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绾心裏恨極,但此時卻不願意把矛盾激化到無法挽回的地步,也隻有把桑充國的辱罵當做耳邊風,冷冷的說道:“桑充國,白水潭學生聚衆襲擊朝廷命官,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麽?你現在把他們給彈壓住,本官就當做什麽也沒有發生,否則休怪本官無情。到時候你們桑家滿門,都難逃一死。”
他說的也不全是恐吓之語,如果雙方發生流血沖突,那麽白水潭學生造反的罪名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隻不過他鄧绾處置失當,激起民變,就算不死,也跑不了罷官流放的命運。不過如果事情真到了最壞的狀況,估計他也等不到罷官流放的那一天,十之*要命喪白水潭,他鄧绾大好前程,可不願意在這裏挂了賬。
桑充國不是不知輕重之人,他也不願意因爲自己把這些大宋的未來精英推向萬劫不複的地步。當下冷笑道:“鄧大人,你讓我這個樣子去說服學生,隻怕适得其反。”
鄧绾把手一揮,“給他松綁!”
有衙役上來給桑充國松了綁,桑充國輕蔑的看了鄧绾一眼,走到那些學生面前,高聲說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麽?全部給我回去,照常上課,當今聖天子在上,幾個奸小陷害不了我們。全部給我回去!這樣子圍成一堆,成何體統?”
程颢等人也開始在學生中做工作,勸說學生回去。但是學生們動都不動,有人吼道:“不放桑教授,我們不回去!”
桑充國聽到這個聲音,怒聲吼道:“袁景文,你好大膽子,你想造反不成?白水潭還有沒有校規了?連師長的話也敢不聽?全部給我回去,你們想要天下人說白水潭是一群無法無天的烏合之衆嗎?”
那人立即不做聲了,衆人見桑充國發怒,也沒有人敢做聲。但就是不肯走,任憑程颢等老師把舌頭勸爛,大家連腳步都不肯動一下。桑充國知道這些學生都是十七八歲到二十多歲的年紀,正是熱血重義之時,自己斷難勸動。便轉身對鄧绾說道:“鄧大人,我們走吧,你押着我走在前面,沒有人敢阻攔的。”
鄧绾冷笑道:“但願如此,走!”
當下鄧绾帶着兩個學生押着桑充國走在隊伍的前面,往開封城走去。桑充國所到之處,那些學生也不敢阻擋,勉強讓開一條路來,但是隊伍後面,幾千人卻是緊緊的跟着不放。韓維感慨的和曾布對望一眼,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在這裏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心裏把鄧绾他們家祖宗十八代都罵了個遍。
待隊伍走到白水潭山門的時候,有感情脆弱一點的學生忍不住痛聲大哭,本來就挺悲憤傷感的情緒突然爆發,引得許多人縱聲大哭,有些人更是指着鄧绾破口大罵。
程頤聽得這些哭聲,心裏很不耐煩,忍不住厲聲喝道:“哭什麽哭,七尺男兒,像個女人似的。”
桑充國強忍住心裏的悲憤,也停下來朝學生們高聲喝道:“男兒可流血,不可流淚。有什麽好哭的?當年東漢太學生爲奸人所害,或殺或逐,你們聽說誰哭過嗎?給我振作一點,别丢我們白水潭學院的臉。”
有幾個學生聽到程頤和桑充國的訓斥,便止住了淚,高聲說道:“諸位,桑教授說得對,大家都不要哭。難道大宋會沒有王法嗎?有什麽好哭的?”
桑充國見衆人漸漸止住哭聲,便對程颢說道:“程先生,子明和沈大人都不在,白水潭就交給先生主持。今日凡我白水潭學生敢踏出這山門一步,你就把他給開除了,以後永遠也不要進這白水潭學院之門。”
程颢擠出一絲笑答說道:“長卿放心,天子聖明,又有石公子在朝,你們定不會有事。長卿此去,比得上東漢範滂,從今日起長卿名動天下,可惜我沒有這個資格去坐開封府的大牢。”
鄧绾等人押着桑充國等人回到開封府之時,石越早就騎馬在開封府衙門之前等着了。他聽到消息便知道來不及趕回白水潭,幹脆直接來開封府聽消息。遠遠看着鄧绾等人押着一行人過來,竟然發現桑充國和段子介也在其中,當時就怔住了。程頤和孫覺惹上關系,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以二人的名頭,王安石也不能把他們如何,但是桑充國和段子介就不同了,桑充國不過一個布衣,段子介也不過是一個舉子,他們扯進來,麻煩就大了。
眼見着鄧绾等人走了近來,石越沉着臉把手一舉,厲聲說道:“韓大人、曾大人、鄧大人,久違了。”
幾個人早就看見石越了,韓維和曾布滿臉尴尬,鄧绾卻似乎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一樣,笑嘻嘻的說道:“石大人,久違了。”
石越陰沉着臉狠毒的盯了鄧绾一眼,獰笑道:“鄧大人,不知道我兄弟桑充國犯了什麽罪?我這個學生段子介又犯了哪一條,你把他們抓到開封府來?”
