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呂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牆角的一台座鍾之上,鍾的式樣是青銅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條蜿蜒九曲的河邊,在河的旁邊,有一棵銅樹,從樹枝上伸出一根纖細的鍾擺,鍾擺上是一隻黃銅打制的小鳥,小鳥就在這河邊的樹下,來回不停的擺動着。鍾面是瓷質的,嵌在樹枝中間,标明了十二個時辰。在樹幹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當咯當”的響聲,是安靜的政事堂唯一的聲音。

這架座鍾,是做爲貢品進貢給朝廷的。呂惠卿自然知道,這種座鍾,在東京的售價,是五百貫;在遼國與大理的售價,是三千貫;在高麗與日本國的售價,是五千貫。

“當”——金鍾銅磬一般的一聲巨響,呂惠卿幾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覺察的皺了皺眉,到現在爲止,他還是不太習慣座鍾每一個時辰一次的報時。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後者果然很準時的,每到整點報時,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聽說富公又請皇上錄石介、歐陽修之後了。”呂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後,笑着問道。

“這等事也等閑。”王珪微微一笑,漠不關心地答道。

“果然是個‘三旨相公’!”呂惠卿心裏冷笑道,卻也不再相問,埋頭繼續批閱*。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歡開玩笑的大臣們譏刺爲“三旨相公”,講他上殿進呈,說一聲“取聖旨”;皇上決定後,說一聲“領聖旨”;退殿後吩咐禀事之人,說一句“已得聖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爲是非,既無創見,也無主見,徒然文章寫得好而已。呂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這樣的人物;不過在中書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沒有威脅的一個。

“三旨相公”見呂惠卿不再相問,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務,便見一個中使急匆匆走來。

“王參政,呂參政,有旨意——”

“臣——”王珪與呂惠卿連忙拜倒接旨。

“聖谕,召王珪、呂惠卿迩英殿見駕。”

“遵旨。”

當王珪與呂惠卿趕到迩英殿的時候,發現殿中還有幾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學士元绛等人。甚至連崇政殿說書呂升卿、沈季長也在場。

待二人參拜完畢,皇帝便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繼續說。”

“是。”元绛欠了欠身,繼續說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進士及第……入爲國子監直講,學者從之甚衆,太學因此益盛……因杜衍、韓琦推薦,爲太子中允、直集賢院。曾著《唐鑒》以戒奸臣、宦官、宮女,指切當時,無所諱忌。慶曆年間,章得象、晏殊、賈昌朝、範仲淹、富弼及韓琦同時執政,歐陽修、餘靖、王素、蔡襄并爲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慶曆聖德詩》,詩中暗斥夏竦爲奸臣。”

王珪與呂惠卿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皇帝在聽元绛講本朝典故,卻不知把他們二人召來,又是什麽意思,心下納悶,然而皇帝不問,也隻好垂手侍立。呂惠卿偷眼瞧見呂升卿滿臉通紅,心裏早料到必是皇帝有問,他回答不出,才勞動翰林學士元绛親自講故事,心裏亦不免有幾分羞惱。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溫謀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書信。夏竦懷疑石介詐死,北走契丹,請發棺以驗……”

趙顼聽到這裏,皺眉道:“這未免有點過份,想是夏竦挾怨報複?”當時的人們,對入土爲安,是非常重視的。

王珪與呂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内情,夏竦非但是因爲石介稱頌慶曆諸君子,罵自己是奸人而懷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機中傷杜衍、富弼等人——當時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這些人都是久經人世的,哪裏肯說破這些事情。

便是元绛,也隻是淡淡應道:“陛下聖明。”又繼續說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書記龔鼎臣願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提點刑獄呂居簡,以及地方民衆數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後,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來貧苦,妻子幾乎餓死,是富弼、韓琦一起買田贍養。”

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語氣,盡量簡略的來介紹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趙顼也知道,這廖廖數語後面,實在有一段驚心動魄的*,實際上也是慶曆新政中“君子”與“小人”鬥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慶曆新政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進份子,他的遭遇曾經得到諸君子的廣泛同情,他當年講學時的學生,此時也有不少人在朝中爲臣。

“難怪富弼特意上書,想爲石介之子石起謀個封賞。”趙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說到石介的事迹,與元绛所說,大體相合。且說石介之妻已經亡故,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讀。

“衆卿,還有一件事,不知衆卿可有耳聞?富弼說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禍,害怕株連,逃亡他處,不知所蹤。”趙顼遲疑了一下,終于問出口來。

