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二公子!”衆人望着風塵仆仆的唐康,心中不由都是一驚。難道京師又出什麽事了?

唐康讓随行的兩個伴當牽了馬,先進府中。然後快步走了過來,對衆人行了一禮,見侍劍一身行裝,立時知道這是要返京了,便笑道:“侍劍,你且慢行一步。”

侍劍見唐康突然出現在杭州,早已知道走不成了。衆人簇着唐康又轉回石府,唐康低聲對侍劍說道:“隻叫靠得住的人,去後廳相談。”他一向在京師,并不知道杭州的人,有誰是信得過的,因想去找楚雲兒,必然也是要大費周章之事,又不能不勞師動衆——他卻不知道這邊的人,早将楚雲兒握在手心了。

他向侍劍低聲說罷,便停上腳步,朝衆人團團一揖,說道:“請恕在下失禮,我須得先去拜見嫂子。”說罷又是一揖,竟徑往後面去了。

侍劍望見唐康走遠,轉過頭來,對*說道:“陳先生,請随我去一下後廳,小的有點事情請教。”又環視衆人一眼,目光停在蔡京臉上,又望了*一眼,見他微微點頭,心中遲疑了一下,終于說道:“蔡大人,不知可否勞動尊駕,去一下後廳?”

蔡京知侍劍這麽一遲疑,便是已經認可他能算是石越的心腹之人了,心中不由狂喜,隻是他城府頗深,臉上卻不動聲色,矜持的點點頭,道:“不敢。”

※※※

三人進了後廳等候,有一盞茶的功夫,唐康才走了進來,抱拳說道:“久候了。”目光卻停在蔡京身上。

*知道唐康不認得蔡京,連忙介紹道:“這位是提舉市舶司蔡元長蔡大人。”又對蔡京說道:“蔡大人,這位是石大人的義弟,唐康時。”康時是唐康的表字,他因爲年紀還小,除開同窗之外,很少人叫及,*說他的表字,也有一分尊重之意。

唐康早聽說過蔡京之名,知道是石越舉薦之人,又見*與侍劍引爲自己人,便抱了拳,說道:“久仰,蔡大人提舉杭州市舶司,早已名動京師,今日得見,果然風采過人。”

蔡京是功名心極重之人,見唐康說自己“名動京師”,雖然明知言語中多有誇大,心裏卻也不禁得意,連忙謙遜。

唐康卻不再多說,目光沉凝,向*問道:“陳先生可知楚雲兒姑娘隐居杭州?”

他張口說出“楚雲兒”三字,三人不禁“啊”的一聲。唐康心知有異,忙問道:“想必是知道了?難道此間又有什麽變故?”

侍劍點點頭,從頭到尾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唐康一面聽一面思忖,聽說彭簡竟然已被晁端彥軟禁,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唐康待侍劍說完,也将京師的情況揀着能說的,簡略的說了一下,衆人這才知道彭簡竟然如此包藏禍心,但是唐康生性謹慎,那首詞究竟是不是石越所寫,他卻語焉不詳,衆人也不敢追問。

蔡京心裏知道那首詞多半就是石越所作,卻也不敢說破,故意皺眉道:“眼下奇怪的,是彭簡如何便攀上了楚姑娘?這件事情,隻怕非問本人不能知端詳。”他從唐康的話中,隐約感到楚雲兒與石越的關系大非尋常,便是提到楚雲兒,也立時客氣了幾分。

唐康望了蔡京一眼,知道此人果然伶俐,不由笑道:“我來杭州,便是爲了此事。就怕彭簡污蔑楚姑娘,打聽清楚中間的隐情,日後也好爲楚姑娘周旋,免得官府偏聽彭簡一面之詞。”

蔡京料不到唐康能把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頓時對唐康刮目相看,笑道:“如此,就由下官領路,帶公子去見見楚姑娘。下官想,我衙門楊家宅的走私案,看來也是查無實據,現在可以銷案了。”

唐康微微一笑,點頭道:“如此有勞。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出發。”

蔡京瞅見他的笑容,心道:“真不愧是唐甘南的兒子,這一笑大有乃父之風。”

※※※

自從那日梓兒拜會楚雲兒之後,楚雲兒府上便難得的清靜了數日。這一日阿沅正指使着楊青到院子外面來打水,卻出人意料的發現,原來那些将楊家院圍得密不透風的官差,竟然全都不見了!

