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與葉祖洽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連忙拜倒謝罪:“臣死罪。”
若隻是葉祖洽失态,倒也罷了,三司使曾布也如此失态,卻未免讓趙顼頗有點不以爲然,他又看了曾布一眼,問道:“曾卿,何事驚訝?”
曾布伏着腦袋,與葉祖洽對望了一眼,又見到幾個大臣眼中,似有嘲笑之色,他不覺紅了臉,回道:“陛下,臣見到那個綠玉獨角獸,非常的眼熟,故此失态,請陛下恕罪。”
“哦?”趙顼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轉過頭,望着葉祖洽,說道:“葉卿,你又是因何驚訝?”
葉祖洽紅着臉回道:“微臣也是看到那個綠玉獨角獸,竟似……竟似……”
趙顼見他這副窘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竟似什麽?卿是朕的狀元,如何這般拘謹?”
“是,陛下死罪……不不……臣死罪,臣死罪……”葉沮洽被皇帝說了兩句,不由得更加緊張起來,語無倫次的說道:“臣是見那個綠玉獨角獸,似乎石子明學士家裏也有同樣的半片……”
趙顼見葉祖洽這幅樣子,本來心頭頗有不快,待聽到他最後一句話,卻是什麽都忘了,探起身來,問道:“卿說什麽?”
“回禀陛下,微臣說那個綠玉獨角獸,似乎石子明學士也有。”
曾布也趴低了身子,說道:“陛下,臣也在石越書房裏見過,石越喜好玉石,頗集精品,這個玉獨角獸因爲是半隻,故此臣印象十分深刻。”
這二人說出此事來,殿中趙顼以下,衆君臣都面面相觑,石起也似驚呆了一般,張大了嘴。他自是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有這種變故的。富弼将這個石介的“遺物”交給他的時候,隻告訴他這是他父親不多的遺物之一,他母親珍重保存,死前交給富弼,讓他替石家尋訪石起同父異母的弟弟,此時轉交給他,要他一定随身攜帶,好好保存。他對富弼一向敬服,自是謹遵,哪裏便知道一日入京,皇帝親口問起,又有大臣說名動天下的石越石子明也有此物!
趙顼從李向安手中接過半片綠玉獨角獸,仔細端詳了一會,突然死死地望着曾布與葉祖洽,指着手中的獨角獸,問道:“二人可曾看得真切,果是此物?”
曾布與葉祖洽又悄悄對望一眼,卻絕不敢接口。萬一說錯,便是欺君之罪,這麽遠遠的看一眼,又豈敢保證?
曾布遲疑道:“……這個……這個……”眼睛不斷望趙顼手中的玉獨角獸上瞟,幾乎要急出冷汗來。
趙顼立時明白曾布的意思了,将手中的玉獨角獸遞給李向安,道:“曾卿,葉卿,卿等且拿去看詳細了。”
“遵旨。”二人連連頓首,接過李向安送來的玉獨角獸,仔細端詳起來了。
衆人緊張地望着二人的表情,曾布看完之後,不發一辭,遞給葉祖洽,葉祖洽拿在手中,看了半晌,臉上驚異之色卻是越發的明顯。
“如何?”趙顼忍不住又問道。
曾布連忙小心翼翼的說道:“臣、臣以爲,這片玉與石越所有的半片玉,很可能是一對!”
葉祖洽也答道:“微臣也以爲,的确很像是一對。”
二人話一出口,殿中衆人,無不瞠目結舌!趙顼不由站起身來,追問道:“二卿可看仔細了?”
“臣等看得仔細了!”
“難道?難道?”趙顼不可思議的搖了搖頭。
殿中諸大臣,以王安禮最是心思缜密,他立時出列,欠身說道:“陛下,微臣以爲,陛下可遣一中使,往石越家取來此物,看是否相合?并問石越家中玉片的由來。如此,事情便可知其大概。”
趙顼點點頭,道:“卿說得不錯。李向安,你立即快馬去石府!”
