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卻不去理他,隻是平靜的看着蕭佑丹,不知怎的,他憑直覺意識到這個蕭佑丹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蕭佑丹心裏暗罵耶律金貴是個笨蛋,契丹朝廷高層,平時議論,最擔心的就是石越柄政,他們不論自己在朝中是如何勾心鬥角,誓不兩立,卻一緻同意這個新冒出來的年輕人深不可測。蕭佑丹自己就是讀過石越全部著作的人。似這樣的人物,耶律金貴這樣喊出來,不是給石越在大宋皇帝心中加分嗎?
不過罵歸罵,耶律金貴始終是魏王的人,他也不敢多說什麽。當下幹脆也不去理他,對石越笑道:“石大人的大名,如雷貫耳,自然不是亂言亂語之人。隻不過方才的話,未免讓人不可思議罷了。”他也不直接說大宋武力不行。
石越搖了搖頭,說道:“尊使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大宋現今國富民強,君明臣賢,士卒精練,本來有意北伐燕雲,收複故土,爲遼主在汴京建的房子都已經開工。但是我主仁慈,以爲兩國數十年來交好,從無戰事,不忍心見戰端一開,使千萬黎庶受苦,所以才願意以大事小。不料貴邦使者全不知事世變化,公然在嘉節中如此猖狂,實在是不知好歹。”
蕭佑丹聽得哈哈大笑,“久聞石子明之賢名,不料是個大言不慚之輩。真是見面不如聞名。”便是大宋君臣,見他吹這麽大的牛皮,也不禁暗暗搖頭。王安石暗道:“現在一緻對外,不好說什麽,要是牛皮穿了,回頭看我怎麽處置你!”馮京也是暗暗擔心。隻有趙顼,他反倒深知石越不是喜歡亂講話的人,心裏雖然納悶,卻并不着急,從容看他應對。
石越目光轉動,看了皇帝一眼,見趙顼朝他微微點了點頭,心中大喜。笑道:“看樣子使者是不相信了?”
耶律金貴忍不住插口道:“你瞎吹牛皮,誰能相信?”
蕭佑丹也點了點頭,微笑道:“石大人,我們在大遼之時,也時常商議爲大宋皇帝在京師蓋好府邸,隻因看到兩國數十年交好,所以不忍讓百姓受苦,才願意與大宋睦鄰相處。”他把石越的話學了一遍,意外之意就是吹牛大家都會吹。
石越笑道:“這也怪不得使者,所謂眼見爲實,耳聽爲虛。”說罷走到趙顼面前,頓首道:“陛下,遼國使者不信微臣之言,有輕慢大宋之意。臣請赴校場,讓各國使者看看天朝的神兵利器,以證臣所言不虛,大宋對各國有不伐之恩。”
趙顼一愣,暗道:“我大宋有什麽神兵利器?”嘴裏卻道:“即如此,卿可任意施爲。略施小技足矣,不必太駭人聽聞。”
“臣遵旨。”
王安石等人見這出戲越唱越離譜,不禁面面相觑。隻有昌王趙颢笑逐顔開,顯然挺高興可以看一出好戲。
當下趙顼擺駕校場,這石越要在契丹使者面前耀武的消息,長了翅膀似的傳了出去,不僅文武百官,禁軍軍校,連一些看熱鬧的百姓都知道。汴京城裏,誰不想看這個熱鬧?用不了一時三刻,校場被圍了個水洩不通。
看到這陣勢,馮京開始暗暗爲石越擔心了,這要是出了醜,皇帝的面子往哪擱?石越的前途就慘了。便是很相信石越能力的趙顼和趙颢,也捏了一把汗。
石越這邊早已布置下去了,不多時,大宋君臣和各國使者便可以看到有一些有人在遠遠釘木人之類,有軍校把附近的百姓全部遠遠趕開。衆人皆不知石越在弄什麽玄虛,隻見石越笑嘻嘻的把蕭佑丹和耶律金貴請過去,一一敲打那些木人,又把各國使者都請過去看了一回。