“阿彌陀佛!”阿沅不由念了一聲佛号,長出一口氣,說道:“這些個瘟神,可都走了。”

楊青也喜愛顔開,笑道:“這定是石夫人的功德吧?”從他的眼中所見,對梓兒不免有一種莫明其妙的好感。

阿沅聽到這話,俏臉一沉,嘴角一撇,冷笑道:“你就知道是什麽石夫人木夫人的功德?那個石夫人嬌滴滴的裝可憐,不是好人。”

楊青素來不敢和她争辯,當下默不作聲,彎了腰去提水。阿沅心中不快,兀自說道:“也不知道石學士看上她哪一點?聽說她也不過是個商人之女。”

楊青默默把水提上來,挑上肩頭,便往回走。阿沅一路緊跟,心有餘忿的不停的指摘着梓兒與阿旺及另外四個丫環的種種不是。楊青卻一直低着頭,隻是不搭話。

阿沅見他這副模樣,心裏更是有氣,對着楊青一腳踹了過去。楊青本也略略學過一些把式,本能的一閃,阿沅重心不穩,腳下一空,“哎喲”一聲,整個人便摔在了路邊水溝當中,一股泥臭撲鼻而來。

楊青站穩身形,回頭見阿沅已經滿身都是泥水,便連臉上也有一些污漬,東一把西一把的,他心裏好笑,又知道這位大小姐平日最喜歡遷怒于人,是招惹不得的。連忙把頭轉過,裝做沒有看到,加快腳步往家走去。

阿沅一不小心失足,心裏正又氣又急,她雖愛男子裝束,可畢竟也個容貌頗佳的女孩,眼見身上又髒又臭,竟是忍不住幾乎要哭出來了,口裏不免“死楊青”、“臭楊青”的亂罵,罵得半晌,卻無一點回應。待她擡頭看時,楊青早已經不知去向了。

她也怕别人看見自己這副糗像,不免遭人取笑,此時也隻好勉強自己爬了起來,左顧右盼的往家走去,好不容易到了家門口,見沒有人看見,阿沅不覺松了口氣,伸手正欲去推側門,忽聽到一陣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阿沅暗暗叫苦,也不敢回頭,尴尬無比的站在門前。不多時,便聽一個男子說道:“二公子,這裏便是楚姑娘府上。”

另一個男子回了一聲“哦”,突然用驚訝無比的聲音問道:“這位是……?”

阿沅聽他語中有驚奇之聲,好奇心起,回頭望去,卻見數步之外,有一個十*的青年男子,正朝自己抱拳相問——她頓時滿臉通紅,恨不能找個地縫鑽了進去。

來的兩人,自然是蔡京與唐康。唐康見到阿沅臉上身上這般模樣,幾乎忍俊不住,隻是想來初次見面,又似是楚府中人,倒也不好嘲笑,隻得生生忍住,勉強正色說道:“敢問這位兄台……”

阿沅見唐康想笑又不敢笑,拼命抑制,可臉上表情卻又極度豐富,心中更是來氣。她也不去管是不是冒昧,怒氣沖沖的搶白道:“你就是想笑我,我也知道我的樣子很好笑,你笑便是了,何苦想笑又不敢笑,沒半分男子氣慨,哼!”說完也不等唐康答複,使勁一推門,跑了進去。