李向安側身出來,跪倒接旨:“遵旨。”然後面朝着皇帝,退出集英殿,快馬飛奔石府。
趙顼乍然間遇上這種充滿戲劇性的事情,又是猜疑又是興奮。石越若真是石介之後……趙顼突然又想起那日在寶文閣看名臣像的事情——難道?
※※※
石府。
梓兒自那日回府之後,因爲旅途勞頓,又聽到石越去見楚雲兒,氣郁于胸,加上杭州、汴京氣候不同,一時不慎,便感染了風寒,竟然也一病不起!
禦醫沈厚給梓兒診過脈之後,在丫頭的指引下,輕輕退出梓兒的閨房,石越連忙走過去,低聲問道:“沈大人,我夫人的病情要不要緊?”
沈厚蹙眉搖頭,歎道:“學士,夫人本隻是勞累之下,偶感風寒,兼氣郁不散,因此得病,本來也無大礙,用幾味藥,調理調理,也就好了。隻是,隻是……”
“隻是什麽?”石越緊張的問道。
“隻是據脈象來看,夫人已有數月的身孕……”他一句話沒說完,石越聽到“身孕”二字,已是喜上眉梢,可轉念想到沈厚的“隻是”,心裏又是驚怕,堂堂的龍圖閣直學士,竟是有點手足無措了。
卻聽沈厚繼續說道:“……這本是喜脈,隻是此時得病,若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
“啊?”石越聽到此語,不由從喜到驚,從驚到怕,急道:“沈大人,你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她們母子平安!”
“下官自當盡力。”沈厚欠身答道。
“康兒,你去陪沈大人開方抓藥,封五兩金子給沈大人吃茶。”石越叫過唐康,低聲吩咐道。一面朝沈厚說道:“沈大人,在下就先失陪,一切全拜托大人多多用心。”說完,便轉身往桑梓兒房中走去。
梓兒的卧室,是三間屋子打通而成,東側放着一張大理石案子,案上堆着各種名人字帖、墨硯、筆筒;西面則堆成山似的畫卷;正裏間,用珠簾隔開,放着一張古琴,琴邊設着大鼎,時時都焚着幾枝檀香。在琴之西,有屏風隔開的裏間,才是梓兒真正的卧室所在。
石越輕輕走進去時,阿旺正在給梓兒蓋被子,她見石越進來,連忙起身行禮,柔聲道:“奴婢給學士請安。”
石越朝她微微一笑,輕輕擺了擺手,走到梓兒床前,替她把被子輕輕蓋好,坐在床邊,望着自己的妻子。
梓兒睜着大眼睛,從被子中伸出手來,握住石越的大手,輕聲喚道:“大哥。”
“妹子,你有了身孕,怎麽不告訴我?”石越輕輕握住梓兒的手,微微笑着嗔怪。
梓兒的臉羞紅羞紅,閉上眼睛,不敢做聲。半晌,才偷偷睜開一隻眼睛,見石越還在溫柔地看着她,連忙又把眼睛閉上。
“是多久的事了?”石越溫柔的問道。
“三個多月了,我也是回京之前,才确認的。”梓兒緊閉雙眼,低不可聞的答道。她畢竟也是沒什麽經驗的女孩子,到石越離開杭州後,雖然隐隐猜到自己是懷孕了,卻到第三個月上,才敢确認。
“真是個傻孩子。”石越笑着輕輕罵道,俯下身去,輕輕吻了梓兒的臉一下。
梓兒的臉立時變得滾燙滾燙的,用幾乎低不可聞的聲音說道:“阿旺她們還在這裏。”
石越一時忘情,根本沒在意還有下人在場,這時不由尴尬的打量房中,見阿旺與兩個丫頭明眸、珠輝,正在捂着嘴偷笑。
見石越看她們,阿旺連忙笑着對明眸與珠輝輕聲喝道:“呆在這裏做什麽,快出去做事。”
“是。阿旺姐姐,你可不也要出去?”珠輝捂着嘴取笑道。
“叫你多嘴。”阿旺裝做張牙舞爪撲過去。
三人一面走一面笑,往外面走去,不時還回過頭來,悄悄看石越與梓兒一眼。石越倒還無事,梓兒卻是羞得滿臉通紅。夫妻親熱自是平常事,但在古代卻也不便當着别人的面做。
阿旺三人剛剛走到門口,便見一個人急匆匆走了進來,差點與阿旺撞個滿懷。阿旺正要啐罵,定睛一看,卻是唐康,連忙改口道:“二公子。”
唐康朝她微微點頭答禮,急步走石越跟前,喚道:“大哥、嫂子。”
石越見他跑到後室來,心中奇怪,道:“康兒,沈大人走了嗎?”
