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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天下才俊下

石越笑道:“良材美質,斷難自棄。司馬公子在兩淮江浙往來一年,不知道有多少人稱贊公子呢。”他故意點到爲止,卻并不說明。

司馬夢求真是吃了一驚,說不出話來。

石越微微笑道:“以司馬公子之能,必能有所教我,還盼不吝賜教。”

司馬夢求倒不想石越如此開門見山,連忙說道:“學生見識愚鈍,隻怕讓公子失望。”

石越歎道:“身在高位者之患,是不知百姓之疾苦。象我們這些人,整日裏穿的是绫羅綢緞,吃的是山珍海味,高坐廟堂之上,坐談議論,百姓之疾苦,誰能感同身受?上行下效,便是小縣知縣,真能深入民間者,亦廖廖可數,而敢于據實上報者,更是難有。《汴京新聞》号稱能反映民間疾苦,可實則亦不過限于開封一府罷了。朝廷法令行于四方,縱有良吏執行,各地風俗人情不一,守令爲求考功升遷,無不諱病忌醫,這是人之常情,而最後吃虧的,是百姓與國家。我雖有親近百姓,了解法令真正的執行情況之心,但是身在朝廷,往往也脫不開身。司馬公子是有心之人,還望能夠直言無忌。”

他這一番話說得衆人無不動容。司馬夢求起身行了一禮,正色說道:“石大人如此見識,實乃朝廷百姓之福。如此學生便鬥膽放肆直言,有不是之處,還請大人見諒。”

石越伸手說道:“但說無妨。”

司馬夢求清清爽子,侃侃說道:“自熙甯二年,陛下召王相公入朝,主持變法,至今已近四年。所謂變法,其要者有六路均輸法、農田水利法、青苗法、免役法、保甲法、保馬法、市易法、免行法及置将法等。其他細法,不計其數。而其中青苗法,本是争議極大,石大人改良之後,又多出三法:青苗法、錢莊法、合作社法。不到四年時間,相繼推出如此之多的法令,一法争議未定,一法又出,本來就嫌苛急。而地方官吏奉行,多有變樣,更易招緻反對。但平心而論,新法亦有可取者。”

“譬如免役法,朝野之中反對一片,但學生這幾年往來南北,終于發現其中之奧妙。原來免役一法,北方人反對得厲害,南方人卻不甚反對。”

石越和李丁文聽到這話,不由愕然,三年以來,還從來沒有人對石越說過有這樣的事情,他想了一回,沒有明白爲什麽南方人反對不厲害,而北方人反對得厲害。當下便問道:“這是爲何?”

司馬夢求歎道:“因爲南方與北方,情勢不同。大抵南方百姓,較北方百姓要富庶,而南方百姓的徭役,亦比北方要重。實行免役法,一般的南方百姓,多能承受,而因此免掉徭役,隻要朝廷不是庸外加庸,百姓反而覺得方便。而北方就不同,百姓窮苦,本來就出不起免役錢,而免役法又分五等戶征收,原本不要服役的客戶與四、五等戶、單丁戶、女戶,都要交一半的助役錢,和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使貧者更貧,雪上加霜,而國庫竟因此富裕。所以北方最窮的百姓,是很受免役法之害的。特别是十分之二的免役寬剩錢,說是爲荒年災年備災的,實際上年年征收,幾乎變成常賦,有些地方甚至增加到十分之四,十分之五。深害百姓,南方還好,北方百姓則實有不堪忍受之苦,而偏偏北方官戶、客戶、四、五等戶特多……”