元绛想了一會,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搖了搖頭,說道:“陛下,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隻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來由富弼照顧,富弼如此說,想來不假。”

“朕頗憐其身世。”趙顼歎道,“富弼說石介之妻爲防夏竦報複,想爲石家留一脈骨肉,才遣其逃亡。僅有半片和田綠玉獨角獸,與石起所有半片,合爲一對,以爲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囑富弼查訪。”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無由得知。”呂惠卿笑道,“隻是如今要查訪此人,隻怕也是海底撈針一般。”

趙顼點點頭,“朕找王卿、呂卿來,便是想問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尋訪?若能找到這個遺孤,亦是一樁美事。”

呂惠卿笑道:“陛下仁德,隻是石介病故于慶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慶曆六年出生,現在也有二十*歲了,其母更不知是否還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隻恐尋不來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來冒充。”

元绛也知道這終究是一件難事,道:“朝廷顧念忠臣,本是一樁美事。陛下何不從富弼之議,召歐陽發、石起一見,若其才華可用,則授以官職,也好報效朝廷;若資質平庸,則贈以金帛。這樣也足夠鼓勵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遺孤,上天眷顧,必能找到,臣之愚見,以爲不必大費周章。”

趙顼想了一會,點頭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歐陽發、石起來集英殿,朕要親自見上一見。聽說那個歐陽發,也是個出了名的才子。”

午時過後。

開封府。

韓維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雲滿布,淡一塊、濃一塊,坐在開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覺空氣的潮熱,非常的濕悶。韓維不自覺的搖了搖頭,心道:“真不是一個好天氣!”他側身望見前來聽審的禦史蔡承禧與監察禦史裏行安惇,二人正在竊竅私語。蔡承禧倒也罷了,安惇卻不過是太學上舍及第,上書言學校之事,得皇帝賞識,又爲呂惠卿所薦,遂居美職,也是個平步青雲的小人。

韓維抓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開堂!”

衙役立時拖長聲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與安惇也連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證楚氏上堂——”韓維高聲喝道,故意加強了“人證”二字的語調。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臉上卻不免微微變色。

不多時,楚雲兒便由一個衙役領上堂來。她低了頭,從容行禮道:“民女楚氏,拜視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嗎?楚氏。”安惇語帶譏刺的問道。

楚雲兒頭也不擡,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脫籍。”

安惇讨了個沒趣,讪讪不言。

韓維接過話來,例行公事的核實了楚雲兒的身份。這才問道:“楚氏,本府奉聖旨将你從杭州宣來,你可知爲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韓維“啪”的一聲,拍了一下驚堂木,厲聲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麽罪?還請大人明示。”楚雲兒的話中,柔中帶刺。

韓維放緩語氣,道:“若是犯了罪,豈無枷鎖?是讓你來做人證。此事幹系重大,你須得從實說出。若說實話,是有功無過;若有虛言,這個罪責,你擔當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話,民女定當從實說來。”楚雲兒心中冷笑不已。當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鴻毛,不過是做個證,又沒有犯事,便不由分說,讓她千裏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韓維使了個眼色,班頭立時跑了近來,拿過一張寫滿字的白紙,遞給楚雲兒。

“楚氏,你可見過這首詞?”

楚雲兒接來紙來,見上面寫的便“夢繞神州路。怅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亦不由一震,當下僞裝不識,細細讀完,将紙還給班頭,迷惘的搖了搖頭,道:“民女從未見過這首詞。”

她這句話說出來,堂上三人,不免有驚有喜。

韓維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氣,臉上卻依然嚴肅的問道:“你再細細想一下,果真沒有見過?”

楚雲兒裝作思索了一陣,依然搖搖頭,道:“民女的确沒有見過。”

安惇冷冷的說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瞞官府,是什麽罪過嗎?”

“民女不敢欺瞞。”

“既是不敢欺瞞,爲何有人在你家廳中見過這首詞的字帖,你卻說不曾見過?”安惇沉着臉,厲聲喝問。

楚雲兒冷笑道:“回大人話,既是在民女家中見過,想必有物證。兩浙路提點刑獄衙門,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櫃的抄查,想來大人已有證據,何不取來與民女一觀,也好讓人心服。若是無憑無據,民女卻也不敢擔這罪責。”

安惇被楚雲兒斥得一怔,臉面羞得通紅,怒道:“好你個潑婦,長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證毀去,誰能查出?”