“走了。我已經吩咐下人去買藥了,有幾味藥隻有大内有,也讓侍劍随沈大人去拿了。”唐康欠身道。
“嗯。”石越點了點頭,道:“那還有什麽事嗎?”
“有……”唐康望了床上的梓兒一眼,欲言又止。
石越雖然知道唐康要說的話,可能不方面梓兒聽到,但是此時卻是不願意離開梓兒,見他這個神态,不由笑道:“是國事還是家事?若是家事,你便在這裏說吧。”
“是家事。”唐康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方才送沈大人出門,見到石安家的領着兩個女孩子進來,卻說是舅舅家送來的,爲侍候大哥用的;石安家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又不敢擅自進來打擾,所以讓我來問一聲……”唐康說起這件事來,神态中總有幾分勉強。
“荒唐……”石越皺了眉毛,正要斥罵,卻突然想起是自己嶽家送來的,又不好開口了,隻得硬生生忍住,心裏卻奇怪桑楚俞送兩個女孩子給自己做什麽?
不料梓兒突然低聲說道:“大哥,康兒,那兩個女孩子,是我讓買來的,你讓石安家的收進來便是。”
石越與唐康都吃了一驚,石越轉過身,望着梓兒,溫聲說道:“妹子,既然是你買的,便收了留在你房中侍候吧。”
梓兒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不停的顫動,她望着石越,擠出一絲笑容,似乎是帶着幾分歉意的低聲說道:“大哥,我這是給你買的。我房中的女孩子夠用了。”
“你知道我不習慣别人伺候的。”石越微笑着摸了摸梓兒的臉蛋,低聲說道。他也沒有多想太多。
“不是這樣,朝中的大臣們,哪個家裏沒有幾房姬妾的,大哥沒有,沒得惹人笑話,我……”
石越笑着搖了搖頭,“傻瓜,沒的做什麽胡思亂想。王安石、司馬光,都沒有姬妾,誰又敢笑他們?我有你也就夠了。”他這麽旁若無人的說情話,倒惹得唐康尴尬萬分。
“可是,我又沒有孩子……”
“你不是已經有了嗎?”石越用半帶取笑的語氣說道,轉過頭,吩咐唐康道:“康兒,既然是自己家買的,也不好退,便給李先生與司馬先生房中,各置一個吧。”
唐康遲疑道:“陳先生那裏,似乎不好厚此薄彼。”
石越沉吟了一會,笑道:“說得也是,便再去買一個,到時候再一起各送一個。”
“是。”唐康答應着,迫不及待地退了出去。
石越見唐康走了,方又轉過身來,卻見梓兒眼角,挂着幾滴淚珠。他伸手輕輕抹掉,低聲哄道:“傻妹子,你哭什麽?”
“我沒哭。”
“還說沒哭?”石越伸出手指,想輕輕刮一下梓兒的鼻子,卻忽然發現梓兒的神态與往常全不相同,手指伸到半空便怔住了。半晌,才輕輕的放下,愛憐的撫摸着梓兒的臉,柔聲道:“妹子,你是不是有心事?”
梓兒癡癡地望着石越,搖搖頭,低聲說道:“大哥,我什麽也幫不了你,我明明知道你喜歡楚姑娘……”
石越萬萬料不到梓兒會說出這話來,怔道:“你一定是誤會了?你怎麽知道楚姑娘的?”