“另一方面,北方有些百姓卻甚至不願意種桑養牛,因爲家裏有桑樹,有牛,就被視爲富戶,免役錢就要多出,百姓由此更不堪重負。但在北方而論,比貧困之家反對更強烈的,是一等戶和官戶,很多官戶,本來不要出錢的,現在突然要出錢,雖然他們有錢,卻也不願意;而一等戶則是因爲他們出錢最多。朝中大臣以北方人居多,所以這些人的聲音更容易傳到朝中大臣耳中,真要說爲貧困百姓籲請的,倒不見得有幾個。否則也不必全盤攻擊免役法,隻需改良助役法就行了。如果平心而論,對于南方人而言,則免役法至少不是什麽壞法,對北方而言,如果能取消或者減少四、五等戶和客戶的助役錢和免役寬剩錢,那麽它縱有弊端,也可以接受。”

石越想到自己之前在心裏一直單純的認爲免役法擾民,甚至想過要聯合舊黨狙擊此法,心裏不由一陣慚愧。長歎道:“非純父,他人不能告訴爲我言此。”旋又想起蘇轼本來反對免役法,可是到了杭州後就慢慢沒有聽到他反對的聲音了,而韓琦在河北,則對免役法恨之入骨,種種情弊,他終于算是完全明白。

連李丁文聽到這裏,見司馬夢求如此通達上下情弊,也有點自歎不如。

司馬夢求繼續說道:“又如保甲、保馬二法,推行皆在黃河以北,黃河以南,對此二法聞所未聞,更無害可言。反倒是青苗法推行得當之處,百姓頗得其利。若南方百姓所苦的,反倒是農田水利法。”

這話說出來,衆人皆是大吃一驚。“這怎麽可能?”*一句話,問出大家的心聲。

“怎麽不可能?地方官吏爲了邀功,亂開溝渠,胡修亂造,虛報數字。逼迫百姓向朝廷借錢,雖然利息甚低,卻始終是要還的。何況江浙兩淮,要修水利,就應當統一規劃,才能見其利。各縣亂修一氣,又有什麽用處?”

這話問得*啞口無言。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這件事朝廷已經知道了,會派專員去兩浙兩淮督修水利。”

司馬夢求又繼續說道:“石公子改良青苗法,雖然是善法,情弊減少許多,但也不是全無弊端可言。一則如非大縣,一縣一般隻有一個錢莊,而錢莊春季借出,秋季收回,若非富戶豪室,斷然沒有這麽多的本金。而富戶豪室,卻也有不願意的,他們甯可錢莊開不成,自己偷偷放高利貸。要抑制這種情況,一是靠地方官員的幹材,一面打擊高利貸,一面讓縣中富戶聯合出資辦錢莊;二是由外地請來大商大販興辦錢莊,讓本地的富戶無利可圖。這種事情,在富裕一點的地方則施行良好,在窮困之處,卻全靠地方官的能力。僅僅靠着青苗錢收息那一點微利,如何能打動富商?何況越是窮的地方,借錢出去風險越高。其二則是那些極度貧困的農民,錢莊并不願意借錢,官府亦不能強迫。而合作社的推廣,又并不理想,結果最窮的人,依然還要去借高利貸。所以改良青苗法,如果攤上一個好的地方官,則一切都好,若是地方官平庸無材,那麽這根本也談不上雪中送炭之法。”

石越聽他說來,也的确有可能,當下默然良久,才說道:“南方已是如此,北方隻怕更加複雜。”

不料司馬夢求卻笑道:“那卻未必。”

“爲何?北方可是比南方更窮。”

“北方雖然窮,但是北方也有有利之處。一是北方人情淳樸,欠錢不還之事要少,風險自然小得多;二是青苗法利息低,而北方三等戶以下,都願意借,甚至客戶也願意借,借的人比南方要多,利潤反比南方高;三是因爲錢莊收息多少,始終是考核地方官政績的重要一條,地方官員也很主動的把那些富戶召集起來,合夥開錢莊。而地方官爲了從錢莊中多收息當成自己的政績,又會允許這些錢莊借錢給商人謀利,從中抽取稅金,當做青苗法交納。所以北方實際上并不比南方執行困難。實際上錢莊借錢給商人爲本,然後謀利,這種事情地不分南北,各處都有。依學生看來,是有利有弊,其利則是錢莊利潤變大,商人願意開設;其弊是學生擔心這些錢莊本金有限,最後反而沒有錢借出做青苗錢了——這種事情在某些地方已經發生,地方官員爲了自己的政績,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錢莊則隻要有利可圖,青苗法因此名存實亡,生産需要資金的農民還是不得不去借高利借貸,改良青苗法之所以朝野一片平靜,這中間是有玄機的,不過以學生所見,這樣的事情現在還隻是少數地方的現象。”