兩浙路呈上來的物證,倒有幾十幅字畫,可惜其中并無一幅有那首《賀新郎》。

楚雲兒反問道:“既無物證,大人說有人親見,想來必有人證,何不讓他來與民女對質?”

安惇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韓維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卻假裝沒有看見,他平時附風彈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這種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絕不做出頭鳥。鄧绾前車之鑒,他蔡承禧心裏還盯着禦史中丞這個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維護石越之心,他身爲禦史,怎敢逆聖意行事?禦史禦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對于這一點,蔡承禧比誰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呂惠卿這座靠山,你就去鬧吧。”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見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幾分猶豫。腦海中一瞬間又想起呂和卿的暗示,一瞬間又是石越的權勢……他權衡一陣,終于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爲本官沒有人證和你對質嗎?”

楚雲兒微微擡起頭,輕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無欺瞞,亦不怕對質。大人若有人證,便帶他上堂,當面對質;若沒有人證,亦不必虛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誰在污蔑我!”

韓維見楚雲兒神色堅毅,眼中頗有決絕之色,心中一動。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擔心楚雲兒不知輕重,進一步激怒安惇,連忙接過話來,說道:“既是如此——”他頓了頓,提高了聲音說道:“請彭大人上堂。”

楚雲兒不料彭簡竟然與自己差不多同時到京,心中真是吃驚不淺。她轉過頭去,見彭簡一步三搖走進大堂,望見她跪在堂中,“哼”了一聲,擡着頭從她身邊走過,向韓維等人揖禮參拜:“下官見過韓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責問、召他入京的聖旨後,一路晝夜兼行,趕到汴京,一方面是爲了提前打點,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徹底翻盤。

韓維與蔡、安二人抱拳還禮,道:“給彭大人看坐。”

待彭簡在堂中坐了,韓維方轉過頭來,向楚雲兒問道:“楚氏,你可識得彭大人?”

“民女認得。”

“如何認得?”

“數月之前,彭大人來過民女府上,說是與民女商議一件事情。”楚雲兒語帶諷刺的說道。

彭簡見韓維問到此事,臉上早就一陣紅一陣白,尴尬萬分。

韓維卻裝作沒看見,繼續問道:“商議的是什麽事情?”

楚雲兒冷笑道:“彭大人是來爲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給石子明學士爲妾。”

韓維臉上不由泛出一絲冷笑,望了彭簡一眼,彭簡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問道:“彭大人,她說的可是真的?”

“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本官彈劾你吧。”替一個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來就很失大臣體面了;而且還是爲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還不彈劾,隻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來彈劾他了。

安惇也有幾分地不屑望了彭簡一眼,輕輕咳了一聲,道:“還請韓大人繼續問案。”

韓維點點頭,轉向楚雲兒,問道:“那麽,彭大人是來過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說,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見過這一首《賀新郎》!”韓維厲聲質問道。又轉頭問彭簡道:“彭大人,是這樣吧?”

彭簡連忙應道:“正是如此。”

楚雲兒冷笑道:“回大人,隻怕是彭大人記錯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詞,不過民女記得清楚,是一首《菩薩蠻》。民女從來沒有見過這首《賀新郎》,我一個女子,亦不能挂這種懷故國之思的詞于廳中。”

“胡說八道。明明便是《賀新郎》,當時我看得一眼,你便讓你的丫環收起。”彭簡高聲斥道,“韓大人,可宣她的丫頭來對質便知。”

韓維點點頭,拍了一下驚堂木,發下一支簽來,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環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環下人,引入堂中,一齊跪下。

韓維這才向楚雲兒問道:“那天有哪個丫環在場?”

“是阿沅。”楚雲兒答道。

“哪個阿沅,可上前來聽問。”

阿沅應了一聲,走上前來,韓維打量她一眼,問彭簡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簡對她印象本深,立時點頭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認得這位彭大人?”

“認得。他那日來過我們府上。”阿沅卻不那麽通禮數,徑直回道。

“這便對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讓你收過一幅字?”

“讓收過。”

“你可識得那上面寫的是什麽?”

“我不認得草書!”

韓維點點頭,問彭簡道:“那字可是草書?”

“正是。”

韓維沉下臉來,“啪”的一聲,喝道:“楚氏,你又怎麽說?”

“回大人,民女并未說謊,民女當日讓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薩蠻》!”楚雲兒從容答道。

安惇在旁邊冷笑道:“是什麽《菩薩蠻》,這般見不得人?”