鄧绾滿不在乎的笑道:“石大人,我們也是奉旨辦事。白水潭學院跑了十三名要犯,下官懷疑桑充國便是主謀。這個段子介,持兵器拒捕,辱罵朝廷命官,罪名也是不輕。怎麽,石大人有什麽指教嗎?”
石越陰着臉看了鄧绾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鄧大人,我看你搞錯了,這白水潭的山長是我石某人,不是他桑充國。要抓主謀,我石某人便在此處,怎麽不來抓我?”
鄧绾笑嘻嘻的回道:“石大人說笑了,皇上親口說此事不關石大人的事,下官有一千個膽子,也不敢抓你。這桑充國卻是《白水潭學刊》的主編,平日也是桑充國替石大人主持校務,他是逃不了主謀之罪的。”
石越一時辭拙,他知道再糾纏下去難免自取其辱,便冷冷的對鄧绾笑道:“鄧大人,看來下官和你平日是少了親近。下官祝你官運亨通,早至公侯。你我同殿爲臣,定有再會之日。告辭了!”也不和韓維、曾布打招呼,拍馬便走。
韓維和曾布都知道鄧绾這次是把石越往死裏給得罪了,他日鄧绾有什麽把柄落到石越手裏,下場必定好不到哪去。兩人不知爲何,突然有點憐憫起鄧绾起來。
當石越回到白水潭之時,幾個白水潭的鄉民一看到他,便圍了上來,跪倒一大片:“石大人,桑公子可是個好人,你一定要救他呀。”
好不容易安撫住這些人,進了白水潭,卻吃驚的發現學院裏的道路草坪上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不是樹倒猢狲散了吧?”
到了主樓,才發現李丁文在等他,石越疑惑的問道:“潛光兄,這是怎麽一回事?”
“學生們都聚集在講演堂……”李丁文一邊苦笑着向石越說明事情經過,一邊陪着他走向講演堂。
此時的講演堂,聚集了白水潭的全部學生。二年級的學生自動按系一堆一堆的聚集在一起,一年級的學生則按班級聚集着,沈括也已經趕來,和程颢、邵康節等人一起維持秩序,控制學生的情緒。
顯然這個時候學生們已經大概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有一個青衫青年站在台上,揮着拳頭高聲說道:“諸位,諸位,桑教授何罪?程教授何罪?孫教授何罪?段子介何罪?十三同學何罪?我們不過是探讨經義,講了一些真話,奸黨小人就要從中構陷!這還有沒有天理王法?秦政無道,偶語詩書者棄市,東漢昏暗,太學生議政有罪!這種事情竟然複見于今日!東漢之時黨锢之禍,太學生以赴死爲榮,皇甫嵩身爲将軍,因爲沒有逮捕入獄,引以爲恥,上書自請下獄。我輩不才,也不願意落古人之後。若是議政有罪,我張淳願效古人之風,與諸師長同窗同罪。哪位願與我同往,叩阙上書?”
“張淳兄,我當與你同往。”
“張淳,我也與你一起去!”
……
響應者一大片。
又有人跳到台上,厲聲說道:“張淳之說,雖然重義輕生,但今世不比東漢,皇上聖明,非昏庸之君可比。我袁景文,願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爲桑教授擊鼓鳴冤!哪位同學願與我聯署同往?”