“我有什麽不知道的呢?”梓兒心中,肝腸寸斷。
——“我還聽說當年,你并不是因爲喜歡我才娶我的。”隻是心裏的這句話,梓兒卻不敢說出來,隻是在心中不住的徘徊,不住的折磨自己;她很怕一但說出來,什麽都似夢幻一樣的,立時什麽都沒有了。“便是你不是真的喜歡我,可是如果能天天看着你,我也是願意的。”她心中轉過的,是這樣的念頭。
石越哪裏知道梓兒心中的想法,他一轉念,便猜到是自己去看楚雲兒的事情,讓梓兒知道,這才引得她胡思亂想,便笑着解釋道:“妹子,你一定是誤會我了。我去看她,是因爲這次,我欠她的實在太多。”
梓兒點點頭,石越心中一寬,卻聽梓兒低聲說道:“我去找楚姑娘,讓她來服侍你,可是她卻不肯。我想我從來不會爲大哥寬解心事,才托人去尋了兩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回來,大哥你又不喜歡……我知道,我總是這麽笨,一點也幫不了大哥。”
石越望着自己的妻子,聽她說着這些事情,又是顯得情深意重,又是讓自己頭痛不堪;真的是又氣又愛,又憐又恨,做聲不得。半晌,方重重歎了口氣,柔聲說道:“你再不要胡思亂想了,我真的不要别人來寬解什麽,我隻要你就夠了……”
石越正待繼續開解,忽聽門外唐康高聲喚道:“大哥,有旨意。”
石越苦笑着搖搖頭,輕輕握了一下梓兒的小手,把它放進被中,柔聲說道:“你好好将養,不要胡思亂想,我去去就來。”說罷,連忙起身出去,去迎接聖旨。
二人一路緊走,方到中門,李丁文手裏捧着一卷書,站在那兒,見石越與唐康過來,他走近幾步,到石越跟前,低聲說道:“公子,成敗在此一舉!”
石越心中一凜,知道那件事已經進行到關鍵時刻了,他朝李丁文微微點頭,收斂心神,快步走進客廳。
※※※
李向安見石越出來,咳了一聲,往北站了,尖聲說道:“有口谕,石越接旨。”
“臣石越恭聆聖谕。”石越見李向安表情又是嚴肅,又是興奮,已知李丁文猜得不錯了,連忙拜倒。
“卿家是否有半片綠玉獨角獸?”李向安尖着嗓子問道。
石越裝作一怔,詫異的回道:“臣家确有此物。”
“此玉是如何得來?卿可如實回奏。”
“此玉是臣熙甯二年遇變之時,随身所帶之物,臣實不知來曆。”
“啊!”李向安忍不住低聲呼了一句,見石越詫異的望着他,連忙用嚴肅的表情繼續說道:“卿可将此玉交給李向安帶予朕一觀。”
這次輪到石越詫異的呼道:“啊?”隻不過他卻是裝出來的,立時便恢複了恭謹之态,道:“請聖使稍候,臣馬上去取。”
不多時,石越便去書房中取出半片綠玉獨角獸,用綢布小心包好,交給李向安。又佯裝不知,低聲問道:“李公公,皇上要這個東西做什麽?”
李向安故作神秘的搖搖頭,笑道:“許是石大人大喜,說不定咱家還要來跑一次的。”
石越知道戲已經演得差不多了,便不再多問,恭恭敬敬将李向安送出大門之外,望着他騎上馬飛馳而去,不由長長的歎了口氣。
“公子不用擔心,在家靜候佳音便是。”李丁文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石越身後,悠悠說道。
石越點點頭,回到客廳,突然對李丁文笑道:“潛光兄,我們來手談一局如何?”
李丁文點點頭,笑道:“公子是想學謝東山嗎?”
