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坐在書桌後面,無意識的看了那幅草書一眼,歎道:“潛光兄,世事變化無窮,真是不可逆料呀。”
李丁文微微一笑,又看了門外一眼,秦觀與田烈武早已經相約去喝酒了,唐康在書房外二十步遠的亭中讀書,實際上是爲了防止下人打擾。李丁文确認無人靠近,這才說道:“公子,不必過于憂心,這個世界上,豈有解不開的結?”
石越這些天來,一直裝作若無其事,其實心中根本沒有底。他見李丁文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稍稍放心,說道:“京師揭貼的事情,想必先生是知道了。彭簡上書一事,先生還未知吧?”
李丁文苦笑道:“《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連篇累牍,我豈能不知?用不多久,必然傳遍大宋。彭簡上書,卻又是何事?”
石越便把事情詳細的說了一遍,道:“現在京師知道此事的,不過是皇上與一相三參而已。這是李向安悄悄帶給我的口信,我也不好上折自辯。”說罷,又苦笑道:“那首詞的确是我送給楚姑娘的,不知爲何竟爲彭簡所知。其實倒沒有必要去提楚姑娘來京,實是多此一舉!”
李丁文搖搖頭,“公子自然不能上折自辯,這種事情,說不清楚的——有罪沒罪,全在于皇上。皇上不直接降诏問公子,而是千裏迢迢去提楚姑娘,那是不相信彭簡,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彭簡。”
“現在給晁美叔下诏的使者是否已經出發?”
“三天前出發的。”石越對這件事,隻能淡然處之。
李丁文思忖了好一會兒,才說道:“這件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根本,還是因爲有公子身世的謠言,這首詞才會成爲問題。我既然不能抽身去處理這件事情,侍劍又已經走了,如今隻有辛苦二公子了。”
石越奇道:“辛苦他做什麽?”
李丁文微微笑道:“當然是讓他去杭州。一來和*、侍劍說一下京師的情況,再則讓他搶在晁美叔之前,見一次楚姑娘。如果可能,讓楚姑娘銷毀證物,來個死不認賬。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反攀彭簡誣告,至少可以加重皇上對彭簡的懷疑。”
“這……”石越不由有點遲疑,“若是死不認賬,隻怕會受刑,她一個弱女子……”
李丁文望了石越一眼,知道石越顧念着舊日情份,便笑道:“公子不必擔心,隻需銷毀證物,沒有物證,韓維自會給公子幾分薄面,不至于讓楚姑娘受苦的。”
石越心裏依然有幾分猶豫,道:“可是……”
“公子,這件事情,我們也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若能夠從源頭上擊敗彭簡,我們的勝算就多一分;反過來,若是唐康去時,一切都已經晚了,那麽到時候公子就直承其事,把一切交給皇上來處置——至于皇上到時候是信公子,還是不信公子,就看皇上聖明與否了!”
“隻是……隻是……如果皇上在楚姑娘來京之前,突然問我呢?”
“那也簡單,公子就承認是自己寫的。到時候即便楚姑娘說不是公子寫的,皇上也隻當是一件風流佳話——楚姑娘有情有義,不肯連累公子,所以矢口否認,想來皇上不僅不會責怪,反而會非常的欣賞。”
石越站起身來,走到玉器架前,信手拿了一件玉器把玩,定睛一看,卻是一隻玉玦!他心中一震,終于點點頭,道:“如此,我便修書一封與楚姑娘……”
“不行。”李丁文立即冷冷的制止,“公子想想,彭簡如何知道楚姑娘那裏有公子的詞?沒有了解真相之前,便是楚姑娘也不能相信,焉知她不會由愛生恨?公子隻讓唐康帶一件信物去便可,絕不可再授人以柄。”
“她應當不會……”石越口裏雖然不相信,但卻也收起了寫信的念頭。
李丁文卻也不願再去糾纏這件事情,輕輕啜了一口茶,正色說道:“公子,這件事情,就這樣處置了,等會我和二公子說明關鍵,他聰明果決,自然會處理好。我們現在,應當主要來想想如何應付那鋪天蓋地的謠言。”
石越聽他說到這件事,沉默良久,搖搖頭,道:“我已經想了很久,并沒有什麽良策。也許隻能用時間來解決這個問題了,等到塵埃落定,一切自會水落石出。”
“那不是好辦法。”李丁文擡起眼皮,斷然否定,說道:“一則我們等不起,再則問題始終存在,并沒根本解決。”
石越下意識的聳聳肩,無可奈何的說道:“那又能如何?”