楚雲兒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隴西公的‘花明月暗飛輕霧’,似乎不太方便讓男子看。”

韓維等人都是飽學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詞,是描寫一個女孩與情人幽會的情事,若說不便讓彭簡看到,倒也講得通。而且楚雲兒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這樣的豔詞,倒似乎不足爲怪。在韓維等人心中,這種詞隻怕更符合楚雲兒“應有的”品味。

安惇一時語塞,他屢屢被楚雲兒言辭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呂惠卿之意,當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設辭狡辯,若不用刑,量你不會說真話!來人啊——”

韓維與蔡承禧不由一驚,止道:“安大人,這,豈能對證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爲原告,那麽楚氏非止是人證,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繼續喝道:“給我杖責二十,看她說是不說!”

楚雲兒早将一切看淡,見安惇如此,隻是淡淡一笑,神色中盡是蔑視。

安惇更是暴怒,紅着眼睛喝道:“給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邊,聽明白竟是要對楚雲兒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來,指着安惇質問道:“你這個官人,好不講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麽事?憑什麽用刑?”唬得衆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膽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擾亂公堂,指責官府,給我掌嘴,攆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數受過打點,這時遲疑了一下,見韓維沒有發話,連忙擁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個嘴巴,将她攆出大堂。阿沅雖是丫頭,可自從跟了楚雲兒之後,何曾受這樣的委屈,她被攆出開封府後,站在外面,拼命忍着眼淚,含糊不清地罵個不停:“你這個昏官,會被雷霹死的!”

此時在開封府公堂之内,楚雲兒已經被衙役們手起闆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雖然有過打點,沒有傷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麽嬌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讓人将楚雲兒用冷水弄醒,冷冷地問道:“你到底說不說實話?”

“我……說……的……就……是……實……話……”楚雲兒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強,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聲,威脅道。

楚雲兒勉強睜開雙眼,輕蔑的望着安惇,卻沒有力氣說話。

韓維與蔡承禧對望一眼,二人不易覺察的點了點頭。韓維向安惇意味深長地說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臉,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況似她這樣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隻怕抵不過先死了,反而生出事來。”

安惇見二人都反對再用刑訊逼供,隻得心有不甘的點點頭。

他冷冷的掃視了楚府丫環一眼,喝道:“你們誰敢不說實話,小心有大刑伺候!”

說罷又一一訊問。然而那些丫環,又能知道些什麽?總之關鍵之處,終是不得要領。韓維待他全部問完,便讓這些丫環退出大堂,盯着彭簡,冷冷地問道:“彭大人,你可還有别的證據?”

彭簡見韓維與蔡承禧都似已經信了楚雲兒的話,想起這個後果,額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來,高聲說道:“我身爲朝廷命官,豈會騙人?韓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騙,她們是串供的!”

韓維把臉一沉,喝道:“彭大人,話不可亂說!”

連蔡承禧與安惇,也不由變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詳情的人屈指可數,諒她楚氏一個歌妓,焉能事先知曉而串供?”

承認楚雲兒串供,豈不是自承有人洩露機密?到時候誰也脫不了幹系,韓維等人,豈能不知道這中間的輕重?

韓維又問道:“彭大人,那首詞,到底是怎麽來的?”

彭簡指着楚雲兒,嘶聲道:“便是她那裏來的。”

“可你也再無證據,是不是?”韓維的臉,越來越陰沉。

“這……”

“焉知不是你僞造的,彭大人!”韓維加重語氣,冷冷的問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國法無情?”

彭簡臉色越來越慘白,幾乎是歇斯底裏的喊道:“韓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們要給我一個公道!這個賤婢算計我!”

韓維冷冷的問道:“本官要如何給你一個公道?”

“她們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簡指着楚雲兒,惡狠狠的吼道。

“還要用刑?屈打成招?”韓維冷笑道。

安惇臉上的肌肉,卻不禁一跳,他望了韓維與蔡承禧一眼,突然朗聲說道:“依下官看,今日審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詞是如何來的,想來皇上必會下令禦史台窮治,到時候,彭大人必能告訴我們真相吧?”