唐康本來萬萬料不到眼前所見之人竟然是個女子,這時聽她雖然生氣啐罵,可是聲音柔軟,罵人亦似唱歌一樣。明明便是個女孩子——女孩子穿着男裝尚不稀奇,有幾次他便看到自己的表姐穿過,可是穿着男裝還弄得身上臉上都是泥水,饒是唐康機變無雙,也不免要半天才能反應過來。而等他明白過來,卻不免要更加的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見女子,多半是大家閨秀,行止節制,講的是淑女風範;便是丫環使喚,也是自有家法戒律;隻有歌妓*,雖然也有故作放肆之态,以示與衆不同的,可那種女子,再也不能和剛才那個女孩那種天真爛漫相提并論。

呆了半晌,唐康這才回過神來,向蔡京搖頭苦笑。

便也是蔡京,也不禁失笑道:“好個野丫頭。二公子,那位便是楚姑娘的貼身侍女,芳名叫做阿沅。”

“阿沅?”唐康輕輕念道,又問道:“她沒有姓的嗎?”

蔡京一愣,搖搖頭,道:“是人都有姓,隻是下官卻不知道她姓什麽。”

唐康笑了笑,道:“咱們還是辦正事要緊,有勞蔡大人相送。”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下官在竹林之外等候二公子,一同返城。若是晁美叔的人來了,自會有人來通知二公子。”蔡京微笑答道,告辭而去。

※※※

唐康見蔡京走遠,便走到大門之前,輕扣門環。不多時,便有一個丫頭把門打開一條縫,探出頭來,見個年青男子,雖然長相不見得十分英俊,卻自有一種沉穩的氣度,微微笑容,更透着幾分狡黠與靈氣。她臉不由自主的便紅了,低聲問道:“請問公子找誰?”

唐康從懷中拿出一個木匣,遞給那個丫頭,微笑道:“請姐姐将這個送給你家主人楚姑娘,就說京師故人托人來訪,還望賜見。”

那個丫環紅着臉伸出手來,接過匣子,道:“請公子稍候。”吱的又把門關上了。

唐康背着手,一面打量周邊景色一面等候,他生于四川,其後随父親又到杭州呆了兩年,熙甯五年到汴京,屈指一算,如今也已有兩年多了。這次回杭州,雖然明知道父親在杭州,卻也沒空相見,更不用說細細品味這杭州的風景了。這時候見此處環境幽雅,自有一種讓人心曠神怡之處,不由得竟生出幾分喜愛。

他正想走遠幾步,門吱的又開了,先前那個丫環走了出來,斂身說道:“公子,我家姑娘有請。”

唐康微微颔首,笑道:“有勞姐姐帶路。”跟着那個丫環,進了楚府。那個丫頭帶他逶迤而行,過了幾道門,尚不見客廳。唐康心裏暗暗納悶,不知道這個楚府竟有多大。正在揣測,便聽那個丫環笑道:“公子,這便到了。我家姑娘在廳内相候。”

唐康擡頭打量,這才明白,原來那個丫環竟是帶自己直往内廳相見!他知道這是楚雲兒另眼相待,連忙整了整衣冠,走進廳中。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唐康循聲望去,一個膚如凝脂的女子站在主位前,正向自己斂身行禮。他知道此人便是楚雲兒,連忙還禮道:“在下唐康,是石大哥的義弟。”眼角卻瞥見楚雲兒蔥指上,正挑着一小串念珠。他帶來的盒子,打開放在桌子上面。想來裏面裝的,竟是一小串的念珠。

唐康自是不知道這串念珠,是楚雲兒從大相國寺求給石越的,上面更有楚雲兒親手所刻“壽考維祺,君子萬年”八個細字。因此楚雲兒一見便知是石越遣他來的,自然要另眼相待。

“他還好嗎?”楚雲兒一面請唐康坐了,抿着嘴唇,輕聲問道。她心裏怦怦跳得厲害,前幾天桑梓兒剛走,石越便遣他義弟千裏迢迢而來,卻不知所爲何事?