李丁文不易覺察的咬了咬牙,右手緊緊握着茶杯,沉聲說道:“公子,你真的不記得自己的身世了?”
石越臉上泛起一絲苦笑,轉過頭來,看着李丁文,說道:“不記得了。”腦海中,卻如放電影一般閃過現代生活的種種畫面,父母、親人、女友、師友……每個人的面孔竟是特别的清晰,他又怎麽能真的不記得了?
李丁文眯着眼睛望着石越,也默不作聲。
二人相對無言,沉默了好久,李丁文突然咳了一聲,用極低的聲音,一字一句的說道:“既然如此,我們就行一險計!”
“險計?”石越眉毛一挑,冒險實在不是他的性格。
“不錯,若是成功,公子的身世,日後不僅不再是阻礙,反而将成爲一大助力;若是失敗,就是欺君之罪,公子最好的下場,就是發配邊州看管!”李丁文臉上的表情,是石越認識他幾年來,從未有過的鄭重與嚴肅。
“到底是什麽計策?”石越緊緊的握着玉玦,問道。
李丁文湊到石越耳邊,用極低微的聲音,細細說了半晌。石越一面聽,一面已是目瞪口呆!
“這——這——”
“此計成功的關鍵,全在于富弼!若是富弼肯合作,那麽便是彌天大謊,我們也能圓了它!而這件事,從頭到尾,也可以隻有我們三人知道!”李丁文完全無視石越吃驚的表情,說完之後,從容的喝了口茶,悠悠說道。
石越望了一眼手中的玉玦,問道:“富弼憑什麽要幫我?他沒有理由摻予進來!”
李丁文點點頭,說道:“不錯,也許富弼的确沒有理由要幫我們。”
“那麽……”
“但是富弼也有要幫我們的理由。”李丁文不待石越說完,繼續不緊不慢的說道。
“他有什麽理由?”石越奇道,他完全想像不出來,有什麽樣的利益和大義,值得富弼去平白冒這麽大的險。
“公子可知道富弼這個人的生平?”李丁文突然問道。
“富弼是本朝名臣,我當然知道。”
“我在洛陽,和富弼前後見過三次面。”李丁文緩緩的說道,“這個老頭子,給我的感覺,是四個字!”
“哦?哪四個字?”
李丁文嘴角一動,微微笑道:“不甘寂寞!”
“我所聽到的傳聞中,富弼是個忠直的人,他曾經當着仁宗的面,直斥自己的嶽父晏殊爲奸臣。”
“人是複雜的,公子。”李丁文恢複了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富弼這個人,從小家貧,因爲範文正公舉薦,試茂材制科出身,其後在危急之時,出使遼國,脫穎而出,從此出将入相,爲國家棟梁。若觀他一生的所作所爲,真正稱得上是才華出衆,膽色非常!”
“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富弼少年時代依附範文正公,後來又娶晏殊的女婿,聽說他少年做舉子時,王冀公以使相的身份,鎮守洛陽,他去圍觀王冀公車駕,感歎說:王公也是個舉子呀!我這次去他家裏,他家中還挂着旌旗鶴雁降庭圖,可見富弼一生,都是名利中人。”李丁文口中的王冀公,是指宋朝名臣王欽若。
石越點點頭,笑道:“我送給富弼的禮物,他從沒拒絕過。”
李丁文莞爾一笑,道:“我觀富弼一生之中,有兩件事可以說是糾纏他一生。”
“其一,是邊事。他以邊事而發迹,但是若别人說他是因爲出使遼國而發迹,他會非常的生氣。他勸朝廷斬元昊的使者,對西夏采取強硬的政策;他雖然暗暗得意于出使遼國,折服遼主的壯舉,卻又對于達成增加歲币的和約深以爲恥!他勸皇上二十年不言兵事,絕非是因爲他不想一雪朝廷的恥辱,他隻不過是想學勾踐之事罷了。富弼一輩子都沒有真正看得起遼國過,若是有人能夠替他達這個心願,富弼未必不會對此人另眼相看……”
石越把玉玦放回玉器架上,搖搖頭,道:“富弼絕不可能爲了這個理由而冒此大險!”