“那麽,純父可有什麽良策?”石越雖然覺得資本追求最大利潤根本是正常現象,但是青苗法積極的一面如果斷送,也未必是什麽好事。讓大多農民破産,而社會工業化程度又無法容耐這麽多勞動力,最後的結果隻能是引發社會的動亂,從這個意義上講,石越也希望青苗法能夠切切實實解決農民的一些問題。但是讓民間資本有效的流入農業生産當中,這個難題也不是那麽容易解決的。

司馬夢求苦笑道:“我又能有什麽良策可言,本來越是窮縣越是需要青苗錢,可在某些地方,結果卻是越是窮縣錢莊越是不願意借青苗錢,反倒是富縣不存在這樣的問題。真要解決,還得靠地方官吏的良心與能力。或者在錢莊法增加一條,農民滿足貸款條件而錢莊不放貸者,可以向官府申訴求助?不過依學生來看,這些都是細節,實則王相公變法的路子,整個就走錯了,這完全是一個死連環。王相公變法便真能成功,财政歲入真能大增,亦不足以解決大宋的問題。”

他這話實在是驚世駭俗之論。就算是石越,也不曾對王安石變法全盤否定。不過石越對于司馬夢求的建議,也不敢斷然下結論是好是壞,金融方面的事情,石越并不是行家裏手,這樣的一條條令加進去,會有什麽樣的後果,暫時難以評估。

“那麽純父的高見是?”石越和李丁文對望一眼,并不急着說出自己的看法。

司馬夢求可能是很久沒有機會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略有點激動,“大宋之弊,在于冗官冗兵。要解決二者,首先就要澄清吏治,不澄清吏治,消除冗官,就不足以寬養民力,不能寬養民力,就不能厚培國本,不能厚培國本,就不足以顯耀武功。王相公變法,背道而弛,焉能成其大道?”

這個道理,石越和李丁文,甚至蘇轼、範純仁都曾看到,也不算稀奇。當下石越問道:“我觀王相公變法,雖然重開流不重節流,重法令不重人事,頗有不如人意處,但似乎還不足以言背道而弛?何況王相公執政以來,消除冗兵,禁軍減至五十餘萬,亦不能謂其見不及此。”

司馬夢求淡淡一笑,說道:“我當爲石大人一一言之。”

“王相公削減禁軍,自是事實,然而西北軍費所需,數以億萬計,此處消減所得,彼處十倍花掉,又何足道?而冗官之勢,熙甯五年之間,愈演愈烈。如嘉佑年間,推恩者數十人,治平間三百人,而如今則四、五百人。官員們一個求田問舍,爲子孫謀,誰來謀國?”

“又王相公立置将法,每将下面各有部隊将、訓練官一、二十人,諸州又自有總管、钤轄、都監、監押,設官重複,平增冗官又是數以百計……”

“又推行新法,諸路增置提舉官凡四十餘人,各設官府,不一而足。又國初供奉三班不過三百人,天禧間增至四千二百多,現在則達一萬一千多。景德年間大夫之官不過三十九人,如今達二百三十,增加七倍,朝奉郎以上景德年間不過一百六十五人,現在是六百九十五,五倍于彼時。承議郎一百二十七人增至三百六十九人,奉議郎一百四十八人增至四百三十一人,冗官之勢,有增無減。而朝廷厚待士大夫,各項賞賜,曾無止盡。便是王相公再能理财,所得亦不足以償所出……”