唐康坐下來,輕輕歎了口氣,道:“隻怕稱不得一個好字。”

“怎麽?”楚雲兒的語氣雖然淡淡的,可是緊緊抓住念珠的手指卻已經出賣了她的感情。

這些細小的動作怎麽能逃過唐康的眼睛?他低下頭,沉聲道:“前一陣子,皇上召大哥回去,本是預備大用。我甚至在大哥的書房裏,還看到過一篇關于本朝役法的文章——大哥顯是想有一番作爲的;不料一夜之間,京師間謠言四起,說大哥是石敬塘之後,有不臣之心,如今皇上雖不至于要殺大哥,卻也明顯心存疑慮。雪上加霜的是——”

楚雲兒聽到“不臣之心”四個字,心立時就緊緊揪起來了,這時見唐康欲言又止,立時追問道:“是什麽?”

“是有人上了一封彈章給皇上,裏面附了一首據說是大哥寫的詞,說這首詞不僅能證明大哥是石敬塘之後,更能證明大哥心存不測之志!”唐康頹然說道。

“啊?”楚雲兒臉色慘白,急問道:“那皇上……”

“楚姑娘不用擔心,皇上現在還不确定,這首詞究竟是不是大哥所寫。”

楚雲兒臉色稍霁,“這就好,皇上是聖明之君。”

唐康一直留神觀察楚雲兒神色,見她關心石越,不似作僞,心中不由有幾分不忍。隻是事關重大,他卻斷不敢輕信任何人,便又問道:“楚姑娘不想問我的來意嗎?”

楚雲兒見唐康問得奇怪突兀,不由怔道:“公子的來意是?”

“有一樁禍事,便要臨門。我大哥特意讓我來知會楚姑娘,早做準備。”

“禍事?”楚雲兒淡淡一笑,神情中似有點失望,又幾分淡泊,“生死貴賤,平常之事。我與世無争,又能有什麽禍事?”

唐康苦笑道:“姑娘可知,樹欲靜而風不止?若是與世無争便能免禍,老子之道,早已大行于世。”

楚雲兒微微搖頭,不欲争辯,道:“那麽公子說的禍事,又是什麽事?”

“楚姑娘,你可知道那個小人給皇上的詞是哪一首?”唐康喟然長歎,不待楚雲兒相問,便自己回道:“夢繞神州路。怅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

楚雲兒聽到此處,身子不禁搖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她低下頭,看了手中的佛珠一眼,擠出一絲笑容來,悠悠問道:“那個小人,便是彭簡?”

唐康想不到楚雲兒如此聰慧,一猜便中。他輕輕點了點頭,抿着嘴,聽楚雲兒繼續說道:“我已經知道公子的來意了。可是想問我,爲何這首詞會流傳出去?”

唐康黯然搖了搖頭,苦笑道:“姑娘不可誤會我大哥,這首詞會被彭簡所知,我大哥深知絕非姑娘本意,而且這件事情,倒也不必深究。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聽到消息,說皇上親自下诏,要求晁提刑晁大人,将姑娘帶回汴京作證。我大哥很擔心姑娘的安危,但是他此時的立場,出來說話,隻能更加壞事,所以……”

楚雲兒突然微微一笑,平靜的說道:“看來事情還有轉機,皇上甯可千裏迢迢提我這個民女入京,也不肯去問石大哥……唐公子,如果我一口咬定,說那首詞并非石大哥所寫……”

“隻不知道那首詞有多少人見過?若是見的人多了,遲早會洩露。”

楚雲兒蹙眉道:“我一向少見外客,大哥手稿珍不視人,彭簡見着,是因爲一時不察,讓他見着一幅字帖,那是醉後草書,我身邊的女孩子,便是識得幾個字,也斷不認得草書的。”

唐康這才略略明白端詳,他見楚雲兒主動願意合作,心中不由一寬,道:“主審此案的,是開封府韓維韓大人;還有兩個禦史陪審。韓大人倒也罷了,斷不會爲難姑娘,隻怕那兩個禦史……若是作證,倒也罷了,若是否認有這件事情,隻怕彭簡那厮反咬一口,到時候姑娘就會受苦了。”

楚雲兒倦倦的一笑,淡然道:“不必擔心。”