“袁景文說得有理,我等願往。”
“不錯,我便不信這世界上有人能一手遮天。”
……
這又是另一種想法的人。
還有一些學生則暗暗聚集在一起,彼此說道:“師有事,弟子服其勞。一日爲師,終生爲父。現在師長有難,我們應當上書阙下,請把師長的罪過讓我們來替代,請皇上成全我們的孝心。這才是正理。至于是非黑白,上有聖明天子,下有石山長,我們不可以冒然行事,陷桑教授諸師長于不忠不義之中。”
“不錯,這才是正理。”
“我們一起去起草吧。”
……
除此之外,尚有一部分人靜悄悄的不作聲,這些人有些是生性懦弱,有些則是純粹的好學生,對沈括、程颢等人十分信賴,有些則是盼望石越回來主持大局……
當石越走到講演堂的時候,那些準備去登聞鼓院擊鼓上書的人正開始往外走,看到石越回來,立時高聲喊道:“石山長回來了,石山長回來了。”沈括和程颢聽到這個消息,算是偷偷抹了一把汗。
石越沉着臉問袁景文等人:“你們準備去哪裏?”
袁景文是格物院的學生,平時對石越的學說最爲敬服,見石越問他,便滿含期待的說道:“學生準備去登聞鼓院上書,爲桑教授鳴冤。”
“桑教授不過是被開封府抓去,尚未審判定案,有何冤可訴?”石越冷冷的問道。
這一盆涼水澆下來,袁景文等人讷讷不言。好一會才有人說道:“以鄧绾那種小人,定會構谄成罪。我們去登聞鼓院,也好讓天下人知道清議如何?”
“是清議還是朋黨?”石越厲聲喝道,“你們還要授人以口實嗎?我們白水潭的學生去上書,正好給奸人機會污陷。”
“石山長,君子無朋,小人才有朋!”有人不服氣的頂撞。
石越冷笑道:“小人若要構陷你,要的隻是一個口實,他管你君子有沒有朋?”他自覺自己語氣有點過重,又放緩語氣說道:“還有誰想上書的?”
張淳站出來說道:“回山長,學生也是想上書的。”
“哦,你想做什麽?不會也是想去登聞鼓院吧?”
“學生是想叩阙,請與諸師長同學同罪。”張淳昂然說道。
“同罪,諸師長和同學有何罪可言?”
“正因爲他們無罪,無罪而受罪責,特别是因爲議論時政與經義而受罪責,是讀書人最大的榮耀,所以我們願意與諸師長同學同罪。我當上書朝廷,若認爲我師長同學無罪,便請放他們回來;若認爲他們有罪,那麽我們願意與之同罪。”
石越一時感覺到他的主張不太好駁斥,便問道:“你這是學東漢人之風骨了?”
“正是。”
“那麽東漢黨锢之禍,如你這樣做之後,被關押的人有沒有放出來呢?”
“……”
“因爲黨锢之禍,東漢終于元氣大傷,終至于亡國。這種逞一時之意氣的作法,爲什麽還要學?你們這樣做,隻能給小人以借口,在皇上面前構陷我們是朋黨,最終損害的,是大宋的元氣。”
“……”
“桑教授說過,今天敢踏出白水潭山門一步的學生,以後就永遠也不是白水潭學院的學生了。你們若真的桑教授的好學生好弟子,就正常上課。這件事情,我自然會有應對之策的。”
雖然石越暫時壓制住了白水潭學院學生們的情緒,但是他所說的“應對之策”,卻是連自己心裏也沒有譜。
開封府上,鄧绾用盡心機,要桑充國招出那十三個學生的下落,并且想要他承認那些文章是有意攻擊王安石的。他從文章中尋找蛛絲馬迹,斷章取義,橫加指責。而桑充國和程頤、孫覺又豈是吃素的?特别是程頤和孫覺,學問尚在鄧绾之上,幾次把鄧绾駁得啞口無言。偏偏韓維和曾布審問的時候什麽事也不管,對孫覺和程頤更是禮數周詳,公堂上給他們按排了座位,倒把開封府變成了辯論堂。鄧绾若想對桑充國用刑,韓維和曾布未免就要皺起眉毛反對,把鄧绾氣得幾次按捺不住。
在公堂之外,則是雪片般的本章遞進了中書省。馮京和王安石各執一辭,趙顼一時也不知道如何處置是好,幹脆把所有關于此事的本章全部擱置起來,不置可否。石越三天之内,已經是寫了十二封奏折遞進大内了,“桑充國與臣,蓋兄弟之情,今無罪入獄,臣實惶懼。臣乞陛下念惜君臣之情,釋桑充國之獄,臣當奉還所有封賜,從此不敢再言時政,退歸田裏,老此一生。若必要加罪,白水潭之事,皆由臣起,臣當一身當之,亦與桑充國無幹……”石越仔細的再讀了一遍剛寫的奏折,招呼道:“侍劍,備馬。”
