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绛苦笑道:“這件事,臣等有争議,故此請陛下聖裁。”
“争議?”趙顼一面說一面打開奏折,才看了幾眼,臉色就沉了下去,奏折中所叙,正是彈劾石越寫反詞,而且說石越通商高麗、倭國,是欲結外援以自固;訓練水軍,其心更屬難測——字字誅心,直欲置石越于死地。
“臣認爲,本朝一向恩遇士大夫,例無以言罪人之事,似彭簡折中所說,一來并無實據,二來多屬附會,實在不足以驚動聖聽,本欲對彭簡嚴加訓斥,但是呂參政卻頗有異議……”韓绛一面說,一面把目光投向呂惠卿。
趙顼“嗯”了一聲,望了呂惠卿一眼,問道:“呂卿,你有何異議?”
呂惠卿連忙出列,朗聲答道:“陛下,若在平常時候,這等折子上來,的确不必深究。才子詞人,自寫自的興亡之歎,本也平常……但這個時候,臣雖然相信石越是個忠臣,隻是衆口爍金,臣以爲還是應當問明石越,或使禦史查明此案,使清濁自分……”
“問明石越?”趙顼意味深長的問了呂惠卿一眼,反問道。
“正是。”呂惠卿一時竟拿不定皇帝打的什麽主意。
趙顼冷笑一聲,把奏章丢到一邊,轉過頭對韓绛厲聲說道:“丞相,你替朕告訴彭簡,人家自寫自己的詞,不必引申太廣了。石越通商與練水軍,是朕知道的!水軍提轄,是朕親派的!那些捕風捉影的話,不是他彭簡身爲朝廷大臣所應當亂說的!”
呂惠卿聽到皇帝聲色俱厲、幾近于訓斥的話,這才知道皇帝對石越還有保全之意,但是如此千載難逢的良機,他怎肯放過,連忙跨出一步,說道:“陛下——”
“呂卿還有什麽要說的?懷古之詞,實在不必大驚小怪。”
呂惠卿恭身答道:“誠然。但臣也有疑惑的地方——依彭簡所說,這首詞是在石越交好的歌妓楚氏處尋着,而偏偏此詞,坊間流傳的《石學士詞鈔》,并無收錄;教坊歌女,亦從無傳唱者。若是平常之作,爲何又秘而不宣?陛下可以細讀這首詞,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馮京忍不住說道:“一首小詞,未流傳于坊間,也是平常。”
“若是我與馮參政的詞,不能流傳,倒并不奇怪,但這是石九變的!”
趙顼細細思量呂惠卿說的話,不由也有幾分疑惑起來,沉吟道:“這……”
馮京見皇帝猶疑,不由急道:“陛下,本朝祖宗以來,未嘗以言罪人,況且石越一介書生,若說有反意,他又憑什麽造反?”
呂惠卿反駁道:“陛下,現在不能,不代表将來也不能。不過,臣也以爲石越人才難得,因此要盡量保全——他牽涉這麽多事情,若不辯明,就難以大用,用之也不能服衆!陛下或者就此一切不問,讓他去太學做教授、白水潭做山長,或者給一散官閑置,不使他掌大權,用人事;或者就要讓他辯明一切,使清濁分明……”
韓绛心中十分惱怒呂惠卿風頭太健,其實他本來并沒有特别爲石越分辯的意願,這時候卻終是忍不住,說道:“陛下,臣看彭簡也不過是在一個歌女家看到這首詞,是不是石越寫的,都還難說——許是彭簡與石越在任上有隙,懷恨構陷,也未嘗沒有可能!若就這樣捕風捉影讓石越自辯,形同污辱,不如先遣人去審那個歌女,看是否真有其事,再問石越不遲!”