“哪裏又比得上先賢,謝東山是期待淝水之前破敵的消息,我等的又是什麽呢?”石越自嘲的笑了笑,在棋盤之前坐下,拈起一粒白子,輕輕地放在天元之上。
※※※
集英殿上。
趙顼靜靜的聽李向安把到石府的經過叙述了一遍,當聽到石越的玉是熙甯二年遭遇變故時随身攜帶之物時,眉頭不由跳了一下。
他打開綢布,将石越的半片玉獨角獸放在手中,細細端詳一會,又向曾布、葉祖洽問道:“二卿所見,可是此物?”說完将玉獨角獸遞給李向安。
李向安捧着玉獨角獸,走到二人面前。
曾布拿起玉來,不過看了一眼,便斬釘截鐵的答道:“陛下,正是此玉。”
葉祖洽卻拿在手中,仔細的看了一會兒,才回道:“回禀陛下,正是此玉。”
趙顼點點頭,又吩咐李向安把玉呈上來,把玩了一會兒,怎麽也看不出這塊玉獨角獸與平常所見的有什麽區别,便又問道:“二卿何以能确知便是此玉?它有何奇特之處?”
曾布欠身答道:“陛下可以看那半邊獨角獸的角上,刻有極細的一個‘安’字。聽說石府的管家叫石安,便是從這個字而來。”
葉祖洽也說道:“臣能識得此玉,亦是同樣的緣故。”
趙顼聞言,将玉捧起,向玉獨角獸的角上仔細望去,果然有一個極小的“安”字,他這才全無懷疑,又拿起石起的半片玉獨角獸,“啪”地一聲,合在一起!
殿中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在趙顼的手上,捧着一隻完整的綠玉獨角獸!
趙顼細細觀察,竟是絲絲契合,他又往石起那半片獨角獸的角上看去,竟發現一個相同字體的“平”字!合起來,便是“平安”二字。
“竟然真是一對!”趙顼脫口說道。
石起被這不可思議的事情給驚呆了!他再遲鈍也意識到了:突然之間,名動天下的石越,竟然成了自己的親生弟弟!“那麽,那麽石學士……石學士……”
趙顼點點頭,微笑道:“石越很可能就是你失散的弟弟。”
曾布與葉祖洽見皇帝親口說出衆人都在心中猜測的事情,連忙拜倒稱賀,朗聲說道:“這是陛下洪福齊天,恩德所緻,才使石家骨肉重逢!皇上萬歲、萬萬歲!”
二人一旦開頭,在場衆大臣,便是号稱忠直之輩,亦不免要拍幾句趙顼的馬屁,将石家“骨肉重逢”這一佳事,歸功于趙顼的聖德與英明!而石起突然之間有了石越這樣的一個弟弟,早已高興得手足無措,亦不免要笨拙的感激着皇帝的恩德。
隻有歐陽發冷冷的望着這一切,他雖然不知道這件事隻不過是一個陰謀的産物,卻是十分的讨厭那種無恥的谀辭。突然之間,他十分想念白水潭學院與《汴京新聞》報社,在那裏,人與人的關系要純潔許多,至少,他歐陽發可以不用拍任何人的馬屁!
※※※
石府。
石越在中腹緊了黑子一塊大龍一口氣,笑道:“潛光兄,中原這塊,我赢了。”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在西北角上落下一子,淡淡地說道:“中原雖然是公子暫時得了先手,東北角上這一塊,卻終是丢了。”
石越聞言一怔,細看棋局,果然如李丁文所言,他糾纏于中腹的纏鬥,卻無暇顧及全局,東北角一塊,白棋能不能活,都已成了大問題。石越長長的歎了口氣,搖搖頭,道:“顧頭不顧尾,可笑,可笑!”
李丁文微微笑道:“不過也要恭喜公子,終于暫時可以擺脫了中原的糾纏,這個先手,難得之極。”
石越自嘲的冷笑道:“金角銀邊草肚皮,中腹的暫時先手,又有什麽用處?”