唐康遲疑了一會,擔心的望了楚雲兒一眼,心裏不住的權衡風險,這麽嬌柔的一個女子,真不知……楚雲兒抿着嘴,并不說話。唐康又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下定了決心,說道:“楚姑娘,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就請将原稿和字帖等一幹字迹毀去,再找一幅别的字帖來頂替——官府來人的時候,自然會将物證一塊要走的,府中人多,難保有人不賣主,這可抵賴不得。”

楚雲兒心中突然似刀絞一般劇烈的疼痛,臉上卻笑道:“如此,請公子随我來。”

※※※

望着楚雲兒打開那幅字帖,癡癡的看着,目光中似有千種柔情、萬般相思,唐康心中突然非常的慚愧,在眼前這個女子面前,自己似乎是一個無恥的小人了。

兩年前跟随在石越身邊之後,唐康忽然發現,自己似乎來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在白水潭學院親眼目睹各種不同思想的交鋒碰撞,他還很清楚的記得第一次在辯論堂聽人辯論的那種震憾,在技藝館第一次參加比賽時興奮與激情;跟随在石越這個義兄、表姐夫的身邊,感染着他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理想與抱負,聽他講一些新鮮的思想與故事,想象着自己所經曆的一切,竟是他一手創造出來的——唐康早就不知不覺的成爲了石越的信徒,他很願意跟随着石越,去一起創建《三代之治》所描叙的那樣的理想世界!

而從現實的一面來說,自己曾經因爲石越的緣故,幾乎要推恩受封勳号,因爲石越堅持拒絕,才最終作罷,但是便連皇上,也知道石越有自己這麽一個義弟。唐康深深的明白,自己的前途,自己家族的前途,與石越是緊緊的綁在一起了。

因此唐康在爲石越謀劃之時,從未想過要有半分的猶豫與遲疑。他看過石越書房中的《役法剳子》,那是比王安石免役法、助役法用心遠要純正的役法改革方案,若他的改革能夠實現,那麽千萬百姓都要從中受益!自己站在義兄一邊,于公于私,都是正确的!

但這一次,望着楚雲兒的神态,唐康感覺到自己是在親手剝奪一個人的幸福!望着楚雲兒的手一松,那幅字帖滑落到火盆之中,唐康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一個冷戰!

楚雲兒低不可聞的歎了一口氣,目光落到石越親自贈給他的手稿上。

五年前,五年前……那座酒樓上,那個手足無措的男子……她的眼睛已經晶瑩。楚雲兒輕輕的撫摸着那本手稿,目光近似哀求的望了唐康一眼,可不待他回答,眼睛一閉,手一松,那本手稿便向火盆中滑去……兩行清淚,再也無法抑制,從緊閉的雙眼中,奪眶而出。

“楚姑娘。”唐康溫聲喚道。

“公子,請回吧。我會另找一幅字出來代替的。”楚雲兒閉着眼睛,不敢睜開。

“這本手稿……”

“手稿已經燒掉了,就不要再提了。”柔柔的聲音,不可抑制的眼淚,讓唐康心中的愧疚更甚。

“手稿沒有燒掉。”唐康望着自己一時沖動,伸手奪回的手稿,心裏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什麽?”楚雲兒霍地睜開雙眼,見唐康手中果然拿着那本手稿,她一把抓過,緊緊的抱在懷裏,低聲哭了起來。

唐康歎了口氣,說道:“姑娘情深意重,讓在下這樣的俗人汗顔。我把手稿中有那首的詞的那一頁撕了,别的就請姑娘好好保存吧。”

※※※

汴京大内,天章閣之東,群玉、蕊珠殿之北。寶文閣。

寶文閣内供奉了宋仁宗、宋英宗兩代皇帝的禦書、禦集,趙顼此時坐在閣中,面前放着一堆的禦書,所有的禦書,全部與一個人有關——武襄公狄青!

國難思良将!

趙顼推開桌上的書卷,喟然長歎。“有狄武襄的畫像嗎?”

