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汴京,一路都是取水道往杭州,坐船已坐得讓人膩味了。不過自己的未來,大部分時間要船上度過了吧?薛奕自嘲的想道,現在他已經開始奇怪自己爲什麽會要求來杭州擔任這個“西頭供奉官、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了,也許是因爲這支軍隊,與那個叫“石越”的年輕人有關吧。總之薛奕成了七名武進士及第中唯一一個願意來指揮這支陌生的水軍的人。
那支水軍,現在應當還不存在。不過既然與石越有關,一定會很有意思就是了。薛奕一路以來,都在胡思亂想着關于那支甚至不能稱爲“水師”的船隊。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這個決定,完全改變了他生命的軌迹,如果按照石越所來的那個時空的曆史,他應當是熙甯九年的武狀元,幾年後英勇地戰死在與西夏交鋒的戰場。但是現在,他的生命已經向另一個方向走去。
“公子,馬上快要到餘杭了。”書僮薛戟輕聲提醒着,他的臉已經被朔風吹得通紅。
“嗯?”薛奕随口應道,不解的望了薛戟一眼。
“船家說,剛剛泊岸時,聽一條餘杭來的船上人講,昨天在餘杭看到石學士的儀仗。”
“哦?”薛奕點點頭,想了一下,高聲向船家喊道:“船家,你過來一下,我有事問你。”
船家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聽到薛奕叫喚,連忙答應了,走過來問道:“官人,不知有什麽吩咐?”
“你說石大人在餘杭?你知道他在做什麽嗎?”
船家憨厚地一笑,回道:“那怎麽能不知道呢。石學士來杭州後,爲了咱們一州的百姓,賣掉了鹽引、茶引,還有幾個鹽場,當時全杭州的老爺們、員外們全去了……”
石越拍賣鹽場的事情,薛奕在汴京早已知道,這時聽到船家答非所問,又翻出來講一遍,不由又好氣又好笑,笑罵道:“我問你石大人在餘杭做什麽,你扯這麽遠做什麽呀?”
“官人有所不知,這原是一件事。”船家嘿嘿一笑,不急不慢的回道。
薛奕苦笑一陣,搖搖頭,說道:“那你就繼續說吧。”
“是,官人。石學士賣掉這些子東西後,便說是有了糧食和錢,于是一面在各地分發稻種,一面開溝渠,今年冬天前好不容易有一熟,全是石學士的功勞,要不然我們百姓可就苦了……”
薛奕原料不到這個船家羅嗦到這個地步,這時又不好發作,隻好勉強聽他叙說石越的政績。“……後來石學士又下了令,說靠那一熟的收成,百姓就是吃個半飽,也等不到明年收獲。于是石學士叫來各地耕種三十年以上的老農,還有幾個懂治水的和尚,商量辦法,最後說要是疏通了鹽橋河和茅山河,再從浙江上遊石門開一道二十多裏的運河連通錢塘江,就能讓我們杭州從此沒有水害,隻有水利。這件事是對百姓有好處的事情,遲早要做,不如現在做,讓百姓去那裏做工,管飯,還能發點糧食回去給老婆孩子吃。”
薛奕聽他事情倒是說得明白,就是答非所問,不得要領,又忍不住好笑,說道:“船家,那錢塘江在南邊呢,關餘杭什麽事?”
“官人莫急,且聽我說完。那富陽、錢塘一帶的人,都可以做這件事,現在還在忙乎着呢,另外幾縣的人,石學士說了,各縣的父母官,召一批人去圩田,召一批人去修路,州内各縣官道重修一下,該建橋的建橋,往北連到湖州,往南連到明州。還有一些人,就許去鹽場幫工煮鹽。”
薛奕笑道:“這倒是德政,強過一味的赈災。不過要組織這麽多人做事不出亂子,也挺難的。”
“别人自然難,不過石學士是星宿下凡,那便不難了。”船家一副理所當然的神氣。
薛奕知道這些事和他也分扯不清,便也不分辯,隻笑道:“依船家你的意思,是說石學士在餘杭巡視修官道、圩田這些事?”