李丁文點頭道:“不錯。若隻有這一個理由,富弼畢竟不再是俠氣的少年,斷不可能爲此冒大險。但還有另一件事……”
石越信手拿起另一件玉器,細細觀賞。
“富弼位列兩府,三朝元老,與韓魏公同時在朝,二人又是數十年的交情,可是爲什麽韓魏公死後,富弼既不遣人吊祭,也不在洛陽遙祭?又者,富弼與歐陽修,交非泛泛,爲何歐陽修死後,他也不去吊祭?”(注一)
“他的理由,是老病吧。”石越放下手中的綠玉老虎,淡淡的答道。
“那不過是向世人的交待。富弼不去吊祭這兩個人,是因爲刻骨銘心的怨恨,若公子是韓魏公的親女婿,隻怕他會連公子一并恨上。這中間,涉及到仁宗、英宗及至本朝三朝的宮廷政治!富弼畢竟不過是一個貧家子弟出身,在這些政治角力中,他根本比不上世家子弟的韓琦,若非資曆才望超過歐陽修,甚至可以說他連歐陽修都比不上……”
“若能行政的能力,治軍的能力,出将入相的本事,韓魏公實際上是比不上富弼的。但是若論說到政治角力,他因爲仁宗朝廢後之事,替範文正公說話,而間接得罪當今的太皇太後;至和年間,仁宗病危,立英宗爲儲,本來也有富弼參預,富弼召韓魏公入樞府,本想共謀其事,不料富弼丁憂,韓魏公早早議立英宗爲皇子,獨享其功;其後英宗朝,英宗得病,當今的太皇太後垂簾,英宗待内侍甚嚴,内侍懷恨構隙,富弼竟然谏英宗,說‘伊尹之事,臣能爲之’,英宗不得已忍氣吞聲,而韓魏公因此對富弼頗有疑惑,一日趁英宗病愈,當着百官之面,用智迫使太皇太後撤簾歸政,而身爲樞使的富弼事先竟不得商量,他以爲韓魏公欲緻他于族滅,由此對韓魏公恨之入骨。其後又有濮議,歐陽修首議追遵濮安懿王,富弼竟斷然反對……”
李丁文如數家珍一般,向石越講叙着富弼在仁宗、英宗兩朝廢立大事中的立場與結果。石越以前雖然聽說富弼的事迹,又如何能明白這許多的内情?不由歎道:“難怪皇上對韓家與對富家,有兩種截然不同的态度!”
“不錯。英宗一朝,若從表面上看,完全是韓魏公的功勞,才使得英宗能夠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而當今皇帝之立,也有韓魏公的功勞。兩代策立之功,豈同尋常?所以皇上無論如何,也要和韓家約爲婚姻,而韓琦再怎麽樣反對新法,皇上也不會将他真正的罷黜。所以夫人一旦成爲韓魏公的義女,便是郡主,也要退讓三分……所以皇上才會給韓魏公親寫碑詞!所以富弼,雖然與韓魏公一樣的資曆,卻隻能提前緻仕,退居洛陽。若再對比一下富弼之子富紹庭與韓忠彥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富弼對功名的垂意,他心中若不介意,豈非咄咄怪事?”
“都說‘富韓’‘富韓’,不料富韓竟然相差如此之遠!”石越感歎道,“可是,這與我們計議的事情,又有什麽關系?”
