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卻是知道這些官員們各有各的想法:有些人是接了前任的爛攤子;有些人卻是自以爲自己馬上就要三年任滿,以後的事情不關己事;有些人卻是得過且過,隻需百姓不造反,自己并不算有罪過……
石越的目光一一掃過在座的官員,衆人都把眼皮垂下,不與他對視,當他目光落到富陽縣劉非林身上之時,劉非林卻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别的縣我不知道,富陽縣隻需大人一紙*,許我開常平倉,這些都不是難事!”
他話音一落,立即有不少人随聲附和,點頭稱是。
石越一邊打量着衆人,卻見座中不過彭簡、張商英、李敦敏、蔡京三四個人不動聲色,蔡京臉上更是微露諷刺,心裏不由對這個“曆史上”著名的奸臣刮目相看起來。本來他以爲蔡京不過是以書法文才得到宋徽宗的愛幸,加上勾結童貫,所以才能擅權,因此心裏雖然不願意因爲一個人目前還不存在的曆史就把他打入另冊,但是說到重視,蔡京在他心裏,根本不能和蔡卞相比。但這時開始,他卻不能不加倍留意起此人來。
“自古大奸大惡之人,必有大智大勇。”石越一邊心思轉動,“嶽不群的這句話,自有他的道理……”一邊卻是離席走到劉非林面前,冷笑道:“劉大人,你們富陽縣常平倉現在實有餘糧三百石,你想靠這三百石餘糧去救濟百姓?!”
“本官就給你這一紙*,你可有辦法?!”
“三百石,怎……怎麽可能?”
“你是富陽縣知縣,不知道常平倉裏有多少餘糧?”石越一邊說,一邊從*手中接過一本賬冊,扔到劉非林桌上,“還要請劉大人過目!”
劉非林和衆官員哪裏知道,這十日之内,石越以常平使的身份在杭州建府,悄悄調了一些平素得到蘇轼認可的小吏,加上從唐家臨時借來幾十個賬房先生,從杭州開始,重新清查兩浙路常平倉的賬目,結果統計下,僅僅賬目上的存糧,就已經少得讓人不敢相信——其中因爲以前青苗法借出去沒有收回的,“依法”挪作他用的,救災用的——這幾項幾乎便把現在統計出來幾州常平倉的儲糧耗光了,餘下的那點糧,别說救災,連給老鼠吃都不夠。而石越又實際派人去悄悄檢視,發現有不少州縣,更是有官員把常平倉的儲糧借出獲利,實際儲糧又不及賬目的一半!
可笑杭州至兩浙路大小官員,自以爲天高皇帝遠,又以爲這裏素是産糧之區,一個個想當然的以爲糧倉的糧食,必然不少。這時候石越把統計出來的各縣的賬薄一一分發到各縣知縣的手中,而給彭簡一份總冊,立時衆人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
特别是冊中詳列賬目儲糧幾何,實際儲糧幾何,在座官員,沒有私借常平倉牟利的,十無一二,這時哪裏還能坐得住?!若石越是一般的官員,隻怕衆人早已打好回去寫彈章,構陷長官的主意了。偏偏石越又是天下都知道的大紅人,這個事實,總算壓住了不少人心中的蠢動。
九思廳内,此時靜得隻聽見翻動賬冊的沙沙聲。
杭州通判彭簡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這常平倉賬目與實際的虧空,他隻怕要占一大部分。若以常理而論,他并不受知州節制,但是石越在賬冊上用的印,卻是提舉兩浙路常平副使的大印,這個印,卻算是他的上司了。
“本官本來想的主意,卻是平常,不過是‘以工代赈’四個字,用常平倉之餘糧,雇用受災百姓,修水利,建驿道,恢複生産。不料這常平倉所餘之糧,未免是過于觸目驚心了。因此召衆位大人前來,一起想個主意,總得把這個難關過了。”石越回到座位上,不緊不慢的朗聲說道。
“除去常平倉,州縣還有備三年用度之錢吧?”劉非林飛快的瞥了石越一眼,小聲說道。宋室财政上也一樣行強幹末枝之策,各州縣錢糧,都是計算好隻留三年用度甚至一年用度,多餘的全部轉往京師。杭州畢竟也算富庶之地,特别唐家等大商家在此設商行之後,棉布行銷天下四海,單單是商稅,已經很是可觀,因此三年用度之錢,的确也不算太少。
但是他不說還好,一說更有不少憤恨的目光投來,常平倉的糧食都能借出,政府的儲錢,貪污的,挪用的,拿去高利貸的,更不知道有多少,而且錢上面的賬目,更加好做手腳。
“嘿嘿……”石越幹笑幾聲,目光逼視着劉非林,厲聲說道:“備三年用度之錢,你富陽縣有嗎?”