“官人猜得不錯。不過聽說昨天在餘杭,今天就不一定了。我聽說往來的人說,石學士這幾個月來,每個月隻在初一、十五各在杭州呆五天,處理公事,别的時候都在各個縣巡視。”
薛奕掐指一算,回首對薛戟笑道:“既是初一、十五各有五天在杭州,那就好辦。隻需到時候趕到杭州便可。我看餘杭也不必停,一路順流而下,在杭州守株待兔便好。”
那船家說的果然不假,薛奕十三日到杭州之時,石越并不在杭州。他對政治民生并無興趣,雖然出身世家,卻也不太喜歡交際應酬,于是也不住驿館,反倒是自己找了家客棧和薛戟一起住下。心裏算計,石越既要造戰船,想來此時船尚在船塢中,尚未完工,不如自己先去看看。
主意打定,竟是連薛戟也不帶,自己一人一路打聽着杭州知名的船塢,這才知道原來不少都在錢塘境内瀕杭州灣的地方,好在錢塘離杭州也并不遠,租了一匹馬,用不多久便到。
他滿心歡喜下了馬來,不料離船塢尚有一裏路遠,便被差人攔住。任他如何分說,也不準接近,遠遠看去,裏面也沒有人出來。一天之内,一連換了幾個地方,皆是如此。最後惹得他心頭火起,怒道:“本官是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難得看不得嗎?造個戰船,又有何秘密?”
不料那差人冷笑道:“憑你是誰,小的隻是錢塘尉蔡大人的手下。若要進去,須得蔡大人手谕,否則上頭責怪下來,小的擔當不起。大人若真是聖上派來的,何不去市舶司找蔡大人要個手谕?”
薛奕聽了這話,當真是無名火起,也不答話,隻問了市舶司所在,勒馬便沖了去。他是西頭供奉官,憑品秩還比蔡京要高,又是欽命的節制使臣,居然報了身份還進不了一個船塢,少年新貴,如何不氣?何況大宋金明池内造船,也沒有防範得這麽嚴密的,真不知蔡京在搞什麽鬼了,憑了他薛奕的性子,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一路縱馬急弛,也沒多久,便到了市舶司開府所在,定晴望去,原來便在一個港口旁邊。薛奕在府前躍身下馬,連馬也不拴,隻把金牌往守門的差人眼前一亮,牽着馬就闖了進去。那守門的半晌才晃過勁,跟在後面喊道:“慢着,不得亂闖!”
薛奕進了大門,才發現市舶司與一般官府建築不同,大門之内,是好大一個院子,院子裏有七八十人左右正拿着刀槍在操練。這些人聽到外面有人叫喚,又看到薛奕竟然是牽着馬闖了進來,立時一陣大喊,把薛奕團團圍住。
薛奕這時倒冷靜下來了,他一手牽馬,一手按着腰中佩刀,隻是不住的冷笑。那群人見薛奕神态高傲,一身黑色湖絲長袍,剪裁合體,做工極其精細,腰間懸着綠色佩玉,佩刀刀鞘竟然還鍍着金,隻要不是瞎子,便能知道此人非富即貴。因此倒也不敢亂來,隻有一個教頭模樣的人出來問道:“你是什麽人,爲何擅闖市舶司衙門?”