韓維與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場變得如此之快,二人點點頭,韓維将驚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場審訊,竟是如此草草收場!隻有彭簡似喪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

二月十五日。

這一天的汴京,與往常一模一樣。絡繹不絕的行人從各個城門進進出出。

在汴京南薰門前,唐康騎着一匹白馬,一身窄袖素袍,烏黑的長發披散肩頭,頭上發束用一塊白色絲綢包着,俨然便是一副濁世佳公子的形象。他的身後,跟着幾輛馬車,卻是他的表姐、義嫂韓梓兒的車駕。一行人從杭州緩緩而行,終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個人是誰?”家人指着一個身着黑色布袍,臉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驚的問道。

“是彭簡!”另一個家人詫異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嘲諷的重複了一遍:“彭簡?”他的身後,還大大小小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個官差不耐煩的等在一邊。

“真是彭簡!怎麽淪落到這個地步?”說話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慣了彭簡的風光得意,哪裏能料到世間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結果。”唐康冷笑一聲。

他此時當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審訊之後,韓維等人又連續經過三場審訊,楚雲兒始終不改一辭。三人終于結案上報。趙顼認定彭簡誣陷石越,竟下诏獄,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輕易”的就讓彭簡服罪,認定那首詞是自己所寫,動機是因爲他在杭州與石越不和,賄賂不成,怕石越報複,所以懷恨陷害。趙顼拿到供詞,悖然大怒,下诏奪彭簡官命告身,貶爲庶民,發往瓊州編管。這場從頭到尾,都是靜悄悄的“石詞案”,就這樣結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這個案子最後的尾聲。

唐康又冷冷的遙望了彭簡一眼,夾了一馬腹,跑到梓兒車前,低聲說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兒伸出纖手,掀開簾子,望了一眼南薰門外熟悉的風光,一路旅途勞累的臉上,也露出一絲淺笑,“終于到了。”

韓梓兒的車隊,與彭簡在南薰門前擦肩而過,唐康甚至沒有用正眼去瞧彭簡一下。那個人的可悲之處,便是他從頭到尾,都稱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敵人,因爲他不夠資格!

沿着東京整齊的街道前行,梓兒的馬車,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門之前。

阿旺扶着梓兒走下馬車,石安早已下令家裏的男丁回避,一衆丫環婆子,簇着梓兒,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兒已久,見她的臉色,由下馬車的期盼、興奮,漸漸變成失望,心知這是因爲石越沒有在家的緣故。當下一面走,一面問石安家的:“安大娘,學士呢?上朝去了嗎?”

石安家的遲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這細微的遲疑,早已落在梓兒眼中。梓兒心裏一震,竟是平添了幾分郁郁。待到了内堂,衆人見禮請安完畢,一一散去,梓兒叫住一個丫頭:“明眸,我有話問你。”

明眸連忙停住腳步,轉過來斂身道:“夫人?”

梓兒端起茶,輕輕啜了一口,突然問道:“學士到底去哪裏了?你是我桑家陪嫁過來的丫頭,須得和我說實話。”

明眸遲疑了一下,低着頭不肯做聲。

梓兒心中更是懷疑,柔聲問道:“是學士不讓你們說嗎?若是,你就不要說了。”

“沒有,沒有。”明眸慌得連連擺手否認。

“既然沒有,爲何又不肯說?”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興,學士他……學士他……”明眸顯是猶豫不決。

梓兒柔聲安慰道:“不要緊的。你但說便是。”

明眸垂着頭,低聲說道:“婢子聽說,學士是去看一個叫楚雲兒的姑娘去了。”

時間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動,梓兒呆呆的坐在那裏,心中似絞一般的痛疼。

楚雲兒在京師臨時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學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園”。院子不大,很清雅,籬笆上挂滿了綠油油的葉子,沐浴在溫煦的陽光下,給人一種幽美、恬靜的感覺。一縷炊煙,從屋頂輕袅地飄起,更讓這處小院,多出一種溫馨的感覺。

東京的住宅很貴,楚雲兒既不願意接受石越的資助,一行人将近二十餘口,每日的花銷不在少數。而她自從受刑之後,又感染風寒。雖然每日有醫生開方精心調理,卻不免于沉苛日積,纏綿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對于楚雲兒來說,這幾日,卻實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輕輕從阿沅手裏端過熬好的草藥,輕輕吹了吹,親口嘗過,才用勺子喂給楚雲兒。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門檻上,癡癡地望着這一幕,楚雲兒就似個小孩子一樣,被石越照顧着,眼中盡是幸福的光芒。

隻是,隻是她的臉色,卻是越來越蒼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經有無數種形象,民間的傳說,楚雲兒的回憶,自己的想像,每種形象,都不一樣——到這幾日,她才親眼看到,原來竟是這樣一個溫柔敦厚的男子。已經快三十歲的石越,并沒有和當時的人一樣,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緊身爲主,與那個叫唐康的小子有點像,顯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說話的時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讓人不敢打攪;他開口的時候,威嚴中帶着溫和親切……