“大有關系!”李丁文臉上泛起一絲冷笑,“富弼若不介意,便罷了。若是介意,那麽他想要兒子輩孫子輩,都能使富家趕上韓家的話,現在就是一個機會!”
“機會?”石越轉過身來,望着李丁文。
“不錯,就是機會。”李丁文冷冷的說道:“這件事情,富弼若是做了,既便事情敗露,畢竟不是謀反,最多不過是流放安置,他富弼反正也沒有幾年好活了;若是成功,誰都知道公子前途無量,公子又豈會虧待他的兒孫?何況這件事情,隻有我們要擔心他富弼出賣我們,他富弼根本不用擔心我們會出賣他……風險對富弼而言,如此之低,而卻可以爲子孫保幾十年的平安,我想不出他富弼有什麽理由去拒絕。”
石越想了一會,突然笑道:“富弼難道不擔心我們有一天對付他的兒子,殺人滅口嗎?或者等他死後,我不再照顧他的兒孫?”
“這些事情,就取決于富弼對公子的印象了。不過富弼也應當知道,我隻要去找他開了這個口,那麽他與公子,就隻有兩條路了,非友即敵!富弼若是聰明人,自然就會懂得怎麽選。”李丁文将茶杯端起,笑道:“天下哪有什麽絕對會成功的事情?公子你也需要早下決定!”
石越垂下頭,反複思忖,許久,終于擡起頭來,說道:“我隻希望富弼能将這個秘密帶進棺材之中!”
李丁文嘴角似乎隐隐露出一絲笑容,“我想他會的,除非他認爲他兒子的智慧,能夠用好這個秘密!”
“富弼自己也曾經被流言所攻擊,曆史真是諷刺呀!”
石越走到東牆邊上,取下寶劍,刷的一聲,拔出劍來,頓時寒光四溢,“天下的确沒有絕對能成功的事情,這次若是失敗,也許就真的用得着你了……”石越望着手中鋒利的寶劍,暗暗想道。
杭州楊家院。
楊青一大早起來,便看到一個身着白素羽衣、盤着一頭烏黑的秀發,約二十來歲的少婦站在楚雲兒的幽居之前。這個女子身後還跟着四個丫頭,全是一身白衣;另有一個身材高挑,身着白衣,丫頭打扮的女子,在大門之前,輕輕的叩響門環。楊青雖然看不見那個少婦正面的模樣,但在衆人環簇當中,亦能感覺到那個少婦有一種别樣的标緻。若是他知道世間有雪蓮花這一樣花兒,必定感歎,那個少婦便如同雪山上的雪蓮花一樣,冰清玉潔,讓人見之而生憐愛,看似柔不禁風,實則堅韌非凡。若他能從正面再看得一眼,一定能從她的閃爍的星眸中,讀出一種聰明狡黠的可愛處。這個少婦,與他的主人楚雲兒,是兩種完全不同類型的女子。
他正在躊躇着,是不是要上前詢問她們的來意——便聽吱的一聲,門開了。阿沅睡眼矇胧的把頭探出門縫,柔媚的嘟噜道:“是誰呀?這麽早——”
她這幅神态,不由惹得那四個女子都掩袖偷笑,白衣少婦也不禁肩頭微聳,顯然也是忍俊不禁。敲門的女子更是放肆的笑出聲來,道:“姑娘,我家主人特意前來,求見楚姑娘。”
阿沅聽她的聲音,嬌媚之中,更帶着一種大方,且是标準的汴京官話,楚雲兒也叫她講過,不過一愣,睡意也消了半分。她勉強睜開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敲門的女子一眼,又往那邊站立的五個女子望了一眼,不自禁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才問道:“你們又是誰呀?”言語之中,依然帶着幾分将醒未醒的樣子。
來訪的女子,幾曾見過這樣天真爛漫、毫不掩飾的女孩?她們自小秉承的教訓,都有諸如“笑不露齒”等等維持淑女風範的禮儀教條,那個少婦雖然少女時代,也是個調皮淘氣的女孩子,可畢竟也不會如阿沅這般,毫不介意的在客人面前打着哈欠——衆人不由都忘了自己的來意,輕輕笑起來。
“姑娘,請問你的芳名?”白衣少婦的聲音,非常的清澈。
“我叫阿沅。”阿沅絲毫沒有意識到她們在笑什麽,随口答道。
“阿沅姑娘,勞煩你通報一聲,就說石夫人求見楚姑娘,盼她能賜一見。”
“哦,石夫人——”阿沅心中一個激靈,睡意頓時全消,她張大了嘴,看着眼前這個不施粉黛,溫柔可親的女子,呆道:“你就是石夫人?石學士夫人?”