“西頭供奉官、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薛奕,求見提舉杭州市舶司蔡大人!”薛奕仰着臉,冷冰冰地說道。
那幫人聽到薛奕自報家門,倒是唬了一跳,心道:“原來是頂頭上司來了!”有人咂咂舌,立時便去通傳。這些人原來是蔡京從越人中招募的水手,雖然越人大都精通水性,但是農民、漁民和軍人畢竟不同,因此蔡京趁着兩浙路被災還沒有恢複元氣,百姓樂意從軍混口飯吃之際,提前招募了不少精壯的漢子,分别編成數隊,在市舶司内外訓練。本來市舶司一向是知州兼任,并沒有單獨的衙門,爲了安置這些亦兵亦民之人,又特意蓋了這座與衆不同的衙門,一半倒是充做水手營用。
薛奕見這些人聽到自己通名之後,便有一人進去通報,另有兩三人陪着自己,半是監視半是作陪,其他人等便自覺回去繼續操練,一切頗有章程,心裏倒也佩服蔡京頗有禦衆之能。他是世家子弟,官場中的許多秩事聽得多了,曾聽說呂惠卿駕禦家人,數百人之衆大白天經過一座城市,能夠不發出一點聲音,今日蔡京的手段,倒也可以和呂惠卿相比了。轉念又想起那些守護船塢的差人,絲毫不敢違拗一個小小的錢塘尉的命令,也真是要一些手段才行——一念及此,便不由漸漸把心頭的火氣,變成了對蔡京此人的好奇。
約摸半柱香的功夫,遠遠聽到有人親熱的笑道:“薛大人,下官可把你等到了,未曾遠迎,還望恕罪則個。”一邊說着,一邊走出一個二三十歲的年青人,身材修長,面容極是英俊,讓人一見之下,頓生好感。薛奕暗贊一聲:“好個倜傥人物!”也迎了上去,說道:“是下官來得唐突了。”一面從懷中抽出樞密院的敕令,遞給蔡京。
蔡京雙手接來,滿臉堆笑,細細看了,又還給薛奕,一面笑問:“薛大人可見過石大人了嗎?”一面便要把薛奕往裏面請。
“聽說石大人要十五日才回杭州,在下有點等不及,便先來這邊看看。”薛奕淡淡地回道,身子卻一動不動,“蔡大人,下官有個不情之請——”
“但請吩咐便是。”蔡京倒是答得爽快。
“我想先去看看我們的戰船——”薛奕一邊漫不經心的說道,一邊留心觀察蔡京的神色。
果然蔡京眼中掠過一絲驚詫之色,又看了看薛奕,竟是拊掌笑道:“薛大人果然了不起,才到杭州,竟然知道下官已經造成十艘戰船了。下官還預備着再趕出五艘來,元春佳節一到,就可以給石大人和薛大人一個驚喜呢。”
薛奕聽他這話,不由吃了一驚,詫道:“十艘戰船?前後不及半年……”
蔡京見他神色,奇道:“薛大人不知道嗎?那剛才所問——”
這時候薛奕早已把船塢之事抛到九霄雲外,目光炯炯望着蔡京,“且煩勞大人帶我去看看十艘戰船!”
蔡京上下又打量薛奕一眼,不料這個新任薛節制,竟是有幾分癡氣的,忍不住撲嗤一笑,把手一擡,笑道:“那就這邊請了——”
十艘大船似海怪般靜靜的潛伏在杭州港内。船上人來人往,卻悄無聲息,有人揮動着旗幟指揮一切。薛奕這才知道蔡京招募的水手,基本上已經齊備,心裏不由更加贊歎此人的才幹;一面認真觀察自己未來的船隊。
十艘大船中八艘是普通的“福船”,長達二十六米左右,寬亦有十米許,船尾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平衡舵設計、并且是大小二舵,可随水之深淺不同而更換使用——中國是世界上最早發明舵的國家,歐洲最早見到這玩意,已是西元十二三世紀的事情了。這種船船底是尖的,便于破浪,船首高翹,帆桅三座,帆四面;中部上層建築四重,舵樓三重,旁設護闆,可載人達三百之衆。似這種普通的“福船”,往來于大宋東南沿海,絕不在少數,薛奕往日遊曆之時,倒也見過。