王安石趁這樣機會,悄悄走到石越身邊,皺着眉頭問道:“石大人,你在弄什麽玄虛,這事可玩笑不得?是可能有辱國體的大事呀。”
石越眼中閃過一絲淩厲的光芒,臉上卻是微微一笑:“丞相,不必擔心。包管從此後,契丹人見了我們大宋官民,說話都要客氣三分。”
王安石不再多說什麽,又悄悄走了回去,和兩個參知政事無言的對望了一眼。
接着,兵器研究院的士卒推出來三十輛擲石器,分兩排擺好。每一輛擲石器上,各擺了一枚震天雷——這差不多是石越的全部家當了,那麽他走了後,就計算要在皇帝面前獻功,吩咐沈括多多趕制,*天時間,能制成十多枚,對兵器研究院來說,已經是很盡力了。畢竟技術還不是很成熟。
不過石越也沒有想到在今天會派上用場,還好沈括在百官列裏聽到石越和契丹使者的對話時,就猜到石越打什麽主意了,飛馬傳報兵器研究院,這才在近一個時辰内把這件事辦妥,否則等皇帝擺駕校場,居然要在那裏傻等,就有點不像話了。
這時石越見一切擺置停當,便走到皇帝面前,奏道:“陛下,震天雷布置完畢,請陛下下旨演武!”
趙顼點了點頭,做皇帝這麽久,第一次玩這麽興奮的把戲,他也有點激動。站起身來,朗聲道:“準奏!”
石越小聲道:“那就請陛下與各位大臣把耳朵捂上。”爲了造成震撼效果,他存心不告訴各國使節。
那聰明的大臣,早就從“震天雷”這個名字裏聽出了一點道道了,這時聽石越這麽神秘的吩咐,更是暗贊自己料事如神,一一把耳朵捂上。石越見趙顼和王安石、馮京等人都用絲綢把耳朵塞好了,這才走到投擲器隊伍中,舉手發令:“點火!”
前面十五架擲石器的士卒聞令一齊點燃引線,隻聽石越手一揮:“發射!”十五枚震天雷狠狠的砸向靶場,就聽驚天動地的數聲巨響,一陣濃煙在靶場冒起。
這十五枚震天雷同時發射,聲勢遠非一枚可比。這一聲巨響,就是那些捂了耳朵的官員,也不禁被吓得臉色慘白,暗暗咂舌:“打雷也沒有這般響法!”而那些沒有捂耳朵的外國使節,就沒這麽幸運了,一個個耳朵裏嗡嗡直響,一個大理使者差點被吓軟了,再看蕭佑丹臉色慘白,耶律金貴竟然跳了起來,眼睛瞪得老大。旁觀的百姓,不幸也比這些使者好不到哪去。
衆人還沒有發應過來,第二輪發射又開始了,又是幾聲驚天動心的巨響。蕭佑丹算是反應機敏的人,下意識的就死死捂住了耳朵。反應沒有這麽快的,立即就被震軟在地上。
石越冷冷看了衆人一眼,很得意于震天雷的心理震撼效果,這種兵器,殺傷力不如現代兵器遠矣,但是如果集中發射,發出巨響,濃煙,還有刺鼻的硝石味,對未知事物的恐懼,完全足以造成巨大的心理殺傷力。
首先從巨大的震憾中反應過來的昌王趙颢忍不住歎道:“這個石子明,真是厲害。”
趙顼也忍不住點點頭,他并不知道震天雷是什麽,以他外行的觀點看來,有了這個東西,他開疆拓土的前途就更加光明了。若是他得知設計者是把這東西用來守城的,那就真不知會是什麽表情了。
等到濃煙漸散,石越走到蕭佑丹等諸使面前,對着驚魂未定的使者說道:“請諸位使者看看震天雷的殺傷力。”
蕭佑丹咬着嘴唇,便是耶律金貴也鐵青着臉,跟着石越走向靶場,隻見那些木人都被炸得四分五裂,散得到處都是,原來靶場平整的地面,也被炸得坑坑窪窪——石越生怕效果不夠,往這裏集中扔了三十枚震天雷,那還會有炸不爛的嗎?