“正是妾身。”梓兒微微颔首,笑道。她正在孝中,所以一府皆白,不施粉黛。這次前來,也不敢太過張揚,隻帶了阿旺和四個心腹的丫頭。侍劍等人則遠遠的在村外等候。
不料阿沅知道是石夫人之後,反倒将臉一沉,冷冷的說道:“你們能不能給人過一天安穩的日子?不見。”說罷,也不多說,将門一合,又關上了。
楊青這時更加尴尬,隻好遠遠的找個地方躲起來,看着門前的形勢。
梓兒倒料不到那個阿沅會如此的讨厭自己,心道:“若是我石大哥前來,隻怕便不會如此了……”心裏不由又有幾分莫名的刺痛。
她見阿旺臉上有忿之色,抓緊門環還要敲門,連忙止住,道:“阿旺,你過來。”
阿旺心不甘情不願的走過來,說道:“那個小丫頭太無禮,便是蜀國公主,對夫人也是禮敬有加的——”
“說這些做什麽?”梓兒淡淡的說道,轉過頭,對一個丫頭吩咐道:“去将阿旺的筝取來。”
那個丫環答應着,走到十數步遠的馬車之前,從車上抱出一把十三弦的秦筝,交給阿旺。
“阿旺,你替我在此奏一曲吧。我記得你曾編過一曲《望月懷遠》……”
阿旺點點頭,找了塊青石,席地而坐,将雲筝架在身邊,又在琴邊放了一個香爐——這本是宋代大戶女子出行必備之物,這才俯首輕調琴弦,素手翻轉,鳴筝弄響,茲弦一彈,筝聲含着一種哀怨相思的婉轉,一種無可奈何的期待,所謂“弦凝指咽聲停處,别有深情一萬重”,所有的人,都不禁要被這筝聲中洋溢出來的情緒所感染。連遠遠躲在一棵樹後的楊青,也似被這筝聲擊中心事一般,心中無限的郁郁,再也不願意受理智的約束,然而便是想要奔洩而出,卻又無處可去,終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傷心與痛楚!一切的情感,都湧到了胸口,又彷徨、無奈的堵在胸口——筝聲中的人,懷念遠人,雖然無可奈何,但終于還可以做一個夢,夢見有相會之期,可是自己呢?咫尺之間,竟是比天涯還遠;便是做夢,也知道斷無可能!他的手指,緊緊扣着松樹的樹皮,鮮血從指尖流出,他感覺到的,竟是一絲快意!
梓兒默默的站在阿旺身邊,想起遠在汴京的石越,不知禍福,心頭也不禁相思百轉,又不知道自己深愛的人,愛的究竟是自己還是在眼前這宅子中的人?心中抑抑郁郁,竟似要把心都想碎一般。她不欲多想,便在心裏默默念道:“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待到阿旺一曲終了,宅中緊接着便傳出一陣清徹入雲的琴聲,琴聲清韻如風,讓人心中的郁郁,頓時消散,而那表面的淡然恬靜之中,更有一種落拓的驕傲!梓兒與阿旺細聽一陣,不由相視一眼,見雙方眼中,都有詫異之色。阿旺精通音律,梓兒悟性本就極高,與阿旺相處幾年,于音律也頗有領悟。這時聽到這琴聲,二人竟都有似曾相識之感!“新婚之夜的琴聲,原來便是她所奏。”梓兒在心裏搖搖頭,悲傷的想道:“大哥,你明明知道,爲何卻要瞞着我?”