真正讓他大吃一驚的,是另外兩艘“怪物”!那是長達五百尺的超大型船隻,設計與福船相似,不過除尾舵是采用絞盤的升降舵之外,桅竿高達十丈,頭樯高八尺,論體型,幾乎是普通“福船”的三倍之大!(阿越注:這種海船,神宗時已有,不過隻見于宋代史籍記載,并無出土文物證實,讀者勿以爲驚駭爲是。似“福船”則已有出土沉船爲證。中國造船業長期領先于世界,是不争之事實。)
蔡京察見薛奕顔色,不禁面有得色,指着兩艘大船笑道:“這種大船,風正之時,可張布帆五十幅,風偏則用利蓬,左右張翼以利用風勢,樯之巅更加小帆十幅,謂之野狐帆,風息時用之。設計之妙,可謂巧奪天工。”
薛奕注目良久,歎道:“這種大船,真是蔚爲壯觀,隻是舟底不平,若是遇上潮落,隻怕大事去矣。”
蔡京滿不在乎的笑道:“世上難兩全,既要運貨多,吃風浪,又要能在淺水中行,哪有這便宜事?各船既要裝矢石、火器、糧食、淡水,若不造大一點,三年鹽茶稅掙不回來,石大人一定怪我辦事不力。”
薛奕這才想起來,自己這隻船隊,主要還是要經商的,想到蔡京爲了多載點貨,造出如此大船來,也不禁莞爾。
蔡京又笑道:“待到明年開春,還有幾艘船可以下水,船隊便先行揚帆出海,現在隻怕要辛苦薛大人多多操練水手了。下官已從各地募來有經驗的舟師近百人,反正不急着打仗,隻要水手可用,便無大事。将來船隊建成,算有大船十艘,小船二十艘,水手數千衆,薛大人縱橫海疆,揚威異域,爲期不遠了。”
“使李将軍,遇高皇帝!使李将軍,遇高皇帝!……”薛奕輕輕的念着“石越的詩句”,目光遠遠的投向大海深處,右手緊握佩刀,心裏激動不已。不管怎麽說,他知道他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第二天。
杭州知州府衙,提前回來的石越鐵青着臉,端着茶杯的手都氣得發抖。“胡鬧!他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這其實是平常事。”司馬夢求沉吟道,“不過手段的确是過于激烈了。”
“平常事?隻是平常事?把十多家船廠團團圍住,不給一分錢就強行要求開工,人家先預定的船,強行就搶了過來,這簡直形同強盜!”石越恨聲說道:“我聽說他半年不到,便造出十艘大船,心裏就知道不對。果然不出所料!”
“既要辦大事,偶爾就要用點非常手段,若依常規,一年之後,船才造好,再訓練水手,又要半年,時間上如何來得及?”司馬夢求低着嗓子反駁,“蔡元長隻是手段不夠柔軟罷了。”
“不夠柔軟,我看是不想柔軟吧!”*冷笑道,“我問過錢塘縣令周彬(注),蔡京勒令錢塘縣内的船廠加緊開工,凡是預制的大船,先行征用改造,有不服的廠主,立時鎖拿杖責。爲了防止告狀,一面又威逼百姓,一面把船廠附近嚴加看守——兩浙路提點刑獄晁美叔的衙門就在杭州,他膽子也真是夠大的。”
“唐家不是也有船廠嗎?唐甘南能受這個氣?”石越突地想起一事,這些情弊,唐甘南不可能不知道。
司馬夢求冷笑道:“蔡京前途不可限量,在大人面也是受寵的,唐甘南沒事斷不敢得罪他,何況蔡京這樣處置,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經費既然不足,錢塘縣外的船廠他管不着,隻能先行交一部分銀錢,唐家的船廠半在餘杭,半在蕭山,更不曾吃半分虧。蔡京要在大人面前顯示自己的能力,倒黴的自然就隻有錢塘的船廠了。”