看了這個效果之後,除開西夏和大遼兩家,别的使者都開始慶幸自己不是大宋的敵人了。他們可沒辦法知道這些震天雷除非可以從容布陣,否則隻能守城用。
這時幾個奉旨來看靶場情況的官員,已經跑回去,興奮不已地大聲向皇帝報告靶場的破壞程度,趙顼一邊聽一邊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趙颢也是咂舌不已。王安石、文彥博、馮京、王珪一齊拜倒,齊聲稱賀。
那些侍立兩班的百官看到這個情況,雖然不知道具體的情況,可猜也猜得出來了。頓時文武百官一齊拜賀,軍校與百姓也齊呼萬歲,校場完全沉浸在一片歡呼聲中。
隻是在這大宋君臣的歡呼聲中,除開語氣軟了許多的遼國使節之外,卻同樣有幾個人的心情是相當的複雜。
第二天在彌英殿的召見,石越信心滿滿的認爲正好趁機推薦沈括出任判軍監器,把兵器研究院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并進一步影響到整個大宋軍隊的裝備供應。沉浸在夢想中的石越沒有想到,鄧绾載了一個跟鬥後,在石越看來完全是坐着飛機一路攀升的新任禦史中丞蔡确,狠狠的給他一盆冷水。
蔡确已經不是第一次彈劾石越了。這一次,他是彈劾石越逞一時之快,洩露軍事機密,讓外邦使者知道了大宋的秘密武器震天雷,可以事先有了防備;同時還彈劾石越專斷獨行,操縱皇帝,沒有事先和皇帝、宰臣商議就自作主張,炫耀震天雷,嚣張跋扈,其心不可問!
石越看着這一份骈四骊六,工整無比,卻句句是想緻他于死地的奏折,當時就一個激靈。“蔡确,你夠狠!”石越在心裏暗暗咬牙,但人家是禦史中丞,就算他彈劾王安石,王安石也得先停職再說,他一個小小的直秘閣、檢正中書三房公事,又算什麽?皇帝雖然寵信他,但是皇帝對于禦史們的保護,同樣是無所不至的——如果隻是普通的禦史彈劾他,皇帝肯定會把禦史的名字塗掉,他們畢竟也算是皇帝用來制衡大權在握的大臣們的重要手段。
石越調整一下情緒,把思維理清,方才謝罪道:“臣行事孟浪,緻有此失,還請陛下治臣之罪。但有下情,望陛下容臣禀之。”
趙顼雖然覺得蔡确所言有理,卻也沒有怪罪石越的意思。畢竟這基本上是一件好事,至于說石越“嚣張跋扈”,趙顼卻沒有在意。不過做皇帝的,是容不得他哪個臣子有這四個字的評語的。加上王安石也認爲蔡确說得有理,又需要給禦史中丞一個解釋,趙顼才把奏折給石越看,讓他自己解釋。
此時聽石越要解釋,趙顼不經意看了王安石一眼,才說道:“卿有何情狀?”