趙顼想了一想,點點頭,“丞相說得有理。”
呂惠卿見皇帝認可,不敢繼續争辯,連忙說道:“臣也認爲韓丞相說得有理,如此就讓彭簡去查明證據,也可穩妥。”
馮京冷笑道:“讓彭簡去查,又如何能公正?不如由兩浙路提點刑獄公事晁端彥去查。”
呂惠卿故意遲疑了一下,說道:“臣聽說,石越在兩浙路官員中,威望甚高……”
王珪見二人争執,韓绛又朝自己打眼色,知道自己終究是不可能置身事外了,隻得出來折中,道:“陛下,不如将那個歌女着晁端彥提來京師,讓韓維審理,再欽點兩個禦史去旁聽,這樣該回避的人,都回避了,如果有人想污蔑石越,石越就在京師,也可以對證……”
趙顼點點頭,說道:“就依王卿所言!這件事情,要快點弄清楚。”
待他的一相三參退下之後,趙顼長長的歎了口氣,心中苦笑:“弄清楚了又怎麽樣?如果真的是石越所寫?朕還能殺了他?這些東西,又算得了什麽真憑實據?徒亂人意罷了!”
※※※
杭州錢塘,市舶司衙門。
“你說什麽?”蔡京騰的站起來,犀利的目光逼視着彎着腰,站在他面前的家人蔡喜。幾個歌姬被吓壞了,一下子都停止了彈唱,不知所措的望着蔡京。
蔡喜望了那幾個歌姬一眼,又望了望蔡京。
蔡京把袖子一揮,對那些歌姬喝道:“都退下去吧。”
蔡喜望着那些歌姬都退了下去,這才低聲說道:“大人,斷不會錯的,小人在迎春樓與彭簡家的兩個家人喝酒,聽他們說的……”
“彭簡敢派人監視石大人家眷?!”蔡京站起身來,背着手思忖。
“不止是石大人家眷,還有楊家院的,一個叫楚什麽的女子。”
“楚?……楚雲兒?”蔡京突然想起楚雲兒的名字,追問道。
蔡喜忙不疊的點點頭,“正是,正是楚雲兒。”
“姓彭的想幹什麽?”蔡京自言自語道,他憑直覺就知道彭簡敢這樣做,一定有大問題。
蔡喜以爲蔡京在問他,連忙答道:“依小人之見,一定是不利于石大人!”
“難道朝中有什麽不對?”蔡京心道,但他馬上就打定了主意:“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我被石越舉薦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石黨了!這時再猶疑,也來不及了。”他走到蔡喜跟前,壓低了嗓子,沉聲說道:“我親自去石府,和*商議,你立即安排心腹差人,多帶人手,趕去楊家院,說楚雲兒涉及市舶司一樁走私案,将那個地方看管起來,把彭簡的人全部趕走。我見過*,再去那裏計議。”
“是,我立即去辦,大人您放心。”蔡喜連忙答應。
蔡京寒聲說道:“你知道我的規矩,不要怕什麽,把彭簡的人全部趕走,不許他們帶走楊家院的任何東西,有什麽事情,我來擔着!”
“大人放心,小人是辦慣事的人,豈能不知道輕重?”蔡喜答應着,告辭而去。
蔡京目送着他離開背影,忍不住冷笑道:“彭簡這個蠢貨!既然要對石大人不利,卻又如此束手束腳、瞻前顧後,不管你有什麽打算,我蔡京也能讓人證物證,一齊消失!”一面高聲喝道:“備馬,去石大人府!”
※※※
杭州石府。
石越入京之後,因爲司馬夢求未歸,所以府上事務,一向由*、石梁打理;因爲公務已經移交彭簡處理,所以*這些天顯得非常的輕松。
蔡京剛剛在石府大門前下了馬,正要讓差役通傳,忽然聽到北邊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而來,轉瞬的功夫,一白兩黑三騎呼嘯而至,“喻——”的一聲,勒馬停在石府大門前十步左右的地方。馬上的三個騎客熟練的翻身下馬,箭步直奔石府大門而來。
“侍劍?”蔡京望着爲首的那個少年,不禁失聲喚道——這時候遇上石越的心腹書僮,真的是又驚又喜了。
侍劍聽到有人叫他,向這邊轉過臉來,見是蔡京,急忙走了近來,笑着行了一禮:“蔡大人。”
蔡京卻不敢受他的禮,不待他拜下,便已經扶起,問道:“你怎麽回來了?不是随學士去京師了嗎?”