“這是由王相公的《暗香》改編的曲子,我曾經在京師聽人彈奏過,但是沒有人能出這位楚姑娘之上。”阿旺輕輕的贊許道,其實她和楚雲兒,倒是見過的,隻不過一時沒有想起來罷了。
然而這曲《暗香》,楚雲兒終是沒有彈完。阿旺的話音剛落,便聽到铮的一聲,琴聲截然而止,顯是琴弦斷了!
“心境若不能溶入琴境之中,琴弦難免折斷。”阿旺惋惜的歎道。
“有些事情,阿旺你是不明白的……這個楚姑娘,一定是個倔強的女子。”梓兒淡淡的說道。
——“吱——”的一聲,楚府的大門,終于打開了。一個身着淡黃色絲袍的女子,亭亭走到門口,斂身說道:“石夫人,多有怠慢!”
“是你?!”梓兒望着親自出門來迎接的楚雲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不錯,是我,數年之前,大相國寺,我們曾有一面之緣。”楚雲兒微微笑道。
梓兒搖了搖頭,自嘲的笑道:“原來大家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不知道!”難道幸福真的是建立在謊言之上的嗎?梓兒已經不願意去想這個問題了。
“知道了未必是好事,不知道未必是壞事。”楚雲兒幽幽歎道。
梓兒默默的搖了搖頭,良久,才對楚雲兒笑道:“可以讓我進去嗎?”
“請進來吧。”楚雲兒微微笑道。不知爲何,她心裏面對梓兒,竟沒有一點的怨恨。
梓兒一行人被楚雲兒迎到客廳中坐了。
楚雲兒問道:“石夫人來找賤妾,是有什麽事嗎?難道……”雖然明明知道會惹起梓兒不快,可是語氣中,畢竟有掩飾不住的關心。
梓兒微微點頭,柔聲道:“我來找楚姑娘,的确是有事情。不知可否摒退左右,我們單獨說說話?”
“有什麽話是見不得人的嗎?你們隻知道欺負我家姑娘!”阿沅不知爲何,心中有非常強烈的不好的感覺,她愛護楚雲兒心切,竟是不顧禮貌,出言相斥。
她這句話說出來,梓兒倒還罷了,阿旺和幾個丫頭,臉上就難看了。隻是石府平素家規甚嚴,在外人面前,頗知進退禮數,也不敢随便口出惡語。
梓兒望了阿沅一眼,苦笑着搖了搖頭,又轉過頭,望着楚雲兒,臉上盡是殷切的期望。
楚雲兒微微點了點頭,對阿沅說道:“不可無禮。你出去招待一下這幾位姐姐,我與石夫人說會話。”
“姑娘——”
楚雲兒把臉一沉,喝道:“快去。”
阿沅無可奈何,隻得退下。阿旺等人,也一一退下。楚雲兒見衆人走了,又問道:“石夫人,……”
“楚姑娘,我想先問你一件事?”梓兒悠悠說道。
“請說。”
“你平素怎麽稱呼我大哥,我大哥又怎麽稱呼你?”梓兒望着楚雲兒,很認真的問道。
楚雲兒不由一怔,待要拒絕回答,望見梓兒那雙清徹剔透的眼睛,心中又着實不忍,遲疑好久,才歎道:“我也叫他石公子、石大哥;他有時候叫我楚姑娘,有時候叫我雲兒……”
“他叫你雲兒嗎?”梓兒又似問楚雲兒,又似自語自語,不由癡了。
“石夫人,你别誤會,他的心裏,隻不過當我是個朋友一般。”楚雲兒黯然道。
“朋友?”梓兒不由一怔,終是不願意多想,因爲每想一次,都是讓自己的心痛一次。她也不願意在楚雲兒面前顯出自己的軟弱來,便勉強笑道:“楚姑娘,你、你喜歡他麽?”