侍劍牽了馬過來,有點擔心的問道:“公子,你還是坐車吧?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不必了。”石越淡淡的說道。這幾天他根本沒有辦法睡着,他根本沒有料得鄧绾竟然是存心要把這件事辦成大獄,結果把桑充國也牽連入獄了。當時自己若在白水潭就好了,自己在場,鄧绾斷不敢抓桑充國。
他想起自己去桑府時,桑夫人當場暈倒,桑梓兒含着淚水求自己救桑充國的情景,就更加難受了。來到這個世界,桑家老老小小把自己當成親人看待的,此時卻是自己間接害得桑充國入獄。他記得自己親口答應桑俞楚:“伯父你盡管放心,我不會讓長卿有事的。”
自己的承諾,究竟能不能兌現呢?石越現在最怕的,是每天去桑家面對桑氏夫婦和桑梓兒那充滿期盼的眼神,看到那眼神黯淡下去,他心裏就會有一種犯罪感。
這兩天連皇帝也躲着自己,李向安悄悄托人傳話給自己,說皇帝這幾天心神不甯,連王安石都不願意見,一般都退了朝就走,根本比不得以前,會把王安石留下來說一會話。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事情應當還是有可爲吧?
坐在馬上胡思亂想,到了東華門,遞了牌子請見。便走到一棵槐樹下等候。過一會,見有一個年輕人穿着常服下了馬往裏面走去,石越看此人氣度不凡,心裏有幾分奇怪,大宋的年輕官吏中,除了自己和王雱之外,應當沒有别人可以這麽随便出入禁中,此人身材不似王雱,看他的身份,竟是比自己還要高一些。不過此時也沒有太多的心思去猜測此人的身份了。
又過了好一會,石越漸漸失望,以爲趙顼又是不會見自己了,正心煩意亂之間,卻見李向安屁颠屁颠跑了過來,笑道:“石大人,皇上召見。”
石越當真是喜出望外,連忙對李向安笑道:“老李,這次多虧你了。”
李向安連連揮手,笑道:“小的可不敢居功。實話說,這次多虧了昌王千歲。”
“昌王?”石越奇道,昌王趙颢,是趙顼一母所生的親弟弟,平日裏最喜歡讀書,趙顼隻要看到有什麽新奇的圖書和物品,必定馬上告訴趙颢。在諸王之中,是最得寵的一位,和趙顼關系非常好。但是趙颢平時絕不結交外官,做人相當的謹慎,自己這麽紅的一個人,竟然從來沒有見過他,他怎麽會在皇帝面前給自己講好話呢?
“是啊,就是昌王千歲他老人家。”李向安一邊走一邊白乎:“王安國從西京國子監回來,帶了幾本書獻給皇上,皇上便召昌王千歲來看。昌王剛一進門,就對皇上說,剛才看到有個佩金魚袋的年輕人在外面,想是聞名天下的石越,皇兄怎麽把他晾在外面了?又在皇上面前說了不少好話,皇上終是個明君,自然醒悟過來了。”
石越這才知道剛才進去的,原來是當今皇帝趙顼的親弟弟昌王趙颢,想到二人素不相識,昌王居然幫自己說話,心裏頗有點感動,一面笑道對李向安道:“老李,難爲你告訴我這麽多。”
李向安笑道:“石大人哪裏話,小人也是知道是非好歹的。”
好不容易終于見了趙顼,石越撲通一聲就跪下了,他帶點硬咽的叩了個頭,說道:“陛下……”
趙顼見他這樣子,自然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他帶着幾分不忍的親自把石越扶了起來,笑道:“石卿,先不要說他事,朕給你介紹,這位是禦弟昌王,這是王丞相的弟弟王安國,和你一樣,是賜進士及第的。”
石越再大的委屈,也隻能先忍了,向昌王趙颢和王安國一一見禮。趙颢笑道:“石九變之名,聞名久矣,大宋青年才俊,唯君而已。”
趙顼笑道:“這個皇弟就有所不知了,王卿的侄子,王丞相之子王雱雖然較石卿尚有不如,但是也是難得的才俊之士。”
趙颢笑笑,王雱之名,他自然是知道,但是他也不會和這個皇兄去争辯什麽,“那就真要恭喜皇兄,這是我大宋之福呀。”
王安國卻正顔說道:“陛下,我那個侄兒,較之石大人,隻怕不及萬一。”
“哦?”衆人都吃了一驚,想不到王安國會幫外人說話,就算自謙,也不至于如此貶低自己的侄子。
王安國又說道:“我那個侄子,人雖聰明,但眼高于頂,無容人之量,氣度略嫌狹小,若是做個谏官禦史,則是人盡其材。而石大人胸襟氣度,學識才華,有宰相之度。二人實不可同日而語。”
趙顼萬不料不得他這麽說,意味深長的看了王安國一眼,他也不想糾纏于這個話題,便笑道:“王卿此來,路上有何見聞?”