不料劉非林這時卻并不示弱,朗聲道:“三年之錢是沒有,朝廷诏令救災、修水利,已用過不少。蘇大人在時,浚清西湖,重修六井,雖然是惠民之舉,也是要用錢的。州府也因此問各縣借調過一些,借據尚在,大人可以查證的。”
石越見他如此,倒不由一怔。他本意并不是想打貪官,現在首要之任務,還是恢複生産。天下承平已久,清如水的官員不能說沒有,但絕對是稀罕的物事——貪污**畢竟是無論民主或**都不能徹底解決的問題,他就算用自己的威權壓得屬下暫時清廉,但是隻要他前腳一走,後腳必然死灰複燃,這種個人治下的清廉,意義相當有限。至少以輕重緩急而論,現在的确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他不過想借此一面威懾群僚,讓他們對自己有所畏怕;一面引出自己的辦法來,以減少反對之意見。
不料這時劉非林倒說得磊落,石越微微一笑,借勢轉換話題:“本官自然是信得過劉大人和衆位大人的。”
衆人心裏暗罵:“隻怕未必,要不然怎麽派人偷偷查常平倉?”可是聽到石越這麽一說,知道他至少暫時無意追查,心裏也可以把心放下一會,算是略略出了一口氣。
這口氣剛剛出完,卻又聽石越朗聲說道:“不過某家也希望衆位大人信得過本官才好。在下給衆大人十天的時候,各位把本縣錢糧,受災情況,恢複生産狀況一一如實報來,若有良策,亦可附上,隻需不加隐瞞,有什麽事情,本官都替大家一一承擔了。不過若是有人有所隐瞞,他日被本官知道,那麽禍福有命,還請自求多福。”
——————————————“這次多虧了二叔幫忙。”石越笑着親自給唐甘南敬上一杯茶,一邊溫言說道。
唐甘南連忙站起來,忙不疊的說:“不敢當,不敢當。”一面小眼珠溜溜的打量着知州府内石越的客廳,很寬敞的大廳,陳設得很雅緻,完全是蘇轼之前的布置,沒有改動分毫。十天前當石越差*問他要人的時候,他二話不說,便把最好的賬房給派了出去,做爲一個商人,他自然知道石越對唐家的意義。
“這次請二叔來,一來叙叙舊,二來是事想請教二叔。”石越自己回座坐了,笑着望了司馬夢求和*一眼。
司馬夢求笑着點點頭,對唐甘南說道:“大人本來想用州縣儲錢去外路買糧,再以糧食爲工錢,招募百姓興水利,修驿道,恢複生産。去兩準福建路買早熟稻種的隊伍已經出發了,但是買純粹買糧食的事情,卻不免有種種顧慮。一來财力不足,算上運糧路上消耗,回來後也不過杯水車薪;二來以兩浙路産糧之區,大人一上任就出境買糧,隻怕會有種種議論,也不可不防。唐二爺在杭州已久,熟知種種情弊……”
唐甘南聽他說完,撚着胡須笑道:“其實不必出境買糧。兩浙路并不是沒有糧食,各地士紳大族,藏糧之多,隻怕大宋無出其右者。不過是他們不肯出賣,有些人就是想坐待高價罷了。”
“二叔可有良策?”
“子明,這個我也沒有辦法。士紳豪族的勢力根脈連結,上可通天,下可入地。他們既然不肯賤賣,誰又有辦法讓他們賣?除非出他們想要的高價,可那樣一來,和往外地買糧,花費上也就相差無幾了。”
“哼!”石越把茶杯往桌上一頓,冷笑道:“國家還有‘和買’之律,我倒要看看他們怎麽個上天入地之法。”所謂“和買”,就是政府以強制性的價格購買百姓的物品。
“萬萬不可,大人。”司馬夢求和*幾乎是同時出聲勸阻。
“有何不可?理在我這裏,怕他們何來?還是杭州兩浙,有什麽了不起的皇親國戚?”