侍劍笑道:“我是特意回來報平安的。”一面高聲向另外兩個家人說道:“你們先進去,告訴夫人和陳先生,我回來了。等會兒就去參見。”
這會功夫,蔡京的心思已轉了幾轉——石越特意讓親信的書僮回來報平安,可見京師裏一定發生了什麽不平安的事情!否則的話,石府多的是人差遣,怎麽可能讓侍劍受這來回奔波之苦?
他把侍劍拉到一邊,看了一下四下無人,低聲問道:“京師裏一定發生什麽大事了,是不是?”
侍劍淡淡一笑,道:“蔡大人不用擔心,沒什麽大事。若有大事,我還報什麽平安?”
蔡京見他如此神态,不由也放了幾分心,他知道侍劍做事老成,多問無益,便不再追問,轉過話題,說道:“沒什麽事便好。杭州卻是出了幾件怪事,我來此,正是要找陳先生商議。”
侍劍眉毛一挑,道:“怪事?”
蔡京點點頭,卻不再多說,道:“此處不是說話之所,先進府再說吧。”
“也好,我去叫了陳先生,到他的書房說話。那裏很幽靜。”侍劍聽蔡京的語氣,知道必是有密事相商。
※※※
*的書房在石府的西花園,是單獨的裏外幾間的二層小樓,的确是個幽靜的地方。
侍劍與*靜靜聽蔡京說完蔡喜報告的事情,不由有點目瞪口呆。侍劍畢竟年歲還小,對于事情所見未深;而*卻并不太懂得權謀機變。二人聽說彭簡如此大膽,竟是一時都呆住了。
蔡京一向自視甚高,對二人如此反應,倒也不以爲怪,他望着侍劍,又追問了一句:“侍劍,你在京師,果真沒有聽到一點風聲?”
侍劍搖了搖頭,說道:“京師的确有謠言,但是皇上很信任我家公子,幾乎每日都會特意召見,這樣的恩寵,是天下少有的。”說着,便把京師發生的事,簡略的介紹了一下,隻是他出發的時候,彭簡的奏折還沒有汴京,卻也不知道更多的情況。
蔡京聽他說完,低着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望着*與侍劍,說道:“依在下之見,必然是彭簡也聽到了一些風聲,在搞什麽古怪,而這個古怪,又必然與楚雲兒有關……”
“可是他又能玩出什麽花樣來呢?”*疑惑的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道:“他能玩出什麽花樣來,我們在這裏想是想不出來的。但不管他玩什麽花樣,我們都要搶得先手。想來彭簡也是因爲心懷忌憚,所以不敢亂來,這就給了我們機會——我已經囑人,說楚雲兒涉及市舶司一樁走私蔗糖案,去楊家院将彭簡的人趕走,把楊家院控制起來。等一會兒,我再自己去一趟,看看能不能從楚雲兒口中,探聽出點什麽來?”
