,并發揮出一篇不錯的論文來。能發現他有話要說,這似乎也并不奇怪。再說,除非他想追她,不然他沒有别的理由,一個大男人留下等紫夢。追她?這個念頭,謝陽平想都沒有想過。過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他就已經知道,人還是要實際一點,抓住眼前能抓住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成爲東方家的女婿,他覺得這完全是一個善意的笑話。
“昨天晚上的事情我已經聽說了。真的是萬分抱歉。之前我們完全沒有想到可能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謝陽平認真的道着歉。簡直就是把紫夢當成了院長那個級别的人來看待了。
“沒關系,又不是你們的錯。再說,我不是還好好的麽?”紫夢說着,張開了手臂,原地轉了一圈。她的一頭秀發随之散了開來,真好似黑水銀般的瀑布一樣,柔滑光亮。炫得謝陽平差點睜不開眼睛。謝陽平連忙收了收自己心猿意馬,默念着“我什麽都沒有看見,我什麽都沒有看見”。好半天後,才穩住了心神。做完了三下深呼吸後,他帶着一絲狐疑看着紫夢。難道這個女人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殺傷力有多大麽?
不愧是著名的心理醫生,他一下子就猜對了。紫夢平時生活的圈子裏面美女太多,所以也顯不出她有什麽特别的。而來到S市後,遇到的第一個“外人”魏先,很快對她有了猜忌,自然是主動保持距離。而在那個書呆子李大偉的眼裏,她可能還沒有《心血管病詳論》長得好看-_-!
“在曾院長沒有回來之前,我們商量了一下,有一個臨時的建議。你要不要聽?”
紫夢當然隻有點頭,少數服從多數嘛,隻要她還想在這裏混下去,和同事之間的配合還是很重用的。
“我們建議你,最好在三院旁邊,另外租房子住。這樣既不耽誤上班,也可以防止再次出現此類事件。另外,中心也可以額外補貼你一部分房租。”
紫夢聽到這裏愣了一下。她還不知道,這其實就是謝陽平一個人的決定而已。隻不過他扯了大旗,借了其他人的名義來增加這個“建議”的份量。
最後一句話簡直就是白說。謝陽平自己也覺得好笑。這個東方家的女人還會在乎每個月一千多的房租麽?不過,表面上的功夫,他還是做足了。
“當然,這隻是我們單方面的建議。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去報警,然後申請你的個人人身保護。隻是這樣一來,整個防治中心的工作隻怕……”
這就是沒得商量了,紫夢也聽出了他話裏面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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