石越朗聲答道:“昨日行事,臣的确是失之孟浪,一時激憤,便欲爲大宋掙幾分國威,爲大宋立威于外國使節面前,而一時不及請旨,此是臣之罪,臣斷不敢否認。但臣萬死不敢目無君上,此陛下所深知。至于禦史中丞以爲臣洩露軍機,那不過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實實是冤枉了微臣。”
趙顼問道:“什麽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當下石越便把震天雷的實際威力和作用限制老老實實說明,然後說道:“故此臣才敢以此虛張聲勢,揚威于使者面前,收不戰而屈人之兵之效。各國使者不知内情,内心惶恐。我大宋現在西北用兵,契丹屢次牽制,欲與西夏爲犄角。我若用兵,則兩面受敵,力有不足;若不用兵,則彼咄咄逼人,終無了局。此次揚威,使者回國告之執政,彼國必有所憚,則大宋可以安心于西北。而西夏亦知我有此器,自會處處防備,士氣自沮。”
這番話說得趙顼連連點頭,歎道:“石卿真是謀略深遠。”
“隻是臣倉促間不能請旨……”
“這無妨。”趙顼并不在意,說道,“機會難于把握,朕知卿忠心爲國,并不怪卿。但卿也不可怪蔡中丞,他亦是職責所在。”
石越答道:“臣不敢。”
王安石歎道:“可惜,震天雷原來有這許多的限制。”他也忍不住有怅然之意,畢竟如果震天雷有想象中的強大,大宋開疆就事半功倍了。
趙顼點點頭,說道:“雖然如此,卻也是神兵利器了。朕當傳旨嘉獎,兵器研究院若能把震天雷大規模生産,把成本降低一半,雖然有許多限制,用來守城,卻也是一件利器。”
石越于是由着話頭,大誇了一番沈括他們的功勞。聽得趙顼興緻高昂,連連說道:“果然不負朕之所望。”兵器研究院是他投了血本的,如今有所成績,他做皇帝的也顯得有先見之明,臉上自然光彩無限。
石越笑道:“臣以爲若假以時日,他們必能研究出更好的火器,威力更大,更便于攜帶,成本也更低,震天雷不過是牛刀小試。隻不過,現在震天雷的缺點,是絕不可洩露出去的。”
趙顼點頭稱是,“不錯,兵器研究院也應當加強保密。”
石越因說道:“現在王丞相提議設立軍器監,臣以爲果然是一個良法。臣雖然檢正三房公事,兵房、工房是臣所當管,卻終究不能幹涉軍器監的事情太多。沈括之能,陛下所深知,他管理兵器研究院,成績斐然,臣推薦此人判軍器監,一來他資望能力,皆綽綽有餘;二來他可以繼續加強兵器研究院的研究與開發。如果是新上任的軍器監,難免與兵器研究院互相牽制,影響效果。”
王安石對于軍器研究院,并不如他兒子那樣有幾分私心,見石越推薦沈括,他想了想,說道:“臣以爲石越所說有理,但是沈括現在擔任的職務已然太多,臣以爲不如讓他停止擔任白水潭學院格物院院長一職,然後再找個人和他同判軍器監,沈括負責兵器研究院和火器諸作坊,另一人則負責軍器的供應等等日常事務,這樣才不會誤了公事,也可以讓沈括有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管兵器研究院的事情。”
石越卻不知王安石全是出于公心,心裏暗罵一聲“老狐狸”,輕輕易易就把沈括和白水潭學院拉開一段距離,順便搶走白水潭學院一個院長,又派一個人來和沈括同知軍器監,互相監視,搶掉一半權力。還把話說得幾乎無懈可擊。
果然,趙顼想了想,點頭道:“還是丞相想得深遠。這件事下中書、樞密議可之後,就照辦吧。”
石越也無計可施,雖然隻赢了半局,遠遠不如人意,也隻好接受。
又聽趙顼說道:“讓沈括他們盡早上任,今年之内,要把第一批震天雷裝備到前線去。要盡快把成本降下來,實現大規模制造。”
有這樣的利器,碰上趙顼這樣想有所作爲的君主,怎麽會舍得放過?
石越隻好暗自歎氣,幸好要頭痛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沈括。
因爲決定了保密的原則,所以汴京城的人們還沉浸在興奮與喜悅之中,石越的形象開始被市民們神化了,那玩意哪是普通的兵器呀?雷公的雷槌也不過如此吧?這不是神仙下凡,又是什麽?