“公子之言差矣,自古以來,對弈之勝負,十之*,都取決于中原的勝負。更何況,先手始終是先手,總比後手要好。”
“也隻能做如是想了。”石越微微搖頭,在中原西北方向,落下一顆白子。
※※※
代州。
楊遵勖洋洋得意,前來談判的宋使韓缜毫無辯才,他逼一步,韓缜便退一步,不過幾天的談判,宋朝喪地七百裏,最關鍵的是,雖然黃嵬山留在宋朝的版圖之内,但沿界之山,盡都以分水嶺爲界,雁門天險,實際上已歸遼宋共同所有!
楊遵勖望着韓缜在邊界文書中簽字蓋印,忍不住心情大佳,借空就問起宋朝的人物故事,笑道:“韓大人,我在北朝,聽說南朝有王馬石蘇四傑,其中以石越石子明年紀最輕,卻不知是何等人物?”
韓缜雖然受了“從其所欲”的聖旨來談判,卻也知道清議可懼,自己親手割讓七百裏之地,回京之後是怎麽樣的情況,真是不可預料!因此心情不免有幾分低落,忍不住出言反諷道:“不是說北朝看不上石子明,他才來大宋的嗎?”
楊遵勖與蕭佑丹本就沒什麽交情,也不是太子一黨的人物,更不曾知道大宋汴京還有鬧得沸沸揚揚的謠言,不由一怔,笑道:“石子明何曾來過我們大遼?若是來過,我大遼皇帝陛下又豈能舍得這種人材歸你大宋所有。”
韓缜心中一個激靈,試探着問道:“楊大人,若有才華絕世之人,欲借大遼之力滅宋,事後再取大遼而代之,我可不信遼國皇帝便敢用這樣的人物。”
“哈哈……”楊遵勖不由哈哈大笑,傲然道:“以我北朝主上的才華,又豈會害怕一二野心之輩利用?若有這樣的人物,我主上必然樂于借其才華混一宇内,至于取大遼而代之,卻絕無可能。”
“世間盡有才智之士……”韓缜一副不以爲然的神色。
楊遵勖笑道:“我北朝與南朝不同,宗室後族,或手握兵權,或各有私兵,出則将,入則相,縱有才智之士,陰謀亦不可得逞。若是以堂堂之師對陣,最多便是得到南朝之後,做一個南朝皇帝,又能奈我大遼何?”
“那,石敬塘……”
楊遵勖擊掌笑道:“韓大人說得不錯,石敬塘便是例子。石敬塘非英雄乎?亦不過我大遼一走狗爾。我跟随主上數十年,可從來沒有遇到過韓大人所說的狂悖之輩。”
韓缜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他自以爲自己終于找到了一件事,可以來轉移皇帝對于喪地七百裏的羞辱感了。
※※※
三春時節,雜花生樹,飛鳥穿林。
“賊子做案十分隐秘,到現在爲止,隻找到九個人證,看到了當晚散布揭帖的人,可是都隻是看到背影。”韓維一邊撥開禦苑中橫生的樹枝,緊緊跟着皇帝的步伐,一邊報告着“揭帖案”的進展。
趙顼“嗯”了一聲,在一株桃樹前停下腳步,冷冷地說道:“現在已經可以證明石越應當就是石介當年的遺腹子,那麽必然有人惡意陷害朕的大臣,離間朕與石越的關系,是誰幹的,一定給朕查出來!”
“臣定當竭力而爲。從臣的私下揣測來看,臣以爲是遼人所用的離間計。”韓維從容答道。
“若是遼人所爲,那麽楊遵勖就不應當在韓缜面前說那些話。”趙顼質疑道。
韓維思忖一會,說道:“遼人國内有分歧,也是可能的。或者遼國朝廷并不知情,不過是一些見識長遠之人,設下此計……”
趙顼點點頭,說道:“卿說也不無道理,不過終是查無實據吧?”