“大人,天下士紳皆是一家,兔死狐悲,狐傷同類。大人方上任地方,如果強買士紳的糧食,必然讓天下人側目。萬一激起大變,悔之無及。如今羽翼未成,就算是得不到士紳的支持,也斷不可招緻他們的反感。那樣做是因小失大。”
“純父說得不錯,大人是爲了百姓,百姓還不領情呢。山野草民,所知是非,便是當地德高望重士紳所講之是非。和買之令,出自朝廷則可,出自大人則萬萬不可。”
連唐甘南也說道:“司馬先生和陳先生所言不錯,此事還當慎重。實在不行,子明還可以往各地錢莊借點錢,明年大熟,就可以還錢了。再加上錢莊借給百姓的,這件事并不值得大動幹戈。”
石越聞言不禁莞爾,果然無商不奸,唐甘南明知自己斷不能賴唐家的錢,這時放心借錢給官府生息,還能賣個人情給自己。
他正待說話,擡眼卻瞅見一個門房拿着帖子站在外面,便招手說道:“進來吧。”
那門房連忙應了,快步走進客廳,遞過帖子,說道:“錢塘尉蔡京求見,說有要事秉報。”
石越皺了皺眉毛,說道:“請他進來吧。”
身着宋朝低級官員服飾——綠色官袍的蔡京走進客廳,給石越見過禮後,又和司馬夢求等人一一見禮完畢,這才側着身坐在下首賓客之位。
石越打量着蔡京的儀态,見他身高修長,須發梳理得整整齊齊,一身綠袍并不太新,卻是洗得極幹淨,往那裏一坐,倒真是個美男子。雖然明明知道這是個著名的奸臣,心裏卻也不禁起了幾分好感。因見他嘴唇微動,欲言又止,便笑道:“元長此來,必有教我之事。”
蔡京連忙抱拳說道:“不敢。不過下官确有一點想法,想向大人讨教,不知道是否可行。大人名聞天下,必然能謀善斷,下官也好從中有所長進。”
石越明知道這等話不過是乖巧的谀辭,卻也頗覺順耳,因笑道:“元長不必謙虛,請說無妨。”
蔡京又抱拳行禮,方說道:“那就恕下官放肆了。”
“那日在九思廳,大人擺親民宴後,下官大膽揣測,料得如今州縣府庫銀錢,必然所餘無幾。大人心存愛民之念,上欲報效皇上,下欲體惜元元,既然牧守一方,如今萬事,以下官之淺見,必是要從恢複生産開始。惟百姓安居樂業,溫飽無虞,方可興禮義教化。”
石越見他侃侃而談,所談盡中心事,不禁點頭贊許。
蔡京得到鼓舞,精神更振,繼續朗聲說道:“而要恢複生産,如今卻先有兩難,一是錢糧不足,二是境内無糧。下官見識不及大人萬分之一,自然知道這種解決之法,大人必然早就胸有成足。不過下官回去後,仔細思索,卻也有一得之愚,特不揣冒昧,來向大人請教,不知是否可行……”
石越此時已略之蔡京實非無能之輩,因此也知道他既然敢來陳說,必是有良策,否則是自暴其醜,他必然不肯爲的。所謂向自己請教雲雲,卻是不敢居功之意。他正爲此事而苦惱,不料立即有人來獻策,不免喜出望外,因說道:“元長有何良策,但請說來。若是有用,便是大功一件。”
“下官以爲,杭州境内,并非無糧;而是士紳有糧不肯出賣産,而要坐沽高價。如若是要買糧,若出境買糧,一來财力不支,二來恐有無知之輩議論,無知者隻說大人治理地方無方,尚不足論,就怕有居心不良之人,說杭州本是産糧之區,而大人往外路買糧,廣蓄糧草,是有非常之心,雖然聖上聖明,卻也不可不防。”
他這番話說得衆人悚然動容,石越幾人,卻也沒有想到還有這種可能。
“那麽依蔡大人之見,是不能出境買糧了?”*忍不住問道。
蔡京微微一笑,說道:“不是不能,是不能買得太多,而且事先須向皇上奏明。”
*疑道:“若是不多,又濟得什麽事?”
“下官有一策,不僅府庫缺錢糧之事可以高枕無憂,連出境買糧一事,也可省了。”
“哦?願聞其詳。”石越對蔡京的觀感不禁又有改觀,自己和司馬夢求、*研究了幾天沒有結果,連唐甘南這樣的老狐狸也束手無措,他竟然可以輕易解決?