侍劍與*見蔡京如此膽大妄爲,又是吃了一驚,但是此時他們卻也沒什麽更好的辦法,隻得依他行事。侍劍知道石越與楚雲兒交情非常尋常,生怕蔡京亂來,想了一想,說道:“蔡大人,楚姑娘與我家公子交情非同尋常,大人去若是探不出什麽話來,便讓小的去一次,或者更容易讓楚姑娘相信些。”
蔡京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如此甚好。”
“那——這些在本府周圍的人,又要如何處置才好?”*問道。
“很簡單。”蔡京望了屋外一眼,冷笑道:“膽敢監視朝廷重臣,他們是禦史台還是帶禦器械侍衛?統統抓起來,嚴刑拷問,拿到證據,憑此一條,日後便能讓彭簡吃不了兜着走。”
*與侍劍聽到他的話,都不禁心中一寒,蔡京卻若無其事的繼續說道:“杭州的情況,要修書急送京師,報與石大人知道。我們三個,都在石大人的船上,有些事情,石大人不方便做的,我們要替他做了,似彭簡這樣的白癡,本來就不配做石大人的對手……”
侍劍低着頭,想了半晌,擡頭望了*一眼,咬咬牙,道:“陳先生,這件事情,就照蔡大人的主意辦了,我看這樣處置,再差也不可能給公子惹麻煩的。”
*沉默良久,終于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這兩件事情,的确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蔡京見二人答應得勉強,不由暗暗冷笑,心裏便有幾分看不起*,當下略帶嘲諷的說道:“若是陳先生覺得下不了手,其實倒有更好的辦法,陳先生隻需将這些人抓起來,送給晁美叔,然後自己親自去看晁美叔審案——自然有人替我們用大刑的!到時候,還有一個人證在那裏,看彭簡如何脫身?!”
侍劍卻沒有聽出來蔡京嘲諷的語氣,拍手笑道:“這個計策好!既然說定,我們就分頭行事,先辛苦蔡大人去一次楊家院;陳先生去安排官兵抓人;小的還得先去見夫人,想來夫人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
侍劍剛出了西花園,就被一個丫頭一把拉住,嗔怪道:“侍劍,你跑哪去了?讓我好找,夫人等你好久了。”
侍劍連忙賠禮,笑道:“姐姐容我去換件衣服。”
“哪還顧得了這麽多呀?先去見夫人吧。”丫頭也不容分說,拉着他便入内院走去。
侍劍心裏暗暗苦笑,不管他在外面怎麽樣,到了屋裏,卻始終是個書僮——被丫頭連拉帶扯,到了後園,也來不及整整衣冠,就聽那個丫頭高聲叫道:“夫人,侍劍來了。”
“讓他進來吧。”聲音既潤且柔,自是韓梓兒無疑。
侍劍連忙随便拍了一下衣服,快步走進後堂,見韓梓兒坐在廳中右側上首的椅子上,手裏拿着針線和一隻未繡好的香囊,卻是一直沒有下針——侍劍心裏一由偷笑:明明擔心得要死,卻還要拼命掩飾。他也不敢多看,給韓梓兒叩了個頭,道:“給夫人請安。”
“嗯,你起來吧,一路辛苦了。”梓兒柔聲道。
“謝夫人。”侍劍站起來,拆開随身帶着的包裹,取出兩封信來,遞給梓兒身邊的丫頭,笑道:“公子讓小人回來,給夫人報個平安,他在京師一切安好,請夫人勿念。這裏有公子和舅爺的家信,另外老夫人給夫人帶了一些東西,不知道已經送進内堂沒有?”
梓兒從丫頭手中接過信來,輕輕點點頭,說道:“已經送進來了,我讓他們兩個去休息了,你再辛苦一會兒,我還有話問你。給侍劍看個座。”她後一句,卻是對丫環說的。
“不敢,夫人吩咐便上,小人站着侍侯就行了。”
梓兒一顆心思早已飛到石越身上去了,哪裏還聽得見他在說什麽?先拆開石越的家書,默默反複讀了幾遍,石越卻是盡撿好的說,無非是一切平安,好得不能再好,讓梓兒在杭州好好照顧自己,不用挂念之意,除此之外,便是些夫妻之間的相思情話。梓兒讀完之後,張嘴欲問侍劍,想想不妥,将石越的書信珍重折好,交給丫頭,又拆開桑充國的家書,細細讀來:“……近日朝野間雖有不利于子明之謠言,但以愚兄之見,則子明聖眷未衰,不足挂心。且奸人陷害之意甚明,皇上聖明,當不會爲宵小所欺,賢妹大可放心。開封府已經通緝奸人,愚兄與《汴京新聞》亦全力爲子明辯污,便是《西京》報,亦難得深明大義。愚兄相信不久一切将水落石出,子明必受大用,賢妹在杭,須得保重身體,勿爲流言所擾……”
——桑充國根本不及石越十分之一的了解他妹子,雖然他信中是關切之意,卻全然沒有想到,梓兒遠在杭州,高門大院,雖然自有丫環婆子多嘴,可也不可能這麽快聽得見什麽流言。反倒是他這封家書,讓梓兒的心一下子就懸起來了。
“侍劍,公子在京師,究竟怎麽樣?”梓兒一面把桑充國的信收起來,一面裝作漫不經心的問道。
侍劍瞅見梓兒不對,心裏早已惴惴不安,這時也隻得勉強笑道:“一切都好。”
“你是大哥用慣了的人,若是一切都好,爲何讓你千裏迢迢跑回來?”梓兒一下子就發現了其中的破綻,她心裏一急,張口便把“大哥”給叫出來了,臉上不由一紅。
侍劍笑道:“夫人想想,若是有什麽事,公子怎麽會讓小人回來呢?那邊不更需要小人嗎?讓小人回來,是公子顧念夫人之意。”
“那京師朝野的謠言,又是怎麽一回事?”