司馬夢求把這些數字一一說來,如數家珍,顯是平時非常留心。吳從龍等人不知道端詳,倒也罷了,石越和李丁文卻聽來驚心。宋代一個官員能享受什麽樣的待遇,石越是親身體會的。俸銀之外,還有春衣绫、綿、冬絹,還有粟,還有随身仆人的衣糧,還有薪、嵩、炭、鹽,還有所謂的“增給”、“贍家錢”、“馬錢”、“茶酒廚料”……名目煩多,連石越自己都記不過來。每年郊天、皇帝生日、太皇太後、太後、皇後生日,更是各有恩賜。國家從百姓那麽剝削來的錢财,就這麽被所謂的“百官”們吸取了很大一部分。當然不能說這些冗官是王安石的過錯,但是王安石變法完全沒有抑制冗官的增長,卻也是事實。

司馬夢求頓了頓,又說道:“本朝苛稅,七倍于唐,百姓之苦,誰人知之?天下之财輸于京師,而地方不能自留錢财,用于建設。朝廷養兵養官之費,占歲入十分之九。不除冗官冗兵,又談什麽寬養民力,談什麽厚培國本?如今國家之事,亂無頭緒,立即倉促用兵,更是急功近利之極。”

說到這裏,石越算是明白了司馬夢求的大概思路,此人雖然算是才華出衆,對國事有着深刻的見解,但同樣是那個時代的人物,他的見識,不過是以範仲淹的見解爲基礎。他和李丁文對望一眼,就知道對方和自己想的一樣,不由莞爾。除冗官,冗官是那麽好除的嗎?王安石未必是見不及此,很可能是範仲淹的失敗給了他深刻的教訓,他不願意一個人挑戰整個官僚階層罷了。但是話又說回來,真是想要解決大宋的問題,這個頑疾,石越不能不面對!

總有一天,我要面對這個問題的。不過曆史在這個問題上,給石越的經驗卻并不多,因爲石越出生的時代,冗官問題比大宋要嚴重千百倍。

但是不管怎麽說,這件事情不是現在他要面對的。他笑着中止了司馬夢求的話題,“事有輕、重、緩、急,很多事情,雖然按理要那麽做,可是真正實行起來,卻需要多走一點彎路才能達到最後的目的。你可明白?”

司馬夢求本來正想繼續說着自己對冗官的看法,提出一攬子強硬措施消除冗官,聽到石越不輕不重的這麽一說,不由呆了。他細細的咀嚼着這句話,試圖理解石越的意思。

一直聽着司馬夢求說話的範翔微微笑道:“石大人,您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

石越笑着看了這個青年一眼,“哦?”

“我們要去一個地方,面前有巨石擋道,倉促間不能踢開。這時候花點時間去準備工具,召集人手,一起來搬來巨石,比起用莽夫之勇,一味蠻幹,要有用得多。”範翔打了另一個比喻。

“哈哈……仲麟真是聰明之輩。”石越笑道。

司馬夢求豁然明白,抱拳說道:“學生受教了。”

*在旁邊補充道:“如果在準備工具的同時,行有餘力,還可造一架馬車,這樣在搬開巨石之後,可以加快上路,把時間補回來。”

石越微微點頭:“正是如此。”

又對司馬夢求說道:“冗官冗兵,倉促間難以解決。之前多做些有益于國的事情,待到時機成熟,再去動它們不遲。純父多有幹材,須能耐下心來,靜待時機。當今天子聖明,英傑之士,正是大有爲之時。”

司馬夢求點頭稱是。

嚴肅的話題既然說得差不多了,當下衆人就慢慢放開。司馬夢求喜歡說些他遊曆各地時所見的風俗習慣,地方民情,官吏賢愚之類,和李丁文倒是頗有共同話題。而吳從龍等人顯然去過的地方不多,吳從龍對秦漢晉唐以來的官制禮儀,顯見非常熟悉,常能引經據典,說上一番,不過他爲人方正拘禮,和範翔恰*情相反。範翔思維靈活,什麽事情都是一點就通,上至朝廷官員,下至市井百姓,各種趣聞秩事,他信口拈來,倒如同自己家後院的事情一般清楚。而*此人,竟然是精通刑名錢糧諸般庶政,實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