“經費怎麽會不夠?各個商家不是都有絹納嗎?”石越在這件事情上,一直是做甩手掌櫃。
“同時造三十艘大船,又要備火器弓矢,還要招蓦數以千計的水手,那點錢哪夠用的?”司馬夢求細細說道,“子柔想必不明白我爲什麽爲蔡京說話,其實我不是爲蔡京說話,我隻是認爲站在他那個立場,既要讨上司喜歡,做成績出來看,用點子非常手段,也是平常得緊,一個人功名利祿心重了,眼裏隻有上司,沒有百姓,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天下官吏,大抵如此。看他這個樣子,明春就可以揚帆出海了。府庫可沒有爲此出一文錢。”
石越默然良久,歎了口氣,一心想做個好官,到頭來,還是免不了有同明搶一樣的事情發生。
*也可無奈何的搖搖頭,他知道司馬夢求說的畢竟是事實,發生這種事情,固然可以說是蔡京不體民情,急功近利,爲達目的,不擇手段;但何嘗又不是因爲石越意圖在短短的時間做太多的事情而引起的呢?如果要說急功近利,應當是石越急功近利才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而且,大人實際上也不能處罰蔡京的。蔡京是大人親自推薦的人,若不幾個月便有過錯,禦史趁機說他貪酷虐民,大人薦人不當,這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如今之計,也不必責怪蔡京,隻需想個辦法幫他善後便是。”
石越苦笑半晌,這才說道:“純父你親自去辦一下這件事,和那些船廠重立債券,約定一年後還錢,息錢高于錢莊青苗錢一倍。同時免掉船廠三年之稅。”他府庫裏現在糧錢都等着要用,無可奈何之下,也隻能先打打白條了。
司馬夢求答應一聲,正要退出,就聽家人進來通報:“有自稱西頭供奉官、欽命節制杭州市舶司水軍事薛奕求見。”
薛奕在武成王廟見到石越之後不久,石越便奉旨出外,不料沒幾個月,二人又在杭州相會。薛奕見了石越,立即拜倒,口稱“山長”。
石越知道薛奕算是沈括的學生,于是也算是白水潭的編外學生,因這層關系,才對他執弟子禮,當下起身一把攙起,笑道:“薛世兄别來無羔。”
薛奕站起身來,又躬身笑道:“山長叫學生子華便是。”
石越上下打量着薛奕,見他較上次相見更加神采奕奕,一邊讓他坐了,一邊笑問:“子華來杭州有幾日了?我今日方回府,想來不會這麽湊巧的。”
“也是昨天才到。”薛奕欠了欠身,答道:“前幾日在船上之時,已聽到山長的德政,昨日到杭州後來府上拜問,因山長不在,但先去了市舶司。蔡元長果然好本事,十艘大船半年既成,水手也招募齊全,訓練亦頗得法,以前在白水潭,聽山長說起南海諸國,大洋之外諸洲種種故事,或許不久便可親往異域。”
石越回首與*對望一眼,不自禁苦笑一聲,不過這種事情,卻也不便在薛奕面前表露,隻是勉勵道:“他日子華便是我大宋的博望侯。”
“若得如此,亦全是山長之功。現今的确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良機,這次朝廷決意對交趾用兵,學生此來,也是想和老師讨教一下方略。”薛奕說起這話時,目光中飛快地閃過興奮之色。
石越聞言卻不由一怔,愕然問道:“子華說朝廷決意對交趾用兵了?”
“山長不知嗎?”