楚雲兒萬料不到梓兒會這麽直接的問自己這樣的難堪的問題!若說喜歡,是當着人家夫人的面,何況她始終是個女子,如何說得出口?若說不喜歡,不免又是自欺欺人。
好在梓兒并沒有一定要她回答的意思,又繼續說道:“我是想問楚姑娘,如果我想把你接進府中,侍候他,你願不願意?”
楚雲兒不由一怔,望着梓兒,見她臉上雖然勉強笑着,可在眉尖,在眼中,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痛苦。楚雲兒豈能不明白那種難受的感覺,她輕輕走到梓兒身邊,柔聲道:“石夫人,我可不可以冒昧,叫你一聲妹子?”
梓兒點點頭,道:“你比我大,我叫你一聲姐姐,也是應當的。”
“妹子,你真是個好人。”楚雲兒摟着她的肩膀,輕輕說道。
梓兒咬着嘴唇,搖了搖頭,黯然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好人,我不過是想,你若在他身邊,或者他煩惱的時候,可以有人讓他開心一點。”她的眼淚,幾次湧到眶中,幾次生生的抑住。
“傻妹子,他娶了你,最能讓他開心的人,是你呀。”楚雲兒柔聲說道,“我不會答應你的。”她的拒絕,竟是異常的堅決。
梓兒沒有料到她會拒絕,愕然問道:“爲什麽?你不喜歡他?”
楚雲兒搖了搖頭,默不作聲。
“我是真心的。”梓兒又說道。
“我知道。”
“那爲什麽?”
“因爲我不想成爲任何人的工具,包括成爲你讨好你丈夫的工具!”楚雲兒在心裏說道,“若是他喜歡我,他會自己和我說。我不願意看到他眼中,有一絲一毫對我的嫌惡!”
她口裏卻隻淡淡的說道:“我在這裏住慣了,已經不想嫁人,去奉迎别人。”
“可是,這樣子你太苦了……”梓兒心裏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感覺。
楚雲兒淡淡一笑,道:“妹子,什麽是苦,什麽是樂,很難說的。”
“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這些天不斷有人來找我,妹子,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梓兒遲疑一會,道:“大哥在京師遇上了一些風波,我們懷疑彭簡想要陷害大哥,但究竟是爲什麽,一直沒有弄明白。因爲他來過你這兒,所以我們懷疑,與你有關……”
“與我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你别誤會,我相信你……”
楚雲兒搖搖頭,似笑非笑的問道:“妹子你來,也有一半是爲了這件事吧?”
“嗯……”
“那你放心,便是讓我死了,我也不會做半分害他的事情的。”楚雲兒淡淡的說道。
錢塘市舶司衙門。
蔡京的書房,正牆上挂着一幅其實并不怎麽精确的海圖,桌子上放着幾本嶄新的線裝書,書名是《動物志》。西湖學院首批翻譯的兩套書,分别便是《幾何原理》與《動物志》,第一批印出來的書,除了供給太學、白水潭學院、嵩陽書院、橫渠書院、應天書院等幾大書院事先訂購,以及贈送給皇家藏書外,隻有少量流傳到市面,蔡京因爲是市舶司的重要官員,與譯書關系密切,所以才得到贈送一套。隻不過蔡京拿到手後,那部《幾何原理》他随手翻了幾頁,便丢在書架上,永不再看了;倒是這部《動物志》,他還勉強有興趣讀讀。
此時蔡京背着手,正在看從杭州通往南洋的航線,“若能将泉州、廣州全部置于管轄之内,那麽利潤不知還可翻幾番!”蔡京在心裏感歎道。曆史上從未有政府組織進行的大規模貿易活動,一旦得逞,不免讓人食髓知味。當年石崇靠搶劫海商,富可敵國,蔡京在提舉市舶司的職位上,又是大宋現在最有活力的市舶司,他隻要略微伸伸手,一年下來,幾十年的俸祿,也早已經入了腰包。所以無論從公從私,蔡京都真心希望海外貿易能更加繁榮。
蔡喜站在他身後,不敢打擾蔡大人的思緒。
半晌,蔡京才意識到蔡喜在他身後,漫不經心的問道:“有什麽事嗎?”