諸人交談頗爲相得,而吳從龍和範翔又是刻意巴結,賣弄學問,席間氣氛活躍,笑聲不斷,直到天色漸色,這才發現時間流逝之快。石越與宋人交遊,見過的名士才子,不知凡幾,但當時讀書人,無不書生氣甚重,談得幾句話,往往就是往琴棋詩畫引,其中高材之士,也不過談談曆史上的典故經文,以證其博,石越心裏對這些,實在有一種厭煩之心,因此他平時倒更喜歡和沈歸田這樣的小官吏說話。今日碰上司馬夢求幾人,說的當時當世之事,便是說曆史得失,品評也是适可而止,絕不肯誇張虛飾,加上範翔此人實在淡吐風諧,石越本就有招緻之意,此時更覺不舍,便吩咐侍劍,讓人點起蠟燭,挂上“氣死風”,做徹夜之談。

衆人從上午至晚上,邊喝邊談,本來各有酒意,石越又說到給侍劍和唐康找個箭術教練,以爲君子當文武全材方爲上品。範翔帶着酒意,指着司馬夢求笑道:“石大人,若論文武全材,司馬純父可是上馬能殺敵,下馬能作賦。其箭法之精妙,亦非開封府一個捕頭可比。”

司馬夢求知道範翔已有幾分醉意,不過他也并不介意讓石越知道自己的本事,當下隻是微微笑道:“仲麟不要胡言亂語。”

李丁文卻笑道:“純父何必過謙,仲麟豈是亂說話之人?”

範翔腦子不是太聽使喚了,竟然也說道:“正是,我範仲麟什麽時候會亂說話?純父兄何必謙虛,幹脆表演一下,也給石大人看看你的本領嘛。”

衆人哄然稱是,侍劍少年心性,正是想看熱鬧,也忍不住露出期盼之色;李丁文卻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說道:“純父兄表演兩手,我們以此下酒,豈不也是雅事一樁?”

司馬夢求是何等人物,早就看出來李丁文實是石越身邊的謀主,對自己的态度相當微妙。他此時對石越頗爲傾服,而石越言語中也已微露招緻之意,心想幹脆就一展生平所學,也好給石越一個好印象,同時讓李丁文知道我司馬夢求的本事。當下并不回答,隻是遲疑的看了石越一眼。

石越對于所謂武功,心裏本來就很好奇,畢竟他是看着武俠小說長大的一代人。加之大家都在興頭上,當下微微笑道:“純父就露一手給大家開開眼界吧。”

司馬夢求見石越發話,站起身來,抱拳笑道:“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侍劍見他答應,頓時心花怒放,連忙說道:“公子,我去拿弓箭刀劍來給司馬公子。”

石越心思一轉,叫過侍劍,在他耳朵邊輕聲說了幾句,侍劍似乎吃了一驚,略一遲疑方才答應着,去拿諸般兵器。

不多時,侍劍帶着一個家丁拿了弓箭和一個大盒子過來。

石越先接過弓箭,雙手交到司馬夢求手中。這是一張犀角弓,石越提舉胄案虞部之時,胄案經常會造些好兵器出來送給王公貴族,石越做了那份差使,下面的人要巴結他,自然忘不了給他留一份。當時他按價付錢,還曾讓那些手下大吃一驚,因爲這些事情,在當時根本就不被視爲受賄了,完全是平常事。他這些兵器放在家裏,也沒什麽用處,多半是當擺設用的。

此時司馬夢求接過此弓,不由贊了一聲:“好弓!”