蕭佑丹走馬燈似的拜訪了西夏、大理使者的駐處,向他們打聽大宋朝廷官員們的情況。他知道一個國家的上層,承平日久之後,總是會出現不同的派别的,何況大宋現在正是改革動蕩之中,若無派别出現,那簡直不可思議。本來對于這些,他是不感興趣的,一直他都認爲大宋也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國家,自己到汴京來,上壽,遊玩一番,領略一下汴京城的繁華,然後就回國報告——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旅程。但是現在,一切都改變了,校場上震天雷的威力,給了他強烈的危機感!
蕭佑丹并不是頭腦簡單之輩,他很快就發現了這震天雷的幾個缺點,體積太大,重量估計也不太輕,運輸起來就不太方便,而且還需要投擲器發射,機動性明顯不夠,所以震天雷并不是不可對付的。但是如此強大的威力,用來守城的話,那就是讓善于守城的宋兵如虎添翼,幾乎立于不敗之地了。他馬上就想到,一定要弄明白大宋現在有多少這樣的火器,布置在哪些重鎮,每年的生産能力如何,成本有多高,還有沒有更厲害的火器——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他堅信這是趙家皇帝與石越的雙簧,以石越的能力,不會把老本全部露出來吧?
蕭佑丹想到這裏,不由打了寒戰,如果還有更厲害的……
他已經不敢想象後果,現在遼國内部亂得一塌糊塗,王安石整軍經武,改革财政,石越從旁補益糾正,再加上這些威力奇大的火器,大遼有亡國之虞!
一拳狠狠的砸在桌子,蕭佑丹咬着牙自語道:“石越,我不會讓你那麽得意!”
碧月軒,楚雲兒奇怪的看着姐妹們亂成一團,她忍不住拉着一個姐妹問道:“出了什麽事了?”
那個女孩回道:“雲姐姐,前面來了一個契丹使者,粗魯難看死了,姐妹們不想去陪他,都想跑開呢,被媽媽拉上就慘了,我可不想和一個夷狄在一起喝酒,想着都惡心死了。”
說着便跑了開去。
楚雲兒知道各國使者在京,以契丹人最不得人心,但是朝廷對他們卻一向優容,所以他們都是作威作福慣了的,往往愈發的猖狂。
她知道老鸨斷然不會讓她這樣金牌姑娘去陪契丹人的,所以倒并不擔心,不過卻也不再彈琴,以免引出麻煩。她坐在房間裏,仔細的揀點琴書詞稿,翻到壓箱底的那本石越的琴稿之時,她紅着臉微微歎了口氣,自從桑充國入獄之後,就很少看到石越了。她往往隻能從客人的口中,聽到石越的一些消息。好在石越是個出名的人物,有關他的消息一天沒有七件也有八件,隻是不知道哪樣是真哪樣是假罷了。
她又想起上次在大相國寺見到的那個桑家小姑娘,真是可愛的小姑娘,看樣子對石越也情意綿綿,兩人也蠻相配的,想到這裏,心裏不由一疼。
正在這胡思亂想,暗自傷懷的景兒,忽聽到外面有人大呼小叫,然後又有人争吵的聲音。她悄悄走到門口,把簾掀開一個角來,朝外看去,見一個穿着契丹服飾,長得像個黑熊,身後還跟着一堆侍從的人在那裏大呼小叫,一個腰佩彎刀的年輕人正在那裏對他冷嘲熱諷。
這兩個人,一個就是耶律金貴,一個就是段子介。
耶律金貴是個萬事不多想的人,蕭佑丹那份心他是不去操的,既然來到了中原這個花花世界,自然要好好享受一番,當然是哪裏繁華哪裏去,哪裏的姑娘漂亮哪裏去,沒想到到了這個碧月軒,女孩子們躲瘟神似的躲他,隻一兩個出來陪她喝酒,還是勉強得好象吃了一隻蒼蠅,他自然不會痛快了。平心而論,他倒沒有過想要鬧事的心。
段子介卻是被幾個同學一起拉來聽曲子的,不料那幾個人聽不了幾曲,就各自洞房花燭去了,他正準備先走一步,結果耶律金貴就進來了,對遼國人頗有好奇的段子介,自然就打消了立即就走的主意,想留神觀察一下這個家夥。
不料耶律金貴真是滿肚子不痛快,喝了幾杯酒,就開始罵罵咧咧:“漢人……都……不是……好東西。石越……不是好東西……連這勾欄也不……不是好東西,拿這……這幾個姑娘來唬弄老子,以爲老子沒錢給給是不是?老子,老子有的是錢!”說着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子,砸在桌子上。
段子介可不是一個脾氣很好的人,你罵人就罵呗,沒事你罵石越做啥?對着鄧绾就敢撥刀子的脾氣,段子介可一點都沒有改。他在那邊把酒杯一頓,大聲說道:“天下最不是好東西的,就是那些遼狗。”
耶律金貴正好是滿腔脾氣沒處發,嚯的站了起來,罵道:“你這隻宋豬,你敢罵你爺爺?”