“今天早上,石夫人去看那個楚雲兒。是侍劍陪着去的。”
“哦?”蔡京轉過身來,問道:“知道她們說了什麽嗎?”
“不知道。”蔡喜答道,“不過石夫人出來的時候,是楚雲兒親自送到門口,二人神情,似乎頗爲親密。”
“頗爲親密?”蔡京沉吟道,半晌,冷笑道:“婦人之事,不必理會。隻是暫時不要孟浪行事。”
“小的明白。”
“彭簡府上,打聽得怎麽樣了?”
“彭簡幾次行文給我們,但是他一個杭州通判,畢竟管不着我們,也拿我們無可奈何。不過他似乎已經生疑,從他家人那裏,打聽不到什麽東西。”
蔡京冷笑道:“石府抓了他的人,他不生疑才怪。晁美叔那裏,彭簡又豈能提得到人?”
“公子料事如神。”蔡喜連忙送上一個馬屁,笑道:“我看彭簡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明天晁美叔就正式審問那幾個家夥,隻要一用刑,彭簡就等着挨參吧。陳先生也夠狠的,聽說他把杭州知州衙門、以及兩浙路在杭州開府的大大小小的官員,包括彭簡,都請去聽堂了。”
“我也想去看看彭簡的醜态!”蔡京嘲諷的笑道,“可惜市舶司的事務,的确太多了。”
晁端彥的審判,出人意料竟非常的簡單。
晁端彥剛剛威脅要用大刑,堂上的犯人,便全部招了,一齊指證是受彭簡指使,彭簡雖然想否認,可惜這些人都是他彭家的家人!實在不是可以脫賴得開的。晁端彥雖然沒有權力立即剝奪彭簡的官職,卻可以将供狀案卷随着一紙彈文,送往京師;也可以下令将彭簡的家眷與彭簡本人,好好的“保護”起來……
不過彭簡本人倒并沒有過份的驚慌失措,他一方面寫折謝罪自辯,一方面還在等待着朝廷對石越的處分——他還在想着,隻要那份彈章能夠扳倒石越,那自己必然是笑到最後的。
就在晁端彥斷然軟禁彭簡數日之後,唐康與朝廷的使者,竟在同一天抵達杭州。差不多就在朝廷的使者進入杭州北門,前往提點刑獄衙門宣旨的同時,唐康在石府門前,翻身下馬,和出門送侍劍返京的*、蔡京等人,撞個正着。
注一:本篇所涉及富弼事,皆是史實。詳見《宋史.富弼傳》,《宋人秩事叢編》富弼條。又,後文提及的所謂“濮議”,其原由大緻如此:趙顼之父英宗并非仁宗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子,迎立英宗爲皇子。其後歐陽修要求追尊濮王,認爲不能夠兒子爲皇帝,父親反而爲臣子;而反對者,則持大宗小宗之議,認爲天子至公無私,雖然是親生的父親,也不能例外。其中種種糾紛,表面上是對傳統禮制不同的理解,實際上也牽涉到曹太後與英宗的政治矛盾,一方面借維護仁宗的地位,來讨好曹太後;一方面借追尊濮王,來迎合新皇帝。當然,在濮議當中,也不完全是*,的确也有相當一部分人,不過是因爲自己對禮制的理解不同,而持着不同的意見。若純粹從*的角度來解釋,很多人的立場未免就解釋不通。宋代自太宗以後,既便是宮廷的鬥争,也相對溫和,與各朝各代,皆有所不同。韓琦爲相,可以請曹後垂簾,也可以不事先通知,就迫使曹太後撤簾歸政,曹太後亦不過發幾句牢騷便了事。這是宋代政治的可愛處。濮議在今天看來,十分沒意義,加上神宗朝已經沒有那麽敏感,因此小中沒有重筆提及,但在當時政治生活中,實在是一件大事。小說正文中不能詳叙,特在注中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