“這……”侍劍知道瞞不過了,心裏一面暗暗怨怪桑充國,一面陪着笑說道:“那是小事,公子說怕夫人擔心……夫人盡可放心,小人回來之前,皇上幾乎一日一見,君臣之間相談甚歡,絕不會有什麽事的。”一面又詳詳細細說起揭貼的事情,梓兒聽得膽戰心驚,直到知道皇帝并沒有降罪之意,這才稍稍放心。
她心裏頭又是溫馨又是難受。溫馨的是知道石越關心自己,不願意讓自己擔心,所以才瞞着自己,那全是一種體惜之意;難受的是自己終究不能爲他分憂,覺得自己竟是一個多餘的人,甚至是他的累贅。這樣心思百轉,不由平添一分自怨自艾之意。
她性子溫柔,遇上不開心的事情,也斷不肯遷怒别人,卻又沒什麽閨中密友,無人傾訴,又要顧着在衆人面前不要失态,眼淚湧上眶來,也隻得生生忍住,低聲說道:“你休息幾天,還是辛苦一下,趕回京師。京師氣候比南方要冷,我縫了件貂袍,你替我帶過去。替我告訴公子,我隻要他平平安安便好。”
侍劍連連點頭答應,欲要寬慰她幾句,卻有身份之隔,正要告退,一個女子掀開珠簾,闖了進來,看見侍劍,劈口就問:“侍劍,你回來了?”
“阿旺姐姐。”侍劍連忙答應。
阿旺走到梓兒身邊,将手裏一堆東西交給一個丫頭,笑道:“夫人,這是給您買的顔料與筆、紙,還有琴弦。”
侍劍吐吐舌頭,笑道:“這些東西還要你親自去買?”大戶人家,丫頭侍女亦有大小之别。
“别人買的不合适。”阿旺自入石府之後,早已不是當年做歌姬的模樣。她瞧見梓兒神态,知道她心情不佳,便故意要說有趣的事情,笑道:“剛剛進府的時候,看到府中的官兵在外面抓人,聽說竟是膽敢觑視咱們府上的,不料天下竟有這麽傻的賊——太歲頭上動土!侍劍,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侍劍不由暗暗叫苦,支支唔唔說道:“我,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梓兒見他這神态,一顆心又提了上去,問道:“侍劍,你老實告訴我罷。”
侍劍見韓梓兒問得雖然溫柔,但是神色卻甚是堅定,知道不能相瞞,隻好說道:“夫人,這件事情……”說着往左右看了一眼。
梓兒見他如此,心中更是擔心,往左右看了一眼,對丫環婆子們說道:“你們都下去吧,阿旺,你去外面看着點。”
待衆人答應着一一退下,侍劍這才把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末了,又叮囑道:“夫人,這件事本不當告訴你,但小的又怕你擔心,想得太多。隻是此事,便是再親密的丫環婆子,親戚朋友,都不可以說的,否則公子就麻煩了。”
梓兒這時早已聽呆了——她是第一次知道有楚雲兒這個人的存在!