蔡京站起身來,走到唐甘南面前,笑着問道:“請問唐員外,兩浙路的商家認爲利潤最大的行業,是什麽?”
唐甘南略略想了一會,說道:“這卻不少。出海貿易、織棉布、絲綢、瓷器、香料是比較大的吧。”他卻至少漏說了一樣,正在建設的鍾表行,無疑也是利潤很大的行業。
“哦?沒有了嗎?”
“恕我孤陋少聞了。”
“茶、鹽,這兩樣在唐員外眼裏,竟然不算是利潤最大的行業嗎?”蔡京不禁有點奇怪。
唐甘南笑道:“怎麽可能?不過茶、鹽一向是官府專賣……”他說到這裏,不由一頓,已經是知道蔡京想要做什麽了。便是石越、司馬夢求、*心中也差不多明白了。
“不錯,茶、鹽一向是官府專賣,而行商購買茶、鹽一向受到嚴格的控制,若是大人下令,三個月之内,出售今後三年茶、鹽之全部配額,若想購買者,隻能用糧食平價來抵換,單是昌化縣紫溪鹽場一處,所得糧食,便已相當可觀。如此外地行商,自然會乖乖押着糧食入杭換得茶引、鹽引,而杭州之士紳,商人,哪裏又肯讓這個機會被外地人獨占?”
唐甘南笑道:“若真是如此,隻怕我也想來分一杯羹。”就算他這種豪富巨商,對于茶鹽的利潤也會垂涎。
“不僅可以如此,大人甚至可以下令,允許百姓用糧食購買三年煮鹽權,隻需限制鹽産量,這樣一來,下官敢保證杭州境内,沒有一個士紳能不動心。而三年之後,開發好的鹽場又可收歸官府,此官民兩便之事。”
石越此時已是頻頻額首,心知若行此策,區區赈災恢複生産的錢糧,決然不在話下。連唐甘南也興高采烈,如果石越采納此策,他們唐家就不會稀罕那鹽引茶引之配額了,非得競标開發一個鹽場不可。
*卻沒有這般高興,“新開鹽場倒勉強還可以請中書三司同意,但賣掉諸鹽場、茶場三年配額,這是相當于預支三年的鹽稅、茶稅,如今一次用盡,日後欠繳朝廷的稅款如何償還?别說禦史們不會放過,便是三司使也會追問,丁吃卯糧,須三思而行。”
蔡京不料被*澆了一盤冷水,不禁有幾分沒趣,隻好拿着眼去偷看石越的神色。卻見石越沉吟一會,說道:“此亦不可不慮,純父你的看法呢?”
“學生以爲可行。至于鹽稅、茶稅,日後再想辦法便是,非常之時,不能事事盡求善美,子柔說出來了,咱們以後記得想辦法,便不怕了。”
石越笑道:“我的意思也是這樣。日後之鹽稅、茶稅,我自有辦法。”一面又向蔡京笑道:“元長果然是幹練之材,日後前途無量。本官亦會向皇上推薦。”
“多謝大人栽培。”蔡京得到石越一言,忍不住喜動顔色。
雖然知道這件事最後的通過,不免還要得到彭簡和張商英等人的同意,但是石越以寶文閣直學士的身份,身兼漕司、倉司之職,牧守杭州,雖然在圍繞着中書政事堂的競争中,看起來并不那麽順暢,但是到了地方上,卻是十足的威勢壓人。地方官吏若沒有鐵硬的*,誰又敢和石越争短長呢?
果然不幾日之内,不單張商英是毫不遲疑的同意,連彭簡也爽快的答應副署,他這時候,哪裏敢去得罪石越半句,雖然對石越如此專斷獨行,心裏頗不快,但是畢竟“識時務者爲俊傑”,和自己的烏紗帽過不去,委實沒有必要。
讓司馬夢求看過之後,石越便吩咐侍劍用火漆封好寫好的奏章,擡起頭來,這才發現天已微亮,幾隻蠟燭,都快燃到了盡頭。司馬夢求告了退,回房小憩,石越吩咐完侍劍蓋好印信,安排差人送往京師,自己這才起身,走到走廊之中,享受拂曉的清風。
一面向皇帝說明情況,一面在杭州大小州縣的照壁中貼滿告示,如果一切順利,那麽至少目前的難題可以解決了,接來要思考的問題是什麽呢?是把這些錢糧用到哪些工程中才是最好呢?水利也是一門學問,沈括遠在京師,自己看來也隻能依賴地方上的人物,也許把那些老農叫來,一起商議一個對策,也不失爲一個辦法?而這之後呢?這之後我在杭州又應當做些什麽?