弓是好弓,箭自然不會是壞箭,金箭筒内二十支箭,全是雕翎箭。

司馬夢求也不說話,走出亭來,就在曲橋之上,搭箭上弦,嗖嗖三箭,隻聽弓弦響過,池墉那邊的三枝柳條,掉在水池之中。而箭勢并不稍減,一直釘到花園的圍牆之上。衆人一齊起身,憑欄而立,誇了一聲好,侍劍更是興奮得小臉都紅了。

司馬夢求微微一笑,手中卻不停留,接連二十箭發出,二十枝雕翎箭在雪白的圍牆上,竟是釘出一個隸書“石”字來。這手箭法,連李丁文也要點頭稱贊。

石越擊掌笑道:“司馬純父,果然神技。”

司馬夢求拱了拱手,謙道:“雕蟲小技,讓石大人見笑了。”說着就要把弓還給石越。

石越擺了擺手,卻不去接,“所謂紅粉送佳人,寶劍贈英雄。這張弓放到我這裏,白白蒙塵,不如就送給純父,明天我再讓人去在箭上刻上純父的名字,純父不要推辭才好。”

司馬夢求心裏也是很喜歡這張弓,而且他其實也是豪俠之人,當下恭身笑道:“如此學生愧領了。”

石越微微一笑,走到侍劍身邊,接過他手中的檀木盒,再走到司馬夢求前面,笑道:“這裏有件東西,還請純父鑒賞鑒賞。”

衆人見石越如果慎重地拿出一樣東西,知道必非凡品,不由一起圍了上來。司馬夢求卻抽空偷偷瞄了李丁文一眼,見他眼睛眯成一條縫,嘴角微露笑容,顯是早知裏面是什麽東西了。當下接過這個三尺長半尺寬的檀木盒,右手輕輕一扣,把蓋子打開了。

衆人一齊把頭湊過去,隻見裏面靜靜地躺着一把古劍,劍鞘和劍柄,皆是黑色,上面刻有簡單的花紋,在劍鞘之上,有一句隸書詩:“肝膽一古劍,波濤兩浮萍”。宋人文章獨推韓愈,司馬夢求等人自然知道這是韓愈的名句,用來形容朋友之間的赤誠相待。石越這時候拿出這麽一把劍來,背後深意,不言可知。

司馬夢求拿起劍來,隻覺觸手生寒,便知這把劍的确是一把寶劍。他把盒子交加一個家丁,右手握劍,左手抓鞘,刷的一聲,把劍拔出半截,便見寒光四溢。他觀摩良久,自問見識并不淺薄,卻不知道這把劍的名字。當下便直言道:“學生孤陋寡聞,竟不知此劍來曆。”

李丁文笑道:“這柄寶劍,是有人高價從杭州購得,送與公子。蘇子瞻大人、公子與在下,皆是不識。劍上并無題款,唯鞘上有韓文公詩一句而已。”

範翔伸着脖子看了一回,他本是個儒生,自然是不識的,不過他生性機敏,轉了轉眼珠笑道:“何言中路遭棄捐,零落飄淪古獄邊?雖複塵埋無所用,猶能夜夜氣沖天——這柄劍雖由昆吾之鐵煉成,卻必是零落飄淪已久,竟至于沒沒無名,要待石大人方能識它,可見也是機緣巧合。此劍之前輾轉于俗人之手,自然無名,然寶劍入英雄手,日後必當顯名于世。學生以爲不如就由石大人給此劍起個名字,也好别讓它埋沒了。”

他一番話語帶雙關,以寶劍暗喻司馬夢求,還輕輕易易拍了石越的馬屁一下,便連李丁文也暗贊他的機智。果然,石越雖然不喜歡别人拍馬屁,但是如範翔這般恰到好處的,隻怕是聖人再世亦不能拒,何況石越一凡人,便聽他笑道:“仲麟說這寶劍蒙塵已久,隻怕也是事實,否則以蘇子瞻大人那般高才,豈能有不識出處之理?方才仲麟用了郭震的詩句,我就從這詩來名之,稱這柄劍爲‘昆吾劍’,如何?”