“我理會得。”梓兒勉強一笑,說道:“你說那個楚雲兒姑娘,現在在杭州?”
“是啊,在杭州楊家院,我們也不知道彭簡要搞什麽鬼。”
梓兒想了一想,終于下定決心似的,說道:“我想去見見她。”
“夫人?”侍劍吃了一驚,他哪裏能明白女人的心事?
梓兒柔聲說道:“你放心,我沒有别的意思。隻是依你所講,以前大哥煩惱的時候,也常去她那裏,我猜大哥沒有娶她,也不過是因爲身份地位不相配,既是她能明白大哥的心思,替大哥寬心解悶,我又有什麽舍不得把她收進府中呢?”梓兒說到此處,心中一痛,臉上卻依然裝出極其勉強的笑容。
“這,這……小的以爲公子絕對沒有這種意思才對。”侍劍碰上這種事情,不由有點語無倫次了。
梓兒強笑着看了他一眼,把頭轉過一邊,道:“你說我是那種隻會妒嫉,不識大體的女子嗎?”
侍劍慌得連連擺手,“不、不是,夫人溫柔賢淑,上上下下無不知道的。”
“那就行了。我幫不上大哥什麽忙,反累得讓他替我操心……”梓兒說到此處,神情黯然,轉又強笑道:“你不知道,但凡一個女子,隻是惟願她喜歡的人好的。我去見見她,有些事情你們男人說不通,也許我就能說通了。”
侍劍見阻擋不住,隻好說道:“夫人,那我去安排一下。這件事,要隐秘一點好,你也不能帶太多的人,到時候,隻說去拜佛。”
“你去安排吧。”梓兒微微點頭,柔聲答道。
侍劍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那些丫環們是什麽時候進來的,她都沒有注意。她坐在哪兒,望着繡包上的鴛鴦發着呆。憑着直覺,梓兒知道石越遇上了大麻煩,她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女子,豈能看不透事情?隻是一直被幸福的呵護着,沒什麽太多的世事經驗罷了。她擔心着石越的安危,責怪自己不能夠爲他分憂——特别是當她想起那個叫楚雲兒的女子之時,心中更是一陣陣的刺痛。沒有人願意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歡的人,但是如果自己的丈夫,真正喜歡的,竟是那個叫楚雲兒的女子呢?一直以來,石越有什麽煩惱,從來不會向自己傾訴,自己隻是如一個小妹妹一樣被呵護,連稱呼也是“大哥”、“妹子”……
如果真是那樣,也許自己能做的,是悄悄的躲在一邊吧?梓兒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
※※※
楊家院。
蔡京趕到之時,楊家院以外三裏的地方,都已在市舶司的控制之下。
蔡喜給他牽了馬,笑道:“彭簡的人都是飯桶,一直在旁邊轉悠,根本不敢光明正大的出現,一來就被我趕跑了。”
蔡京冷笑道:“人家沒犯什麽事,他就敢光明正大的圍村?不怕*?楚雲兒呢?怎麽樣?”