……
石越又沉浸在對未來的思索中,至少他明白,治理一個地方,絕對不可能有什麽一呼百應,從者雲集的情況,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會從自己的立場來思考問題,無論是他有多麽渺小,而某件事情是否對自己有利,每個人的看法,都是不同的。石越已經明白自己要做的是什麽……
“大哥。”韓梓兒輕輕把一面披風搭在石越肩上,一面輕聲說道:“外面風大,還是進屋吧。小心感了風寒。”
“妹子,你、你還沒有睡?”石越吃驚的望着妻子。
“我昨晚看這本書,太深奧難懂了,結果睡着了,是方才突然醒來的。”韓梓兒略帶嬌羞的掩飾着。
石越用披風把她裹入懷裏,接過她手中的那本書,赫然竟是歐幾裏得的《論音樂》!
“這本書是哪裏來的?”石越吃驚的問道,“是阿旺帶來的嗎?”
“不是,是我哥放在鐵琴樓裏的。我見阿旺喜歡,就送給她了,她說見到了,可以多少聯想到家鄉,一面又譯成中華文字給我看,你看這裏是她譯的。”韓梓兒仰起小臉,輕聲答道。她眼中能看到石越臉上驚喜、興奮的神色,她委實是不能明白,一本根本看不懂的小書,爲什麽會值得石越這麽興奮。
“沒錯,就是這樣!百年翻譯運動,我可以翻譯,加速交流!”石越興奮得有點語無倫次,他緊緊抱着韓梓兒,使勁的在她小臉上親着,一面大聲說道韓梓兒根本聽不懂的話語。
“我能帶來的東西有多少?但是如果我提前把希臘、羅馬、阿拉伯的文化引入中國,讓他們在中國交流碰撞,中國不乏有智慧之人,這豈不比我在那裏寫什麽‘石學七書’要好得多?!”石越心裏早已經沸騰開了!
“妹子,你真是我的福星。”石越又狠狠的親了韓梓兒一口,擡起頭來,對着東邊太陽将升時炫紅的天空高聲說道:“這才是最有意義的事情,我要親手開始中國的百年翻譯運動!這件事情一旦開始,曆史前進的方向,就會徹底改變。我接下來的使命,就是保護她渡過最脆弱的萌芽狀态!”
韓梓兒依偎在石越懷中,如石越那麽偉大的理想,實非她所能理解,但是她卻比世界上任何一個人都更清楚的感受到自己依偎的這個男子那顆心髒跳動的聲音。
杭州的早晨,非常的溫柔。
曹友聞擠在一面照壁之前,仔細讀着官府發布的告示、抄錄的朝廷邸報,以前《皇宋新義報》,這種地方,一向是大宋各地方的新聞發布中心,還有專門的差人和好事者,在旁邊大聲誦讀。
到了杭州後,本來是想去高麗的,不料父親突然得了急病,不得己隻能在家靜養,而一切事務,便交給了曹友聞打理。他并不知道司馬夢求和*已經入了石越的幕府,隻是在白水潭學院養成的習慣,讓他每天必然看報紙,并且到照壁這裏了解當天的新聞。
“寶文閣直學士禮部郎中權知杭州軍州事石谕杭州軍民:……”
一道告示躍入曹友聞的眼簾:爲了募款赈濟災民,恢複生産,石學士決定預售杭州所轄鹽場、茶場三年産鹽、産茶,并公開競标拍賣鹽場開發權,隻是所有款項,一律要用糧食或者糧八錢二的比例支付。
“石山長果然名不虛傳。”曹友聞在心裏感歎道。
“什麽叫公開競标拍賣呀?”旁邊一個穿着湖絲袍子的胖子高聲問道。
“你不會自己看嗎?這下面有解釋。”旁邊人沒好氣的說道。
“我……我……”那胖子漲紅了臉。