石越都把名字說了出來,别人又怎麽會說不好?這世間也不會有這般不識趣之人,除非是武狀元康大同的表弟吳安國在此,那必定是鼻子一哼,滿臉不屑。

石越見衆人都說不錯,又笑道:“仲麟方才說寶劍入英雄手,方能顯名于世。這句話深得我心,在坐并無習武之人,文武全材,當數純父,我就把這昆吾劍贈予純父,料純父定不會讓它埋沒。”

他這話一說出來,除了李丁文,衆人都是吃了一驚。這柄寶劍,雖然無名,卻必是名貴之物,竟然就此相贈。不過衆人都是聰明之人,石越之意,已經非常明顯。

司馬夢求輕撫昆吾劍,慨然說道:“大丈夫在世,能得一知已足矣。學生定然不負大人之望,絕不讓此劍蒙羞。”

說完拔劍出鞘,白衣晃動,劍光閃閃,竟是在曲橋之上舞起劍來。隻見他出劍之時,有如雷霆之怒,收劍之時,卻似江海澄光,白衣寒光,滾滾翻動,看得衆人都癡了。舞得興起處,突然将寶劍擲上雲宵,高達數十丈,而司馬夢求手執劍鞘,準确的把電閃一樣的寶劍接入鞘中。

李丁文看着此景,不知怎的,心中忽有慷慨高歌之意,情不自禁的拍欄歌道:“昔聞班家子,筆硯忽然投。一朝撫長劍,萬裏入荒陬……”

這本是唐人的一首長詩中的幾句,李丁文心有所感,此時唱來,慷慨豪邁之意,動人心魄,衆人對這首詩都不陌生,此時亦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緒,一齊跟着拍子,慨然歌道:“……豈不服艱險,隻思清國雠。山川去何歲,霜露幾逢秋。玉塞已遐廓,鐵關方阻修……”

當讀完“卒使功名建,長封萬裏侯”之時,便是連似懂非懂的侍劍,也心情澎湃不已。衆人都在想象着自己就如那把昆吾劍,此時雖然默默無名,但日後建功立業,雖有艱難險阻,而必定終于能顯名當世、流芳青史……

也是自此夜之後,司馬夢求與*一起進入石越的幕府,而吳從龍與範翔,亦成爲“石黨”的中堅。

在白水潭學院第一屆技藝大賽成功結束後不久,石越成爲禮部試考官之一的任命終于正式下達,忙忙碌碌的日子,再次開始,田烈武雖然是唐康與侍劍的教練,經常出入石越賜邸,也很難見到他幾面。讓他吃驚的是司馬夢求竟然是石越府上的幕僚——這件事他很久很久沒有想通,軍器監案他越來越覺得糊塗,直到他最終決定不去想這件事情。唐康與侍劍都是聰明伶俐,而石府上上下下,完全沒有一點大官家裏人的架子,這一切,讓田烈武感得很舒服,他并不想自尋煩惱。

而且在石府還有一個好處,就是石府的書很多,無論是李先生,還是司馬先生,或者陳先生,都很願意借書給他看。田烈武粗識文字,他并不是想看那些精深的古文,而是喜歡看兵書。當時石越自己是直秘閣,宮廷藏書他多能見到,而白水潭學院又在進行一個圖書館工程,李丁文經常去白水潭那邊借書,這個又影響到司馬夢求。當時大宋有一套兵書集,叫《武經七書》,田烈武是可以從李丁文或者司馬夢求手中借到,甚至侍劍和唐康也可以幫他,他有不懂的地方,碰上李丁文或司馬夢求閑暇,還會給他講解一二,但是還有一套《武經總要》他卻看不到,甚至不知道有這書的存在——這是大宋的管制書籍,不是當官的,絕對看不到,當然李丁文和司馬夢求是特例。