段子介一手按在刀柄上,也嚯的站了起來,冷冷說道:“你爺爺罵的就是你這隻遼狗。”
這兩人一對吼,所有的人都知道有好戲看了,這可吓壞了老鸨,契丹使者,她實實在在是惹不起,不過這個白袍彎刀的公子,隻怕也不是好惹的主。這兩個人在妓院裏打起來,打爛了家什不說,官府找起麻煩來,她還是脫不了幹系。
她跑到兩人面前,連連作揖:“有話好說,有話好話。”
耶律金貴和段子介理都不理她,耶律金貴瞪着段子介,說道:“宋豬,敢和你爺爺打一架嗎?”
段子介毫不示弱:“有什麽不敢,遼狗,爺爺就陪你玩玩吧。”
兩人對吼一聲,就沖到一起,打成一團。耶律金貴雖然是軍官,但是畢竟出身不錯,而且沒有真正帶兵打過仗,段子介刀法遠勝過拳法,這時候卻也不敢真的拔刀傷人,兩人拳來腳往,竟是打了個不分勝負。
耶律金貴的那些從人見主人讨不了好,一聲吆喝,各拔兵器,就圍了上來。
段子介見情況不對,跳出戰圈,寒光一閃,也把刀拔了出來,刀鋒指着耶律金貴,冷笑道:“遼狗,想倚多爲勝嗎?來吧。”
耶律金貴呸了一聲:“龜兒子宋豬才喜歡倚多爲勝。”他接過一把大樸刀,喝道:“你們站一邊去,看爺爺教訓這宋豬。”
兩個人虎視對峙,便要一決勝負。
這時候忽然聽人用契丹話大聲喝了一聲什麽,耶律金貴那些從人一個個都自動讓開一條道來。段子介用眼角瞄去,進來的也是一個穿着契丹服飾的人,不過此人神情,卻是溫文可親,唯有眼中流露出一絲堅毅果敢的光芒。
耶律金貴一聽喊聲就知道來的人是蕭佑丹,雖然在國内他可以不服蕭佑丹,但這次來大宋,他畢竟是正使,他也不敢不服。
蕭佑丹卻是去桑府附近打探虛實,想從汴京市民的閑談中多了解一些信息,他騎着馬路過碧月軒,就看到耶律金貴一行的馬車停在外面,又聽到裏面有打鬥之聲,心知肯定是耶律金貴闖禍——這個時節,蕭佑丹絕不希望多生事端,因此連忙進來制止。
蕭佑丹輕蔑的看了耶律金貴一眼,暗罵道:“不知大局的蠢才。”見耶律金貴依然持刀在手,這才喝道:“還不把刀子給我收起來。”
耶律金貴瞪了蕭佑丹一眼,看到蕭佑丹那高高在上的眼神,心裏便有幾分不服,但終究明白自己是人家的屬下,當下憤然把刀扔給從人,氣呼呼的回位置坐下。
蕭佑丹卻不去理他,用契丹話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便有從人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因道:“耶律大人并沒有惹他,是這宋豬先來惹事的。”
蕭佑丹想了一回,問道:“你說耶律大人罵了石越?”