“之前隻接到京師的消息,說王元澤舉薦蕭注,蕭注上書言事,請皇上對交趾用兵,說交趾旦夕可平,這是約一個月前才到的消息。”石越當時接到李丁文的書信,還不以爲意,想來自己切切叮囑王安石,又再三向皇帝谏言,應當不會有事。
薛奕卻興奮的說道:“原來如此,畢竟京師與杭州隔得遠了,音訊有所不通。那蕭注其實卻不足道,雖然當年狄将軍時也是頗有勇略之人,現在卻是老了。他上書言交趾可擊,可是皇上召他問方略,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倒是度支判官沈起主動請纓,現在皇帝任命沈起做了桂州知州,眼見明年就要大舉用兵。”
“那麽子華要問我方略又是何事?”石越已隐約猜出何事。
薛奕環視廳内,見隻有*在側,其他家人都站得遠遠的,他知道*是石越心腹之人,便不忌諱,壓低了聲音說道:“若沈起在桂州進攻交趾,學生再以水師自交趾海岸登陸,突襲其國,神兵天降,交趾不足平!如此便是奇功一件。這裏有學生搜羅到的交趾地圖,原以爲派不上用場,但是不料蔡元長如此能幹……”
石越知道王韶平定熙河之後,趙顼親往紫辰殿受賀,王安石受皇帝親賜身上玉帶,王韶自己進端明殿學士、左谏議大夫不提,從軍中的長子,到家裏幾歲的小兒子,都受世職之封。又追封祖宗三代,真的是天下爲之側目,多少人想立軍功想紅了眼。薛奕年紀輕輕,有些想法,更加正常,隻不過這隻船隊,他是用來掙錢的,卻不是用來打仗的,至少暫時不是用來打仗的。
他裝做沉吟良久,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果然薛奕緊張的問道:“山長,有何不妥嗎?”
“此事有三不可。”
“不知是哪三不可?”薛奕半信半疑的問道。
“李乾德一向修朝貢,事我朝甚恭,興無名之師,誅無罪之人,縱是得利,李乾德隻須退兵防守,遣一使臣至汴京,向皇帝哭訴,隻說沈起擅興邊事,到時候隻恐滿朝大臣,都要無言以對。到時候也隻好罷廢沈起以爲搪塞之言。我料定沈起此人,不懂得栽髒嫁禍,尋找開戰的借口,我天朝是禮義之邦,能架得住對方責以大義?若是蠻不講理,以後不免爲衆藩國所輕,此其不可者一。”
“昔日太祖皇帝時,南唐乞緩兵,太祖皇帝說‘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遂平江南。這不是理由嗎?”
“交趾非卧榻之側,而是南方偏遠之邦。”
薛奕默然不語。石越知他心中不服,便繼續說道:“便不論這些,隻說一旦與南交征戰,若用土人爲兵,則決難取勝,最多破城掠奪,想全其國,決不可能。若用中原禁軍,則不免轉運千裏,難以持久,加之中國之人,不習水土,南蠻瘴疠之地,未及交兵,十之二三,已死于疾病。因此攻伐交趾,倉促之間,難競其功,非唐宗漢武,國力極盛之時,中原對彼處,隻能鞭長莫及。此其不可者二。”
薛奕沉思良久,點頭歎道:“山長所說有理,可憐滿朝大臣,智不及此。”
“那倒未必,似呂吉甫,心中必是知道的,不過别有懷抱;蔡确蔡中丞,也是知道的,不過又不敢說,馮參政、吳樞密,也未必不知。”石越冷笑道,“尚有不可三,就是船隊剛剛組建,未占天時地利人和,不宜輕啓戰端,便是作戰,也要盡量海戰,避免步戰。否則不免全軍覆沒,畫虎不成反類犬。”
薛奕連連點頭,歎道:“若不是來問山長,幾乎壞了大事。”
石越笑道:“年輕人心懷壯志,不是壞事。隻是行事當謹慎,需知世間無後悔藥。明春出海,往來南洋諸國,一面貿易牟利,一面留心各地地理、風土、人情、物産,将來未必永遠沒有從海上進攻的一天。早有謀畫,積累經驗,日後便事半功倍。”
薛奕聽石越口氣,不禁大喜,連忙點頭答應:“學生理會得。”
“不過,”石越又沉着臉,很嚴肅的說道:“這一兩年之内,子華若是不聽忠言,擅興戰端,便是有陳湯斬郅支之功,你上岸之日,我亦要斬你之首,以明國法!”
薛奕站起身來,抱拳爲禮,朗聲答道:“學生斷不敢擅動幹戈!”