“有。”李向安小心的應道,将一幅狄青的畫像打開。趙顼端詳良久,目光凝視在狄青額上的刺字之上,歎道:“真英雄也!”

“小人聽說外頭傳說,都講狄武襄公是真武神轉世。”李向安順着皇帝的語氣笑道。

“是啊。可惜當年狄青麾下,能用之人,隻剩下一個張玉張鐵簡了。”張玉軍中外号“張鐵簡”,勇力過人,當年是狄青帳下猛将,現爲宣州觀察使,副都總管,亦在熙河地區。

随同的知制诰蘇頌笑道:“陛下,臣聽說狄青有六個兒子,次子狄谘與三郎狄詠,武藝頗佳,有乃父之風。自古以來,天下未嘗無人,但觀人主能否簡撥于草野之中罷了。”

李向安也陪着笑,小心的說道:“官家常說仁宗朝人材鼎盛,可是奴才也聽說,本朝的人材,竟一點也不遜于仁宗朝呢。”

“哦?”

蘇頌笑道:“最近汴京的書坊,報童,都在賣兩種畫,一種是仁廟名臣像,一種便是本朝名臣像。也不知道是哪個畫工,妙手畫得,竟是惟妙惟肖,虧他認得這麽多大臣。”

趙顼不由來了興趣,笑道:“卿說說看,都有誰?朕也想知道,百姓心中的名臣,都是什麽人?”

“官家,若說到那畫,前天倒有人買了回來,可否拿出來,以供禦覽?”李向安尖着嗓子湊興。

“如此,快呈上來。”趙顼一面吩咐,一面對蘇頌說道:“卿說狄青有六子,都在做什麽?”

蘇頌恭身答道:“長子狄諒襲爵,現在汾州西河老家耕讀;次子狄谘與三郎狄詠,均爲閣門使,狄谘在禁軍當中任職,狄詠在王韶軍中,此次頗有軍功。四郎狄惠與五郎狄說棄武從文,幼子狄谏,現在白水潭學院格物院讀書。”

趙顼點點頭,說道:“将狄詠調入禁軍,賜帶禦器械。”

“遵旨。”

君臣剛剛說完,李向安就捧着兩幅卷軸走了進來。四個内侍不待吩咐,連忙上前,一人拉着一邊,将畫卷展開,供皇帝觀賞。

趙顼起身走進,卻見兩幅畫上,各畫了一二十人,每個人像的左上角,皆用小楷注明人物的官職名諱。他一一看去,見仁宗朝的,無非是範仲淹、韓琦、富弼、包拯、狄青等人。

蘇頌笑道:“世傳仁宗朝,有四真——富弼爲真宰相、包拯爲真禦史、歐陽修爲真學士、胡暖爲真先生。陛下你看,這個就是胡暖……”

趙顼把目光移過去,點點頭,笑道:“聽說當年禮部取士,十之四五,便是這個真先生的門生,他旁邊的徂徕先生石介,可是那個寫《太曆聖德詩》的石介?”

“正是此人。”

“聽說仁宗皇帝不敢讓他做谏官,怕他玉碎石階,可見定是個性子孤介的人。”趙顼與石介雖然是兩個時代的人,但是倒也聽說過一些仁宗朝的掌故,他一面說一面心裏暗暗奇怪:“這個石介眉目之間,似乎隐隐有點熟悉。”

趙顼慢慢看完仁宗朝的名臣像,這才走到《熙甯名臣像》之前,第一個便是王安石,第二是司馬光,第三個是石越,趙顼站在石越像前,突然停住了,仔細端詳畫像一會,突然向蘇頌說道:“蘇卿,卿來看石越的畫像。”

蘇頌連忙應道,細細看了半晌,卻不知道皇帝的用意,隻得笑道:“這畫工畫得很像。”

“的确很像。”趙顼點點頭,又走到石介的畫像前,看了一會,指着畫像,問道:“卿看看,這兩人眉角之間,是否有點相似?”