“的确沒什麽證據。揭帖的紙張,是河北所産,但是這種紙張大宋有,與遼國互市時也有流傳,極其普遍。從雕版上查,更不可能,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物什不是在汴京印刷的。而若從動機上查……”
“如何?”趙顼轉過身來,望着韓維,追問道。
韓維又豈是會胡亂說話的人?他不緊不慢的說道:“若是從動機上查,臣以爲隻有遼人有可能了。”
趙顼擺擺手,“這件事情,卿不要放松就是了。”
“臣不敢。”
“嗯。”趙顼随口應了一聲,換過話題,說道:“歐陽發是個人才,朕欲賜他進士出身,不料他卻拒絕了。卿說他果真無意功名嗎?”
韓維笑道:“歐陽發若要考進士,不過是探囊取物。臣看他是不願意爲五鬥米折腰,在白水潭學院爲陛下培育人材,在《汴京新聞》做陛下的布衣禦史,也是報效之意,臣以爲陛下不如就全其之志。”
“也罷。”趙顼點點頭,又笑道:“龍生九子,九子不同。石起與石越一父所生,何至于竟有天壤之别?”
韓維望了趙顼一眼,欲言又止。
趙顼早已看在眼中,笑道:“卿有什麽要說的,但說無妨。”
韓維肅容說道:“臣要說的話,原是不知輕重,不該臣說的,所以臣不敢說。”
“朕與卿君臣之知已非一日,卿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方是。”
“陛下說得是。那就恕臣放肆。”韓維欠身說道:“臣以爲石越之才,是天授,非人所能及,故此石起不能與石越相比,并非是因爲石起太差,而是因爲石越太好。此子前事盡忘,而少年能著《論語正義》,又蒙太祖、太宗皇帝見愛,或者他是太祖、太宗皇帝替陛下選中的臣子,亦未可知!”
“自古以來,有賢主生,必有良臣生。故湯有伊尹,文王有太公,漢高祖有三傑,唐太宗有魏征……”
趙顼不置可否的望了韓維一眼,說道:“卿不必多說,朕知道了。”
“陛下聖明。”
“朕會下旨給石越認祖歸宗,賜石起勳雲騎尉,給田十頃,讓他好生耕讀傳家。至于石越要如何用,還要容朕三思。”
※※※
遼國馬邑。
耶律浚剛剛抄完一部《金剛經》,見四下無人,偷偷伸了伸懶腰。忽然聽到房外隐隐約約有讀書之聲,不由循聲走出房外,四下張望,原來卻是蕭佑丹在院中讀書。
蕭佑丹見耶律浚走近,連忙放下書卷,欠身行禮道:“殿下。”
“佑丹好雅興。”耶律浚盯着蕭佑丹手中的書,笑道。
蕭佑丹把書合上,遞給耶律浚,卻是一本《老子》。蕭佑丹悠悠說道:“《老子》一書,全篇講的都是權謀機變之術,眼下殿下正用得着。”
“我?如何說我用得着?”
蕭佑丹見四下無人,壓低聲音說道:“如今皇上四處巡遊,朝政越發紊亂了。前一段到大魚泺,鷹坊使耶律陽陸不過博得頭鵝,竟然加工部尚書!又崇信佛事,因殿下在軍中,竟讓殿下抄寫佛經——殿下可知,如今我大遼,也是處處災荒!偏偏我還聽說,知三司使事韓操說今歲的錢谷還會增加,看來韓操授三司使指日可待——可是這些錢谷,又從何而來?隻是讓百姓更加離心離德而已。”
耶律浚搖搖頭,說道:“這種事情,非止一日,又何足怪?”
“可是南朝石越,聽說竟是石介之後,眼見便有大用。彼長此消,如何受得?皇上既然四處巡遊,而朝中又是奸臣當道,殿下内憂外患,臣恐怕殿下即便他日順利登基,亦不過一*!”蕭佑丹面有憂色,正容說道。
“那麽,佑丹你以爲我當如何處置?”