王安國突然頓首說道:“臣此來,知大宋有亡國之危。”
趙顼聽他如此危言聳聽,正容問道:“卿何出此言?”
“以史知之。”
“哦?”
“東漢桓靈之事,黨锢之禍,複見于今日,不是亡國之兆又是什麽?”
趙顼沉了臉問道:“何謂黨锢之禍?朕豈東漢昏庸之主?”
“臣觀鄧绾治獄,故知有此。白水潭十三子議政,縱有不妥,亦非大罪,訓誡足矣。現在鄧绾竟然逮捕桑充國、程頤、孫覺及舉人段子介入獄,臣不知道這四人有什麽罪?程頤、孫覺門人學生數百,聚集在開封府之外,乞以身代。這不是東漢末年之事嗎?臣聽說白水潭學生本來也想叩阙,卻受阻于石大人……”他說到這裏,頓了一頓,若有所思的看了石越一眼,方繼續說道:“本朝太祖太宗皇帝以來,從來沒有因爲議政而加罪于大臣,這學校的學生,實是未來之大臣,他們議論時政,可以培養他們以天下爲己任的士大夫精神,如今竟然橫加罪責,想借此塞天下人之口,臣以爲這種事情,正是東漢亡國的原因。”
趙顼想了想,覺得王安國說得也有理,便說道:“你說得雖然不錯,但是沒有定案,現在下結論,似乎早了一點。”
其實趙顼本人是無可無不可,隻不過這件事不給王安石一個交待,王安石斷不能答應。而鄧绾這個家夥卻一頓亂搞,讓自己變得沒有辦法給石越一個交待,他也挺煩惱的。但是騎虎難下,如果沒有定案就虎頭蛇尾,不說王安石要和自己鬧多少别扭,就是讓天下人笑話,也太不成體統。他一心想要變法,而變法若要成功,朝廷的威信是最重要的。
王安國聽皇帝如此說,便說道:“既然陛下明白,就請先下旨放了孫覺吧。孫覺是朝廷大臣,無罪而被關在開封府,實在不成體統。另外,亦請皇上下命韓維限期定案,派人溫言遣散聚集在開封府外的孫、程弟子。”
石越見王安國如此仗義直言,當下也說道:“臣身處嫌疑,本不合多說什麽,臣隻求皇上許臣緻仕。”
趙颢是外藩,皇帝不問,對于朝政他就不會發表意見,此時聽石越想“退休”,未免感到有點不倫不類,不禁望了皇帝一眼。
趙顼擺擺手,說道:“王卿所說的,照準。石卿說什麽緻仕,自然不許。你能阻止白水潭學生叩阙,頗識大體,朕很欣賞。現在是大有爲之時,朕還要你輔佐朕成爲一代明君,你豈可因爲一點小事就棄官而去?先辦好你胄案虞部的差使。昌王一向很欣賞你的,有時間你們多親近親近。”
石越硬咽道:“兄弟骨肉下獄,臣方寸已亂,如何能夠視事?”