“小人沒敢驚動。”
“你引我去見見她,我們終不能一直圍着這個地方,久了必生事端。”蔡京一面走,一面說道。
※※※
楚雲兒早就知道不對勁。
自從彭簡來過之後,十幾個陌生人便在楊家院附近鬼鬼祟祟的出沒——杭州現在雖然也是人來人往,商賈雲集的地方,但在楊家院這樣的鄉下,若有陌生人出現而不立時被鄉民們知道,那才真是奇怪之極的事情。
到了今天,事情更是越發的鬧大了,杭州市舶司的差役,也不說原由,如狼似虎的把楊家院圍住,說是要辦什麽案子——她卻不知道那些鬼鬼祟祟的陌生人,也被這些差役給趕走了。
整個楊家院的百姓,都惴惴不安,奇怪的是,那些差役卻并沒有入院子裏騷擾。
“姑娘,有個官兒在外面求見,自稱是提舉杭州市舶司公事蔡京。”阿沅走到她身邊,輕聲說道。
楚雲兒望了阿沅一眼,見她臉上有擔憂之色,她輕輕拍了拍阿沅的小臉,微微笑道:“别擔心,他們不敢亂來的。去請他進來吧。”她言語之間,竟隐隐有一種傲然之氣,幾乎讓人不敢相信,這個女子以前竟是一個歌妓。
阿沅強壓住心中的抑郁,笑道:“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不知爲什麽,她心裏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去吧。我在大廳裏等他。”說罷,楚雲兒随手往肩上搭了一件披風,往客廳走去。
※※※
沒多久,便見阿沅領着一個年輕英俊的官員走進客廳,楚雲兒早早站起身來,斂身說道:“奴家不便遠迎,還請蔡大人恕罪。”
蔡京抱拳還了一禮,淡淡的說道:“是下官打擾。”
二人說了幾句客套話,分賓主坐下,蔡京卻不說話,隻是靜靜打量廳中陳設。卻見客廳布置,雖然精雅别緻,卻也沒什麽特别出奇的地方。
楚雲兒對石越這兩年在杭州的事情,了若指掌,自然聽說過蔡京是石越跟前的紅人,隻是她見慣了各色各樣的人,卻絕不會對人輕易相信。見蔡京如此,便試探着問道:“不知蔡大人前來,所爲何事?奴家聽說,市舶司的官差,已将敝府團團圍住,卻不知又是爲了哪樁?”
蔡京見她語氣溫柔,辭鋒卻是犀利,不由一笑,道:“下官前來,便是爲了解釋這件事情。”
“解釋?不敢當。”楚雲兒的話中,已略帶諷刺之意。
蔡京是何等聰明之人,哪裏聽不出她話中之意?這時卻隻裝做聽不懂,他因爲不敢冒然相信楚雲兒,便也不肯以實言相告,抱拳笑道:“有人舉報說,楊家院涉嫌走私蔗糖……”
楚雲兒不由一怔,反問道:“走私蔗糖?”
“正是。”
阿沅見蔡京說得鄭重,不由在一邊冷笑道:“蔡大人,可有證據?”
蔡京望了阿沅一眼,淡淡一笑,道:“下官正是來取證了。”
“那大人是取到了,還是沒有取到?”阿沅逼問道。
“差人還在外面做事。”蔡京随口便把阿沅的質問給推了回去,頓了一頓,突然放低聲音,說道:“我特意來此,是想問問楚姑娘,外面那些鬼鬼祟祟的家夥,是怎麽回事?”
楚雲兒奇道:“蔡大人,奴家還以爲他們也是市舶司的呢?”
蔡京眉頭微皺,追問道:“楚姑娘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那彭簡彭大人,楚姑娘你總知道吧?”蔡京對楚雲兒已有不信任之意。
楚雲兒微微點頭,“他前一陣子來過一次。”
“哦?那麽敢問楚姑娘,他來此與你說了什麽?”蔡京緊緊盯着楚雲兒,追問道。
楚雲兒不由微覺愠惱,那天彭簡和她說的話,她怎麽可能向蔡京轉叙?“蔡大人,這些與走私案有關嗎?”
“有沒有關系,要說了才知道。而且下官知道,這件事多半與一個人有關。”
“與誰有關?”楚雲兒冷笑道。
“楚姑娘冰雪聰明,心裏自然明白。心照不宣吧。”蔡京淡淡的說道。
楚雲兒站起身來,冷冷的說道:“蔡大人,民女沒有做過作奸犯科之事,要如何處置,悉聽蔡大人之便。若想問彭大人的話,何不自己去找彭大人?”