蘇頌看看石介的像,又看看石越的像,點點頭,說道:“倒的确有幾分像。不過石介看起來,就顯得孤傲;而石越,則溫和許多,二人不可以同日而語。”

“這倒是。”趙顼見自己多疑,不禁莞爾一笑。搖搖頭,繼續去欣賞其他的畫像。

※※※

銀白的月光灑在地上,滿地樹影重重,沓無人聲,石府的花園中,甚是寂靜。

石越挂了一件披風,從紗窗望了出去,天空如洗,沒有一絲雲霧,隻見到滿天的星鬥密密麻麻。

“公子。”一聽聲音便知道是李丁文,“你還沒有睡?”

“潛光兄?你怎麽這麽晚來花園?”石越轉過頭,問道。

“剛剛整理了一下本朝官制,到這裏來看看。”李丁文臉上似乎也有一絲的倦容,“公子在擔心什麽事?”

“侍劍剛剛回來,說楚姑娘大約明天到京。”

“公子不必擔心,晁美叔彈劾彭簡私自派人監視大人官邸,皇上勃然大怒,兩府、翰院、蘭台都指責彭簡膽大妄爲,本朝頭一次有這樣的醜聞。皇上既然駁回了彭簡自辯的折子,那麽這件事應當告一段落了。”李丁文的語氣,依然淡淡的,似乎漫不經心,又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石越搖了搖頭,“我擔心的是呂惠卿。他一有機會,就一定不會善罷幹休。現在彭簡已經被提回京師,若能在開封府證實那首詞是我定的,他未必赢不得同情。本朝自太祖立國以來,就恪守‘道理最大’的祖訓,便是皇上,也不能因爲讨厭彭簡而拿他怎麽樣。杭州事務,由晃美叔代理,也不知道會怎麽樣?”

“公子何必杞人憂天?”李丁文笑道,“唐康的信中,說楚姑娘外柔内剛,堅韌節烈,他年紀雖輕,但是看人向來很準。”

“過剛則易折。”石越喟然長歎,“我所憂心的,便是怕她太過剛烈。開封府的衙役,已經托人打點妥當了嗎?”

“已經妥當。是以秦觀的名義出面,不會授人以柄。田烈武也去和他的弟兄們說了,萬一要用刑,他們自有分寸。”

石越這才稍稍放心,但是心中的愧疚之意,卻不曾減得分毫。

“公子,若皇上果然要大用,改革之事,你以爲當從哪裏開始?”一陣風過,刮得李丁文的袍子呼呼作響。

“我這些日子,思慮已多,以爲本朝之事,千頭萬緒,而改革須以三事爲根本。”石越精神一振,朗聲說道。

“願聞其詳。”

“改革官制,使名實相符;創立學校,以培養人材;完善選舉,可使朝廷得人。”石越亢聲說道。

李丁文輕輕鼓了鼓掌,笑道:“這三件事,頭兩件在朝中斷無阻力,本朝官制名實不符,早已被衆大臣所深惡痛疾,新黨舊黨,盡皆盼着厘清。若能趁着改革官制的機會,爲以後的改革埋好伏筆,那定能事半功倍。創立學校,自白水潭以來,有近五年之功,并非難事。隻是選舉之法,關系朝野利益甚巨,須當慎重。”

石越點點頭,說道:“我若要改革,既不能使舊黨認爲我要步王安石後塵,而隻能舉慶曆新政之旗号,循序漸進;又不能使皇上等不急,心裏不耐煩……”說到此處,石越忽然自失的一笑,自嘲道:“現在麻煩不斷,居然奢談這些。”

“大丈夫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可以忘記他的志向。”李丁文贊許的點點頭,笑道:“皇上已經看到了名臣畫像。富弼前天上書,請求皇上錄忠良之後,皇上下诏錄趙普、狄青、包拯三人之後各一人爲官,幾天之後,富弼會再次上書,請求錄石介、歐陽修之後。計劃到現在,進行得非常的順利,公子的志向,必有一日能夠大展。”

石越忽地想起一事,“我怎麽可能和石介長得像?”