那人點了點頭,還要說什麽,蕭佑丹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說話。自己走到段子介面前,抱了一拳,說道:“這位兄台請了,我這夥伴生性魯莽,多有得罪,還望請諒。”他的漢語說得甚是流暢。
段子介見這個人和那些契丹人叽哩咕噜半天,那些人對他畢恭畢敬,就知道他身份很高。此時見他如此有禮,他不由一怔。半晌方收起兵器,抱拳答道:“他若能象你這般,也不至于此。”
蕭佑丹哈哈一笑,問道:“我見公子氣度非凡,不敢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所謂“好漢不打笑臉人”,蕭佑丹如此客氣,雖然是個契丹人,段子介也不好意思失了禮數,“不敢,在下段子介,是白水潭學院明理院的學生。”這卻是當時人的習慣,往往把自己現在在做什麽,一齊說出來。
蕭佑丹眼中不易覺察的閃出一絲冷笑,暗道:“果然是白水潭學院的人。”嘴裏卻笑道:“久來是白水潭學院的學子,我在大遼,就久仰白水潭的盛名,今日能見到就讀于其中的學子,真是幸會,幸會。”
段子介見契丹人也知道白水潭學院的盛名,心裏也有幾分驕傲。
又聽蕭佑丹說道:“如果段兄不嫌棄在下是夷狄之人,不若在下做東,一起喝杯水酒如何?在下也想趁此機會領教一下中華的風物,白水潭的盛事。”
他語意誠懇,讓人無法拒絕。段子介是個直性子,當下說道:“想不到遼國有你這等人物,還要請教尊姓大名。”
耶律金貴在那邊聽到蕭佑丹竟然和段子介稱兄道弟起來,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站起來正要發作,不料他剛一起身,就聽蕭佑丹用契丹話說道:“耶律大人要回去了,好生送他回驿館,若惹了什麽事,回來我拿你們是問!”
真是一句話把耶律金貴差點噎死,他狠狠地把一個酒杯摔得粉碎,頭也不回的往外面走去。
蕭佑丹理都不去理他,轉過來對段子介笑道:“讓段兄笑話了,這種粗莽之人,隻會掃人興緻。在下蕭佑丹,在大遼也是個讀書之人。”又對老鸨道:“你收拾一下,叫幾個姑娘來彈琴,損失我來賠償。”
段子介見他如此講道理,好感頓時油然而生,敵意愈發是減少了。當下笑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聽到楚雲兒姑娘奏雅?蕭兄從北方苦寒之地而來,若能聽上這麽一曲,一定會終身難忘的。”
蕭佑丹挑了挑眉毛,心裏暗笑這段子介對契丹人的偏見如此可笑,口裏卻笑道:“如此卻一定要見上一見了。”
段子介笑道:“楚姑娘可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你以爲是我們石山長呀?”楚雲兒欣賞石越這件事,京城士林傳爲美談,段子介來京日久,自然也是知道的。
蕭佑丹一聽涉及到石越,更是暗暗留言,掏了一小錠金子放到老鸨手裏,笑道:“還請在楚姑娘面前美言幾句,在下隻想聽聽中原佳麗的仙樂,并無他想。”
那老鸨哪裏見過這樣的契丹人,此時倒是有點受寵若驚了。又接了這一小錠金子,更是拿人手軟,一扭一扭的去找楚雲兒了。
耶律金貴回到驿館,憋了一肚子鳥氣,直等到天色全黑,蕭佑丹才騎着馬回來。
他正要找蕭佑丹說個清楚,不料蕭佑丹卻讓人把他攔在房外,倒是幾個跟蕭佑丹來的從人一個個走進房中,和蕭佑丹談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所有人都說完了,蕭佑丹才吩咐人把他放進來。
耶律金貴一進去就怒氣沖沖的說道:“姓蕭的,你不要欺人太甚?就爲了個石越,你怕宋豬怕成這樣?把老子趕回來,你自己在那裏和宋豬稱兄道弟喝花酒!”