曹友聞知道他肯定不識字,忍不住笑着說道:“所謂公開競标拍賣,這石大人告示上說的明白,是所有想買鹽場開發權的官民都先繳納三百貫定金,然後聚集一堂,對鹽場進行叫價,價高者得,如果叫了價最後不想買,三百貫定金罰沒,另有處罰,如果沒有購買,那麽三百貫定金依然退回。”
“這樣倒是公平合理。”那個胖子感激的望了曹友聞一眼。
“石學士是左輔星下凡,哪裏能不公道?何況這樣做,也全是爲了杭州的百姓。”有人以先知先覺的口氣很不屑的對胖子說道。
曹友聞不禁莞爾一笑,對胖子抱拳說道:“這位仁兄不必介意,石學士這樣做,正是要示人以公正,這是告訴某些奸商,你們沒有必要行賄官府了,也不必請托關系,就憑價格來競标便是。”
“正是,正是。”胖子忙不疊的點頭,“若是天下官府都這麽清廉公平就好了。”
“那隻怕難了點。都說石學士是五百年一出的人物,或者他有辦法也未可知。老兄若是有意,不如回去打點打點,競标可是要用糧食的,若沒有糧食的話,還不知道那些地主怎麽樣哄擡糧價呢,而競标的糧食卻隻能是平價。”曹友聞笑着對胖子說,他自己倒不用擔心,曹家有滿滿幾倉糧食,隻需糧八錢二,他相信區區一個鹽場,不在話下。
那個胖子一怔,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在競标之前,糧價豈不是反而會居高不下?誰都知道鹽場之利呀。”
曹友聞笑道:“老兄,你不會去外路運糧進來嗎?糧價再高,也不過是外地糧價加上運費了。從兩淮沿運河運糧,從福建走海路運糧,都不算太麻煩吧?何況如果價格長得太高,石學士不會坐視的。”
“就是呀,到時候借幾個人頭來示威,也未必沒有可能。”旁邊有人半開玩笑的說道。
胖子點點頭,抱拳對曹友聞說道:“在下姓甫,大号甫富貴。公子儀表不凡,想來不是一般人物?”
曹友聞抱拳回禮,笑道:“我和甫兄一樣,也是做點小生意。小姓曹,曹友聞,表字允叔。”
“原來是曹公子,在下來杭州之前,聽就杭州有三大船行最有名,曹、唐、文,特别曹家有位公子,就是石學士做過山長的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不知公子可否相識?”其實曹家本來是排名最後,根本不可能和唐家相提并論,唐家單是機戶織棉一項,便可以抵曹家全部收益,船廠、貿易行遍布杭州、明州、泉州、廣州等口岸,真正是富可敵國,豈是曹家可比。不過這胖子卻是故意擡高曹家罷了。
曹友聞自是知他有意結納,也笑道:“不敢,正是區區。”
“原來真是曹公子,失敬、失敬。”
旁邊有人聽他們對白,若說曹家,倒也平常,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卻也不能不讓人高看一眼,衆人一擁而上,不料一要對曹友聞品頭論足一番;二要上來寒喧幾句,以示親密;三要向曹友聞打聽石越的相貌行止,這種熱情一下子讓曹友聞措手不及,真是尴尬萬分。
幸好這時有個差人拿來一張告示,貼上照壁,然後提着銅鑼用力一敲,“铛”的一聲,把衆的注意力吸引了過去,這才大聲呦喝道:“石大人有令,凡懂治水利、知農桑者,可以揭榜拜見,若是建議采納,賞錢三百貫。”
曹友聞這時哪裏敢再停留,找個隙子,連忙溜之大吉。
剛剛走出兩條街,就聽有人在背後喊道:“允叔。”回頭望時,不禁大吃一驚:“子柔兄?”