不知道爲什麽,阿沅很喜歡看着石越給楚雲兒喂藥的樣子。她在熬藥的時候,想到這副情景,也會不自覺的微笑。自己是在爲姑娘高興吧?阿沅癡癡的想着,一滴眼淚從眼角滴落,她連忙悄悄的抹掉,不讓别人看見。

“石大哥。”楚雲兒輕輕咳了幾聲,不再喝藥。

“怎麽啦?雲兒。”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對你說。”楚雲兒掙紮着想坐起來。

石越連忙把碗放下,輕輕扶她起來,笑道:“有什麽事等病好了再說。”

楚雲兒搖了搖頭,對阿沅說道:“阿沅,你先出去一會。”

阿沅點點頭,走到院子中間,望着籬笆發呆,一面胡思亂想的猜測楚雲兒與石越要說什麽。

“石大哥,我想問你一件事?”楚雲兒溫柔的望着石越。

“你問吧。”

“如果我好了,你會娶我嗎?”楚雲兒大着膽子說出這句話來,蒼白的臉上,也增添了幾分紅暈。她低着頭,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沒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麽樣回答。

等了很久,楚雲兒微微歎了口氣,柔聲說道:“石大哥,你連騙我都不會嗎?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亂說。”石越溫柔的訓斥道。

“我的身體,我心裏很清楚。”楚雲兒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開額前的一縷頭發,稍稍一動,就是劇烈的疼痛。

石越連忙按住她的手,幫她把頭發拂開,勉強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靜養,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雲兒也不分辯,望着石越,又問道:“石大哥,你很喜歡桑家妹子吧?”

石越點了點頭,笑道:“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親人。”

“我也知道,她是個好女孩。”楚雲兒真誠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沒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亂想。”石越又似有點手足無措了。

“我沒有胡思亂想。”楚雲兒輕輕抓住石越的手,柔聲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夠讓你爲了我擔心,我已經心滿意足了。”

這種情意深重的話語,實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動,卻又說不出話來。

“石大哥,我隻想求你一件事。”楚雲兒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瑩閃爍。

“你說,不管你有什麽事,我一定幫你做到。”石越毫不猶豫的答應。

“你見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養的一個小女孩,孤苦零丁,和我小時候一樣,也是災荒,我沒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小時候……”楚雲兒眼光有點迷離,陷入了回憶之中。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繼續說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給大哥了。她還有個表姐,叫王朝雲,現在已經不知所蹤,若有可能,也請大哥替她訪到,免得她象我一樣,想找個親人也找不到,沒個依靠。”

“傻妹子。”石越強抑住淚水,伸手抹去楚雲兒眼角的淚珠,強笑道:“你不會有事的。你也不是沒有親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雲兒望着石越,心裏說道。

“我是說我萬一死了……”楚雲兒一句話沒有說完,石越已經輕輕捂住她的小嘴,忙不疊的說道:“我答應你,我收她做我的幹妹,當她親妹妹一樣對待。你再不要胡思亂想……”

*—*—*—*—*—*—*—

當天,集英殿。

歐陽發與石起站在趙顼面前,形成鮮明的對比。歐陽發風度翩翩,談吐優雅,條理清晰,每每讓趙顼點頭稱贊不已。

石起卻顯得有幾分緊張、拘束不安。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雖然不到四十歲,卻已頗顯老态,顯是寄人籬下的生活,過得并不十分如意。趙顼每每問話,石起回答起來總不免結結巴巴,完全沒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後的風範。

趙顼抱着一種憐惜的态度,問了問他一些學問上的事情,見答對并不如意,便轉過話題,問道:“朕聽說你尚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不知所蹤?”

石起緊張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過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韓國公一事,後來韓國公與草民說道,說尋訪良久,一直沒有消息。草民才知道還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實之人,說起這種骨肉分離的事情來便有幾分戚容。

趙顼微微點頭,道:“這便是了。朕聽說有半邊綠玉獨角獸爲信物?”

“這半邊綠玉獨角獸,本是家父遺物。”

“卿可曾帶來?”趙顼饒有興趣的問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攜帶。”

“可呈上來,給朕看看。”

“遵旨。”石起連忙從佩帶中解出一片三個手指并攏大小的綠玉獨角獸,恭恭敬敬遞給來取的李向安。

殿中衆人,都将目光聚在這半片玉上,想要看個稀奇。便聽到有兩人,同時“啊”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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