不過對于田烈武來說,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爲有一次石大人還告訴他,明年六月的武舉,如果他願意參加,石大人可以找個大官一起保薦他——這是田烈武以前不敢想象的夢想,大宋的武舉,需要兩個高官保薦才能有入試的資格,如田烈武這樣的人,以前哪裏敢奢望?就是爲了武舉,田烈武才決定努力讀兵書,這是考試項目之一。

這一天的下午,田烈武帶着唐康在院子裏練了一會箭術,就見石越鐵着臉穿過院子,走回書房,不久就聽到書房裏傳出瓷器砸壞的聲音——田烈武的聽力,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公子,怎麽了?”李丁文也從來沒有見過石越這麽生氣過。

“呂惠卿這些人太過份了,這次就算是正面交鋒,我也不會善罷幹休!”石越恨恨的說道。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都是滿頭霧水。

侍劍小心的端過一杯茶,石越從離開禮部上馬車開始,就沒有好臉色,還有一個同樣的臉色的,是副宰相馮京。

石越接過來,喝了一口茶,方說道:“成績已經出來,是糊名改的,皇上恩旨,這次進士、明經共取士五百九十六人。本來按議定,拟定的進士及第三人中,省元是白水潭院貢生佘中,而另兩人雖然不是院貢生,但有一個也是白水潭的學生。另外進士出身的白水潭學院學生共六十五名,其中院貢生三十人,同進士出身白水潭學生共四十三名,其中院貢生十二人,另外明經科還有二十一人。白水潭學院的學生這次一共考中進士科的有一百一十名,明經科二十一人,占了總人數的六分之一還有多。”

“這是喜事呀?”

“的确是喜事,可是糊名一拆下來,立即全變了。佘中本來是定爲省元第一,呂惠卿、常秩黃口白牙硬是從中找毛病,子虛烏有的說其中有文字犯忌,一下子降到一百一十二名,六十五名原本在進士出身名次下的,都被找出毛病來往下面降,有三十人掉到了同出身;同出身的更有二十多人竟然掉出榜外!”

李丁文一下子愣住了,這未免也太過份了吧?揭名之後,名次是不能動的,這是規矩。

石越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激動的說道:“揭名之後,還能調動名次,糊名又有什麽意義?犯忌觸諱之事,行文一不小心,就會碰到,誰也難免,何況欲加之罪,附會牽強的解釋,誰又不會?我和馮相硬是封了原來的判詞與名次。馮相親自用欽差關防封了,明天我們各自拜表向皇上陳說,彈劾呂惠卿、常秩。”

李丁文想了一想,說道:“公子,如果真有犯忌,考官黜落,也是正常的,他們并不虧理。否則呂惠卿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司馬夢求則說道:“大人,不管怎麽樣,這件事沒有坐視不管的道理。禦前官司打得赢打不赢,公子都要打。擺明了被黜落的都是白水潭的學生,皇上自有分辯。”

石越苦笑道:“呂惠卿豈是那麽簡單的人,白水潭的學生固然占多數,不過他同時也動了二十多個考生,掩人耳目。偏偏這件事是朝廷機要,消息一點也不能外洩,否則的話呂惠卿難免千夫所指。”

李丁文聽石越這麽一說,不由苦笑道:“這份奏章,就難寫了。”

石越恨恨的說道:“也沒什麽難寫的,所有被調動學生的名次,理由,被黜落的學生的卷子,取代他們的卷子,我一一記了下來。我讨不回這個公道,妄爲白水潭的山長!”

他心裏對呂惠卿恨得咬牙切齒,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一步步進入仕途,這本是大勢所趨,而其由逐漸積累而産生的影響,必然慢慢浮現。但這是白水潭學院建校後的第一次大考,就面臨這樣的黑手,石越豈能善罷幹休?“呂惠卿,你别落在我手裏,否則……”石越在心裏惡狠狠的說道。

“潛光兄、純父、子柔,準備一下,共同議定一份奏章出來。寫完之後,我要拜訪王安石,我倒要看看,拗相公是什麽說法!”石越嘴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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