王安國聞言,溫聲道:“石大人所言差矣,大丈夫處事,當公私分明。若以私心而壞國事,變非人臣之道。”他這話半爲勸石越,半爲向皇帝表明心迹。他和王安兄兄弟之情甚厚,王安石對他和王安禮,算是半父半兄,但是最後這兩個弟弟都和王安石政見不合。王安禮還比較溫和,而王安國卻是敢直言無諱的。
趙颢若有所思的看了石、王二人一眼,向趙顼長揖賀道:“皇兄得人若此,實大宋之福也。”
終于看到了事情有向良性發展可能的石越,興沖沖的連家也沒有回,直接去了桑府報訊,他實在太想給桑夫人和桑梓兒一個好消息了。
桑夫人聽石越把事情說完,疑惑的問道:“限期定案是什麽意思?如果長卿定了罪怎麽辦呀?”桑梓兒顯然也不明白這之後的玄機,瞪大眼睛望着石越。
石越微笑道:“皇上下令釋放孫覺,連孫覺都已不問,長卿更加談不上有什麽罪責可言了。況且韓維是個好官,不會胡亂定案,既然時間不夠,長卿多半是要以證據不足釋放的。”
桑夫人還是有點擔心,歎道:“要是包大人還在開封府就好了,有包大人在,我們也不用擔心長卿會被冤枉。”其時包拯死去不過十餘年,百姓對包大人都非常的懷念。連夷人歸附,皇帝賜姓,夷人都說聽說包大人是個好官,希望皇帝能賜他們姓包。桑夫人對韓維不夠信任,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桑俞楚嚴肅的刀削臉上難得露出一絲微笑,“夫人又瞎說什麽,子明都說沒事了,肯定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就等着長卿回來。”
桑夫人啐了桑俞楚一口,埋怨道:“你兒子入獄,你自然是一點都不擔心,沒見過你這樣做爹的。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一天不回到家裏,我一天不能放心。明天我要去大相國寺去求佛祖保偌,梓兒,你明天陪娘一起去。”
石越知道宗教有助于人們心情得到平靜,便笑道:“伯母說得不錯,明天妹子就陪伯母去大相國寺一趟。我還要去一趟馮丞相府和王丞相府,韓維那裏我要避嫌,不能親去,還要托二位丞相幫我說幾句話。”
桑俞楚奇道:“王丞相,王安石嗎?如果他肯說一句話,那就太好了。”他也是關心則亂。
石越知他誤會,也不說明,淡淡一笑,便告辭而去。
兵器研究院的事情全部交給了李丁文和沈括一起主持。李丁文一面要負責兵器研究院的重建,一面要幫助他處理胄案虞部一大堆事務,件件都要寫好節略,以便他第二天按節略處置,同時還要幫他出謀劃策,想辦法營救桑充國出獄,便是個鐵人,也得累趴下。
而沈括也好不到哪去,主持兵器研究院之外,還要跑白水潭協助程颢處理校務,勸說學生;一面自己還有公務在身,包括還要協助治水。好在程颢不比程頤,程颢是個頗有人格魅力的人物,白水潭的事情,在此非常之際,他也能處置得井井有條。
但饒是如此,石越還是感到身邊人材缺乏,自己說起來不過一個小官,管的事情也不過一丁點,但是遇上一點風波,立時就把所有的人忙得幾乎首尾不能相顧。
在這種狀況下,他也實在沒有時間在桑家呆太久。不知道爲什麽,突然他特别想念唐棣等人,隻是在一個資訊原始的時代,他們現在不會知道桑充國下獄的消息。
大相國寺在北宋号稱“皇家寺”,皇家祁福,甚至進士題名,多在大相國寺舉行,這裏又是開封最繁華的商業區所在,人來人往,自是熱鬧非凡。
桑梓兒陪着桑夫人在大相國寺外下了馬車,數步一叩頭的向天王殿慢慢走去。五間三門,飛檐挑角,黃瓦蓋頂的天王殿,供奉的是釋迦摩尼二億四千年後的接班人,号稱“未來佛”的彌勒佛,另有四大天王侍立其間。
桑梓兒并不信佛,比起要二億四千年後方能降生于人間的彌勒佛,她更願意相信石越能幫她哥哥早日脫離牢獄之災。但是在這天王殿裏面,偷眼看着那個位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端坐于蓮花座上的彌勒佛,她心裏亦不敢存半絲不敬之意。恭恭敬敬的上了一柱香,在心裏默禱:佛祖保偌我哥哥早日平安無事……
禱告完畢,忽聽到旁邊有一個女子在低聲祁福,斷斷續續聽到一些“……石公子……平安無事”之類。她畢竟隻是個十幾歲的女孩兒,便忍不住向聲音那邊望去,卻是一個容貌秀麗的女子,微閉雙目,在那裏低聲祁福,旁邊還跟着一個丫環。
這個女子就是楚雲兒,雖然曾經到過桑家,但是桑梓兒和桑夫人卻是不認識的。楚雲兒禱告畢了,睜開眼來,卻發現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在偷偷瞧自己,不禁莞爾一笑。桑梓兒亦微微報以調皮的一笑。
兩個女孩兒正在用微笑打招呼的當兒,突聽到外面一陣忙亂,兩人都有點好奇的心性,便向彌勒佛告了退,出了殿來,原來卻是有人去大雄寶殿進香,顯是權門勢家,驚得大相國寺方丈親來接待,故此驚惹了外面的香客。
桑梓兒見識有限,隻是想瞧個熱鬧,偷眼瞧楚雲兒之時,卻發現楚雲兒眉頭微蹙,她便忍不住問道:“這位姐姐,這些進香的是什麽人呀?”