蔡京見她發作,也站起身來,抱拳說道:“楚姑娘實在不肯說,也罷了,想來我自有辦法知道……下官告辭,這幾天便請姑娘留在府中,不要到處亂跑,以免下人不識,多有得罪。”說罷竟是揚長而去。
楚雲兒哪裏知道,蔡京在這一瞬間便已定了一個釜底抽薪之計,若是萬一不行,便要将她構以重罪,用刑傷于大堂,再讓她死在獄中,報一個染病而死,也是事屬平常。然後将她家産充沒,讓彭簡無論是玩什麽花樣,都死無對證!
一個歌女的生命,在蔡京眼裏,根本不值幾文。
※※※
汴京,石府。
田烈武加入禁軍上軍之後,俸銀已經比較優厚。禁軍諸軍将校,分爲二十三等,最高的每月俸銀爲三十貫,最低者與士兵一樣,隻有三百文,相差一百倍。田烈武現在的身份不高不低,做了一個小小的指揮,管着四百騎兵。他是忠臣之後,皇帝欽點,又是武進士,而且又是石府二公子的武術教頭,晉升起來,自然比旁人快一些。
自從石越的謠言傳開之後,《汴京新聞》與《西京評論》在客觀上,幫了石越的倒忙——雖然這兩份報紙竭力爲石越辯污,但是客觀上卻是吸引了整個汴京的人,來關注這件事情。相對而言,老百姓更願意相信石敬塘之後這樣有傳奇色彩的傳說——人類有時候,是不喜歡講證據的。
因此當田烈武去石府給唐康教騎射的時候,總有同僚好心的勸他:“你是上軍的指揮,避避嫌對你和石學士都有好處。”田烈武卻總是置之一笑,照常來往于石府。他也不懂怎麽樣辯駁,像他這樣的人,隻會做自己認爲是對的事情。
不過田烈武也能看到一些事情:來往于石府的官員,急驟減少,石府前人來人往的,大部分倒是白水潭的學生。而另一方面,石越也很少出去拜客,除了進宮見皇帝外,連白水潭也不去講課,隻是在家裏與唐康、秦觀談古論今,有時候田烈武也會坐在旁邊靜聽。
田烈武不能不佩服石越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一次他看到自己在那裏招呼人削馬掌,便立即叫來一個鐵匠,仿着馬蹄打制了一塊鐵塊,将鐵塊鉻在馬掌之上——鐵塊比馬掌誰更耐磨,是顯而易見的!田烈武回營後,立即命令本營軍馬,全部鉻上鐵馬掌!沒幾天功夫,京師的禁軍、甚至民間,都知道了這個方法。
而當石越和他們講海外的奇談之時,講薛奕帶回來的高麗、倭國見聞之時,不僅僅唐康、秦觀,便是田烈武,都有點羨慕起薛奕那小子起來。雖然他更喜歡的,還是騎在馬上奔馳的感覺。
這一天,田烈武便和秦觀、唐康一起,坐在院子中,聽石越講異國的奇聞物産。
“……貓兒睛這種寶石,一般都是如同拇指大小,瑩潔明透,像貓兒的眼睛,所以叫貓兒晴,它的産地,主要是南毗、錫蘭等國……”
“大人,南毗、錫蘭又在哪裏?”田烈武這是第一次聽說這兩個國名。
唐康從袖子中掏出一張老大的地圖來,鋪到桌面上,一面對地圖指指點點,一面對田烈武說道:“田大哥,你來看,這裏便是我們大宋中土,這下面,這,便是錫蘭,那便南毗……”
田烈武望着那張地圖,不由大吃一驚!“我們大宋西邊還有這麽大的地方?”
秦觀笑道:“田兄,這是石大人在杭州時,彙集了大食商人的海圖,加以自己的見聞畫的。你看,東邊這兩塊大陸,還有南邊這個大島,是大食人也不知道的。”
田烈武不可思議的搖着頭,感歎道:“可惜隔這麽大的海,要不然就不愁窮人沒有田耕了。”
石越見田烈武的神态,正要說話,忽見石安急沖沖地走了進來,高興地說道:“公子,李先生回來了!”
石越霍地站了起來,與秦觀、唐康對望一眼,三個人的心中,竟是閃過同一個念頭:“他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