“你怎麽來了杭州?純父他們還好?”曹友聞吃驚之後,便是他鄉見故知的狂喜。
“此事說來話長,先找家酒樓坐下慢慢說,純父幾次想去找你,不過以爲你已去高麗,加之事務太忙,不料竟是在此巧遇。”*一邊說,一邊和曹友聞走進路邊一家酒樓。
兩人剛一落座,曹友聞又忍不住發問。
*也不隐瞞,便把分别後發生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末了,笑道:“如今子雲、仲麟已經釋褐,前途不可限量,我和純父便石大人幕府參贊,允叔若是有意,我相信石大人一定會折節下交的。”
曹友聞笑道:“衆位都能有機會成就一番事業,我也替你們高興,不過男兒不可中道而改其志。”
“如此也不敢勉強,不過我相信允叔非一般的商人可比,他日石大人若有事相托,還望不要推辭才好。”
“石山長高居朝堂,有什麽要用我的地方呢,子柔說笑了。不過若然有那麽一天,小弟斷然不敢推辭便是。”曹友聞笑道。
“如此便好。”
“那個公開競标的方法,可是純父的主意?”曹友聞對這件事頗有興趣,既然碰上石越幕府中人,哪裏能忍住不問。
“這是石大人的意思。大人遠離廟阙,行事不能不慎,這是示天下人以公正的方法。”*笑着解釋,其實他也有所有隐瞞,石越根本是害怕有禦史彈劾他假公濟私,種種措拖不過是爲了收受賄賂,或者幫助唐家謀利,爲了堵住京師裏政敵的嘴,石越才想到了公開競标的辦法。但是這些話,卻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和曹友聞說了。
“真是别出心裁,這兩天盡是聽說石山長設親民宴等等事迹,杭州百姓,傳爲佳話呢。”
*微微一笑,頗有幾分自豪的說道:“日後必然有更多的佳話流傳呢。石大人數日後将接見所有大食商人、以及和大食商人有往來的中華商人。想來曹兄也在受邀之列。”
“這卻是爲了何事?”
“你再也料不到是爲了什麽事情……”
石越接見所有在杭州的大食商人與外貿商行的地方,是在西子湖畔的西湖學院大講堂。
西湖學院單從建築物的規模構建上來看,比起白水潭學院占地更寬,建築更加不惜工本,學院正前,跨湖架橋,橋旁荷葉,清風襲人,更有大小幾座涼亭,點綴其中,讓人置身其中,脫然忘俗。大講堂也是傍橋而築的一座建築,寬長皆是三百步左右,朱牆之外,左右竟是荷葉的海洋,石越一見之下,不禁連連感歎江南人之匠心,果然與中原不同。那些商人到此,竟有自慚形穢者。
在幾年經營之後,西湖學院已經毫無疑問的成爲兩浙路最大的學院,學院的《西湖學刊》也頗具聲望。這次石越守杭,衛樸等人追随而來,執天下學問牛耳的白水潭學院第一線的主力教學力量加入,更讓西湖學院實力大增。此時白水潭十三子依然在斯,學院既由這些激進的學生所主持,而協助的蘇轼也是最灑脫不羁之人,因此西湖學院的風氣,竟是比白水潭學院還要開放。石越要借他們的大講堂接見商人,若在白水潭,隻怕教授聯席會議會一點面子也不給就否定了,而西湖學院卻滿口答應,絲毫不以爲異事。
不過更覺得奇怪的是那些裝束奇異的大食商人,杭州并不是大宋最主要的對外貿易港口,因此杭州的阿拉伯商人,遠遠不及泉州與廣州,主要的商人,不過七十餘人。這些人自入中國以爲,官員們态度各異,或者滿臉不屑,不恥與言,視他們爲禽獸一般的野蠻人;有些人雖然笑容可掬,卻明擺着是想要收受賄賂,他們的笑容,是爲了銀錢而發。像石越這樣,一次齊聚所有商人,在一所著名的學府接待,那是誰也沒有聽說過的事情。聽說這位石大人,是中國皇帝面前紅人,是中國最有權勢最有學問的年輕人,他把自己召來,究竟會有什麽事情呢?
心懷惴惴的衆人被引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好,曹友聞也是非常的好奇,那天*語焉不詳,他并沒有聽到太明白,不過他倒并不擔心石越會敲詐自己這些商人,對于石越這樣的人物,他有最起碼的信心。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個叫甫富貴的胖子居然也被邀之列,而且就坐在自己的旁邊。他想來想去,杭州著名的與夷人通商的商行中,似乎并沒有姓甫的一家。甫富貴見到曹友聞,卻是非常的興奮,不住的噓寒問暖。
不過石越顯然與一般官員的作風都不相同,他并沒有讓衆人久等,所有人剛剛坐定,立即就有人清着嗓子大聲喊道:“石大人駕到——”話音落下,又有一個人用夷語喊了一句什麽,曹友聞卻識得那個學生,是在白水潭學院風頭甚健的袁景文。
他連忙中止了和甫富貴的寒喧,随着衆人一起站起,迎接石越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