“嘿嘿。”李丁文狡黠的一笑,低聲道:“不是公子長得和石介像,而是石介長得和公子像。”

“難道?”

“石介死去二十餘年,他死的時候,正好得罪夏竦,很多文稿都被燒毀,他的畫像更是一幅也沒有留傳,事隔二十年餘年,我聽富弼介紹石介的模樣,在畫石介像的時候,略略在眉目上改了幾筆,也不過舉手之勞。這畫像,連富弼都覺得甚像,别人又如何去分辯真假?”李丁文似笑非笑的低聲說道,顯是極爲得意。

石越聽他竟如此欺騙世人,亦不禁莞爾,心道:“幸好中國畫不同于油畫。”

李丁文卻不再談論這件事,望着空中的繁星,歎道:“這些事情,遲早會過去。真正讓我擔心的,是皇上最終頂不住壓力,向契丹人示弱。司馬夢求,怎的還不回來?”

翌日,崇政殿。

“昨天晚上,劉忱與蕭禧争論到深夜,蕭禧始終不肯讓步……”韓绛小心翼翼的說道,他低着頭,不敢看皇帝的眼色。

“今日兩府三司學士院禦史台都在這裏,一定要有最後的結論。”趙顼冷冷的說道。“遼人既不肯讓步,朝廷是準備邊防,還是要忍氣吞聲?所有的人,都要表态。”

“與遼國輕啓邊畔,臣以爲是下下之策。”韓绛依然很明确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臣以爲要斷然拒絕遼人的無理要求。”呂惠卿亢聲說道。

馮京、王珪對望一眼,齊聲說道:“臣等也反對輕啓戰事。”

吳充遲疑了一會,也說道:“臣反對開戰。”

他這句話一出口,樞密副使蔡挺、王韶不由相顧色變,二人上前一步,厲聲說道:“臣等以爲應當斷然拒絕遼人的無理要求!”

趙顼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把目光投向曾布。

曾布連忙出列,朗聲說道:“臣反對開戰。”

蔡确略一躊躇,也立時出列,高聲說道:“臣請陛下内修戰備,拒絕遼人的無理要求。”

幾個翰林學士,在皇帝眼光的逼迫下,也相繼表明自己的意見。

趙顼見衆臣子一一表态,主張議和的臣子遠遠超過主張強硬的臣子,他緊緊的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終于無力的說道:“姑從其所欲。”

“陛下聖明!”一片歌功頌德的聲音在崇政殿中響起,趙顼聽到耳中,卻覺得說不出來的刺耳。

王珪又說道:“劉忱、呂大忠持議甚堅,朝廷若主和議,隻恐不能奪其志。”

“那就換人吧,讓劉忱歸本職,讓呂大忠回家終制。”趙顼無可無不可的說道。

“臣以爲可遣天章閣待制韓缜爲使者……”王珪又繼續說道,呂惠卿、蔡确默不作聲的冷笑着。

“準奏!”趙顼揮揮手,正欲退朝,忽然臣僚中,有一個人“卟”的一聲,倒在地上。一個大臣連忙俯身扶起,喚道:“蔡大人,蔡大人!”

趙顼連忙走下禦座,定睛一看,原來是樞密副使蔡挺當殿暈倒!他心裏一驚,連忙高聲呼道:“禦醫,快傳禦醫!”

※※※

站在崇政殿内的史官,注視着殿中略顯混亂的情景,默默地觀察着每個人的動作。回到史館之後,他在一張紙上寫道:“熙甯八年二月某日,……帝使韓缜如河北議界……樞密副使蔡挺議事崇政殿,疾作而仆……”

數日之後,史官又提筆寫道:“……樞密副使蔡挺以疾罷爲資政殿學士,判南京留司禦史台……”

史官所不知道的是,蔡挺在病中,曾經大呼:“奇恥大辱!奇恥大辱!”而就在蔡挺罷樞密副使的當天,富弼的表章抵達京師;石越詞案,在開封府秘密開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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