——————————
熙甯七年,春暖花開時節。
杭州剛入春天,就已經下過幾場雨了,各地的官員大都松了一口氣,他們“親民宴”上的夥食,也終于慢慢變好了。這幾天大家談論的話題,變成了即将揚帆出海的船隊。
這是大宋曆史規模最大的一次海上航行。市舶司所屬戰船十五艘,其中三艘被稱爲“神舟”的超級大船,十二艘“福船”,水手便多達兩千餘名;另外還有随船隊同行的各個商行的船隻八十餘艘。所有船隻上,裝滿了瓷器、絲綢、蜀錦、棉布、座鍾等等中國的特産,隻不過他們首航的目的地,并不是南洋,而是高麗與倭國。
表面上看來,這并沒有什麽特别的原因,隻不過因爲第一次進行這樣大規模的航行,便是船隊的補給,也會成爲沿岸巨大的麻煩,因此決定選一條航線較短的商路進行首航。但實際上,卻有更深層的原因,當然這些原因,也不過石越和他的幕僚們知道罷了。
曹友聞站在自家“福船”的甲闆上,暗暗感歎自己的理想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他遠遠望着隔了幾艘大船的旗艦,身着輕铠,肩披黑色披風,腰間别着大理寶刀的薛奕站在船首甲闆上,真是威威非凡;而讓他意外的是,站在薛奕身邊,負責官船的貿易事務的,竟然是自己結識的那個胖子甫富貴!
當薛奕揮出手臂,指向前方的大海之後,所有的船隻都同時打出了“出發”的旗語。曹友聞不禁喃喃自語道:“這是第一步!”
此時站在港口送行的石越,也輕輕說道:“這是第一步!”
同一天,大宋的船隊在杭州起航;同一天,回到汴京不過幾個月的王韶,又騎上了戰馬,隻不過這次同行的,多了一個李憲。
果然不出石越、呂惠卿所料,王韶回到京師不久,瑪爾戬就死灰複燃,擾攻河州,河州知州景思立輕兵出擊,在踏白城被瑪爾戬部将青宜結、果莊伏擊,兵敗自殺,瑪爾戬複圍河州,爲防岷州總管高遵裕相救,瑪爾戬又佯攻岷州,高遵裕遣包順擊攻,瑪爾戬一觸即撤,高遵裕卻也不敢追擊,坐視河州之圍而不敢相救,隻是把報急文書象雪片一樣的發到汴京。
王韶心裏不住的苦笑,他想起皇帝連夜召見自己時,一個勁跌腳後悔:“悔不聽石越、呂惠卿之言,悔不聽石越、呂惠卿之言……”
其實他來之前,他兒子、軍中将領都勸過自己,讓他請表留下,剿平瑪爾戬再回京不遲,但是可能嗎?别說被人誣成謀反,便是“跋扈”二字,他便已擔當不起。高遵裕做岷州總管,是做什麽用的?那是監視自己的!臨走之前,千叮萬囑,要景思立不要出戰,善修守備,不料還是戰敗身死!
“卿這次去河州,不徹底剿滅瑪爾戬,決不班師!”盡管皇帝吃一塹長一智的吩咐着,但是王韶也決定吃一塹長一智,爲了避免皇帝終于還是不放心,他主動要求李憲跟自己同行,李憲是皇帝信得過的宦官,又真會打仗,比起什麽也不懂亂指揮的監軍要好得多,這樣也好讓皇帝少一點疑心吧!
熙河不可丢呀!有了熙河,不僅斷掉西夏一臂,而且每年可從熙河地區得戰馬二萬匹!這都是将來恢複河西的資本呀。可惜自己年紀已越來越大,不知道還能征戰多少年,不知道能不能親眼看到平定西夏的那一天?
“王大人,你又何苦非得把我拉上呢?”李憲苦笑着打斷了王韶的思索,“你就不能讓我在汴京享幾天清福?”