蕭佑丹一手背着身後,一手拿着一本書,坐在燈下,連正眼都沒看他一眼,淡淡的說道:“我是正使,你就聽得我的。若敢抗令,我就可以先斬了你。你有什麽不服,回去盡管彈劾我。”
耶律金貴恨聲道:“這個不勞你提醒,回國之後,我自然會彈劾你出使辱國!”
蕭佑丹冷笑一聲,說道:“悉聽尊便。不過明天你還得陪我去石越府上,給他賠禮道歉,禮物我已經着人準備好了。”
耶律金貴瞪眼怒道:“你休想!我才不會給宋豬道什麽歉!你膽小如鼠,是你的事情。”
蕭佑丹冷冷的說道:“你若不去,也随你。明天一大早我不見你準備馬車和我一起去石府,我就以抗命不遵的罪名先斬了你。”
耶律金貴臉都氣青了,氣呼呼的轉身就走。
蕭佑丹望着他的背影,臉上露出不屑的冷笑……
第二天一大早,石安打開大門時,不禁吃了一驚。
門外停着四輛漂亮的馬車,一些契丹人正從馬車上往地下搬東西,顯然這些都是禮品,一擔一擔的,把石府門前的大院都擺落了,兩個衣着光鮮的契丹人站在車旁等候,一個長得很溫文,一個臉胸橫肉,象隻狗熊。
來石府拜訪的官員,可以說多了去了,現在石府也添了幾個老媽、家丁,石安自然而然的變成了石府的管家——雖然石府的排場,遠不能和一般的官員的排場比,但是石安卻也知道自己的這個主人,是很了不起的人物。說書的也有說石公子是左輔星下凡的。所以對來拜訪石越的人,無論多大排場,石安都見怪不怪了。
隻是今天這麽一大早,就有契丹人帶着了這麽禮物來,還實在是挺稀罕的。
石安走到前面,問道:“你們這是?”
蕭佑丹見石安出來,連忙走了過來,從懷裏掏出一張名帖,說道:“大遼使者蕭佑丹、耶律金貴特地前來拜訪,還煩請管家轉告。”
石安接過帖子,心裏猜測道:“多半是前些天被我家公子的震天雷吓得沒魂了,這些遼狗才來這麽低聲下氣求我們家公子。”一邊卻也不敢怠慢,壞了石府的規矩,說了一聲:“稍等。”便拿着名帖進去了。
石越和李丁文正那裏喝茶,聽到石安的報告,兩個疑惑的對望了一眼。不知道這個蕭佑丹所來何事。
李丁文道:“若不是見,顯得小氣了。”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若是見了,必惹閑話。”想了一回,才對石安說道:“你帶幾個人去,把人請進來,禮物攔在外面,如果他們硬要拿禮物進來,就連人一起攔了。”
石安答應去了,石越才對李丁文道:“潛光兄,你要不要見上一見?”
李丁文搖搖頭,“不了。我在屏風後面聽就是。”
石越點頭道:“如此我先出去,降階相迎。”他如果出門相迎,搞不好第二天就有禦史彈劾他交結外國,如果坐在客廳不出來,又顯得太倨傲,隻好折衷行事。
他整了整衣冠,才走到正廳外的台階上,就見蕭佑丹和耶律金貴一行人走了進去,禮物終究是被攔在了大門之外。
石越這才放心一點,笑容可掬的抱了抱拳,朗聲說道:“貴使遠來,石某未及相迎,還望恕罪。”
蕭佑丹也遠遠的笑着說道:“哪裏,哪裏,我們卻是來負荊請罪的。石大人若是不怪罪我們,我等已經受寵若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