“殿下,眼下還須先求自全之策,臣這裏有上中下三策。任殿下選取。”
耶律浚道:“請說。”
“上策,此間事情既然了結,就跟随皇上左右,以爲固寵之道,同時陰蓄死士,萬一有變,挾天子以令諸侯;中策,太子妃已有九月之孕,皇太孫即将出生,殿下以此爲借口,速回京城,陛下自會讓殿下總領朝政,如此慢慢謀劃,若時間足夠,自能培植自己的勢力,缺點是會打草驚蛇,隻恐耶律伊遜那老家夥不能相容;下策,學重耳之策,在邊郡領兵自安。”蕭佑丹顯然思慮已久。
耶律浚思忖一會,斷然說道:“我當取中策。”
蕭佑丹臉色凝重的點點頭,道:“既是如此,殿下就可寫表請求回京了。”
※※※
熙甯八年四月一日。大宋汴京大内。
趙顼漲紅了臉,憤怒地将一份表章撕得粉碎,碎紙片片飄落,灑得禦書房中滿地都是。“無恥!無恥!”
石越目光平靜的望着突然發怒的皇帝,一言不發。
趙顼指着滿地的碎紙,冷笑着問道:“石卿,卿可知道這說的是什麽?”
“臣不知。”石越欠身答道。
“是韓绛率領衆大臣,請求給朕加尊号的表章!紹天憲古文武仁孝皇帝!嘿嘿……”趙顼不住的冷笑,諷刺的說道:“而加尊号的理由,竟然是因爲朕終于與遼人達成了和議!外撫四夷嘛!”
“陛下,韓丞相此舉,倒并不是因爲不知道大宋的羞辱,反倒是因爲知道這種羞辱,所以想用這種辦法來遮掩。”石越平靜的分析道。
“是啊,遮掩!”趙顼狠狠地踩過地上的碎紙,冷笑道:“石卿的看法呢?”
“臣以爲,知恥近乎勇。自欺欺人,似無必要。”
趙顼似乎沒有料到石越會當着他的面說這樣的話,望了石越半晌,突然笑道:“好,好。卿沒有讓朕失望。”
“知恥近乎勇,說得好,朕當記住這句話!”趙顼高聲說道,似乎要渲洩自己壓抑的情緒,“朕若加尊号,是欺人乎?是欺天乎?石卿,卿在這裏,可記住朕今天說的話,宰臣們給朕上過四次尊号了,都被朕所拒絕。朕一生中,絕不會給自己加任何尊号!”
“陛下聖明。”
趙顼似乎怒氣稍遏,定下心神,對石越笑道:“卿可知道朕今天召卿來,是爲了何事?”
“臣不知。”
“朕以爲,改革還要繼續,國家不變,則無以富強,不富強,則屈辱還要繼續!因此,國事雖艱,卻非變不可!”
石越靜靜地聽趙顼繼續說道:“朕讓你來,是讓你給朕推薦一個杭州知州與杭州通判的人選。”
“這……”須知此時,石越依然還是“權知杭州軍州事”,皇帝卻讓他推薦杭州知州人選,言外之意,不道自明。
趙顼無比果斷的說道:“卿不必猶疑,朕已決定留卿在身邊。杭州的事業,朕知道有卿的心血,所以特許讓卿來推薦繼任人選。”
石越搖了搖頭,頓首道:“陛下,臣以爲杭州知州,或可以由張商英擔任;通判一職,卻不應當由臣來推薦,否則,有失朝廷設官之本意。”
趙顼贊許的點點頭,卻聽石越繼續說道:“陛下,臣隻恐暫時不能報陛下之恩,臣既知生父、大母都已逝世,而生母卻不知所蹤,不孝之人,當先爲父母守孝三年,以盡人倫。”
趙顼不料石越竟然提出來要丁憂,不由怔道:“卿父去逝已有近三十年,大母去逝,也已經超過三年,禮制亦不至于要求卿爲此丁憂。卿孝心可嘉,隻是朕卻不能允許的。”
“陛下!”石越哽咽道,他的演技,已是越來越逼真了。
“除卿翰林學士的制文,就在朕的袖中。朕不會許你回家的。”趙顼斷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