“有了李中尉,活捉瑪爾戬不難。”王韶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回道。
“算了吧!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平定熙河,最重要的就是得吐番部落之心,王大人能孤身冒險,武藝超絕,兼之膽色過人,吐番各部落又敬又畏,所以往往願聽驅使,瑪爾戬既失人和,便絕不是王大人敵手。我去又有什麽用?不過守守城罷了。”
王韶語帶雙關的笑道:“有中尉坐陣,在下才能無後顧之憂。”
李憲聽說話中之意,不由得哈哈大笑,旋又憂形于色,說道:“不知河州現在怎麽了?”
“回京前我生怕河州有失,把軍器監送的震天雷、霹靂投彈一半都留在了河州城,賊子想攻破河州城,也不是那麽容易的!”王韶咬着牙冷笑道。
李憲也不由略覺寬心:“你把震天雷留在河州了?這就好,這就好。不知河州現是何人守城?”
“河州尉倒也罷了,倒是大相國持的方丈智圓大師也在河州,大師頗有謀略,河州至今不失,我料定是他的功勞。”
李憲知道這個智圓和尚,是佛門中了不起的人物,與王安石、王韶交好,王韶平熙河,便是智圓以講佛法爲名,在前面探路,帶着金銀,賄賂各部落首領,因此王韶才能入熙河如入無人之境。這時聽說有他在河州主持大局,倒也放心得下。
又聽王韶冷笑道:“中尉也不必過于擔心,瑪爾戬敢圍河州,無非是自恃有西夏爲外援罷了,這次去救河州,可從熙州調守二萬,往定羌城,攻破西蕃、結河川族,斷了瑪爾戬與夏國的通路,再進臨甯河,遣偏将入南山,斷他回老家的後路,瑪爾戬那狗賊,别說圍河州,我讓他有來無回。”
“果然是妙計!”李憲不由感歎萬分,心中暗道:“王韶真是名将也!”
然而當王韶、李憲一路急馳熙州,調齊熙州全部二萬守軍,正欲依計行事,兵發定羌城之際,京師的使者就持着使節後腳趕到,口稱敕令:“誡王韶持重用兵!”
頓時諸将面面相觑,王韶冷着臉,沉吟半晌,寒聲說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諸将依令行事!”
使者尚欲多言,王韶按劍怒視,冷笑道:“軍中自有軍法,使者勿亂我軍心,否則休怪本帥用使者來試軍法!”
使者吓得面如土色,望着李憲,嚅嚅說道:“中尉——”
“軍中自有軍法,細柳營的事情,你不曾聽說嗎?且回去吧,不必多言,皇上不會怪罪的。”李憲溫聲說道,把使者趕出了軍營。
不料軍剛到定羌城,竟又有使者持節趕到,依然是一模一樣的敕令:“誡王韶持重用兵!”
氣得王韶剛牙一咬,怒目睜圓,沉着臉怒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使者請回,但聽捷報便可!”不由分說便着人把使者哄出軍營。
數日之内,使者兩至,李憲皺着眉毛,憂形于色,“王大人,京師必然有事,否則皇上不會萬裏之外,遙下誡令。兩位使者全是金字牌急腳遞,日行五百裏加急,大宋國輸不起這場戰争了?!”
王韶冷笑道:“中尉,正是因爲知道京師必然有事,大宋輸不起這場戰争,我才要按計行事!若是兵敗,我王韶決不生出熙河!”
注:周彬,bin,原字左“分”右“耳旁”,拼音五筆皆無,用“彬”字代替。望諒。小說中人物,十分之七八,雖是小人物,往往也是史冊實有其人的。周令之事,有蘇轼《立秋日禱雨宿靈隐寺同周徐二令》詩爲證。當時仁和令爲徐疇,小說中以李敦敏爲知縣,仁和是否并有知縣與縣令,不暇細考。故不再寫徐疇。同樣,熙甯六年兩浙路提點刑獄是何人,一時無法證實,但是熙甯七年是晁端彥無疑,此人與蘇轼有詩詞唱和。故仍假定此時晁某爲提點刑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