楚雲兒見她相問,展顔笑道:“不敢,這是王相公的家眷。”
桑梓兒聽到“王相公”三個字,便有點上心,因問道:“是哪個王相公?”
楚雲兒的丫頭嘴快,脫口答道:“便是那個拗相公。”
桑梓兒因爲哥哥下獄,也聽石越和桑俞楚說起原由,總之和王安石有扯不清的關系,聽到是王安石的家眷,心裏有點不舒服。勉強笑道:“姐姐認識的人真多。”
楚雲兒微微一笑,“我哪裏能認識王丞相,不過剛才王丞相家的兩位公子過去,我略有點眼熟,所以才知道。”
旁邊有幾個進香的女子聽楚雲兒說起王家公子,有人便打趣道:“王家二位公子,可都是人間才俊呀。”
“聽說王家大公子在聖上面前,也是說得上話的。”
“王家大公子便是好,又能如何,人家早就娶了龐家小姐,才子佳人……”
“這兩位姑娘都是天生麗質,哎,可惜呀……”
桑梓兒終究是小孩子,聽人家說可惜,便忍不住問道:“可惜什麽?”
一句話惹得那些女子笑成一團,有人便答道:“自然是可惜不能嫁進王家呀。”頓時把桑梓兒羞得滿臉通紅,心裏又有幾分氣怒,忍不住冷笑道:“你們這些人沒見過什麽世面,王家又算得了什麽?我便是嫁人,也斷不會嫁進什麽王丞相家。”
有人見她天真可愛,不通世故,更覺得有意思了,便有人取笑道:“王丞相家的公子還不行,看來姑娘是想入宮侍侯皇上吧?”
楚雲兒見桑梓兒實在很可愛,這裏小臉臊得通紅,心裏便想保護她,于是對那些人冷笑道:“你們自己削尖了腦袋想嫁進丞相府,卻來取笑這位小妹妹。真是好沒由來,須知這世上的人物,未必便隻有王家的兩位公子。”
“這位姑娘别說大話,若王家公子你都看不上,還有哪位能比得上呢?家世人品相貌事業,王家公子哪一樣不是上上之選?”這是典型的三八。
楚雲兒冷笑一聲,也懶得回答。她那丫環卻無所顧忌,叉着腰嘲笑道:“真是井底之蛙,白水潭山長,皇上親賜同進士及第的石大人如何?比不上嗎?便是白水潭學院的桑公子,也未必比不上王家公子。”
桑梓兒聽到一怔,見這丫環如此看重石越和桑充國,忍不住對楚雲兒主仆更平添了幾分好感。
可這丫環說話太沖,一句“井底之蛙”,未免得人給得罪了。有人便冷笑道:“小姑娘,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石大人是皇上面前的紅人,諒你也高攀不上。桑公子雖然不錯,此刻卻在開封府的大牢中,你此刻若來個美人救英雄,劫獄私奔,倒也是說書人的一段佳話,隻是要說桑公子和王家公子比,未免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便是石大人,隻怕也脫不了幾分幹系。”
白水潭的事情,在開封府自然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三姑八婆,也自有她的一番見識。此時說了出來,竟似個政治評論家,把其中利益關系看得一清二楚。
桑梓兒聽她們說到自己哥哥,她關心則亂,急道:“桑公子肯定會出獄的。”
“這位姑娘,看你急成這樣子。其實桑公子能不能出獄,還不在王丞相一句話嗎?”
“你胡說八道,石大哥說他有辦法的!”桑梓兒一急,忍不住連“石大哥”都說了出來。
楚雲兒心裏一驚,連忙過去拉了桑梓兒的手往殿裏走去,一邊安慰:“妹妹,别聽她們胡說八道,這些三姑八婆知道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