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茶博士把錢捏了一捏,方繼續說道:“小的有一個表親正巧也在那白水潭學院讀書的,故于他們的山規也略知一二。聽說那個學院先生不稱先生,而稱教授。每學年結束,由教授出問答題二十道,答對十五道方能通過。”
“這也平常。”一個書生不以爲然的笑道。
“這還沒完呢,這二十道隻是普通的問答,通過之後,教授便會出五道更難的題目,當面對答,答對三道,稱爲‘及格’。這算是第二關過了。第三關則是由同窗出題,考試之前,每個學生都必須出三道題,由教授核準,如果某人出的題目太容易,則罰他勞作一周,責令重出——幾位想想,都是心高氣傲的讀書公子,哪個能丢得起這個臉,因此出的題目必是難的。而後便于這些題目中,每個人随便挑出二十道作答,答對十五道,便算通過第三關。”那茶博士口沫橫飛,引得一衆客人都傾耳相聽,石越見他說得如此明白,心裏也覺得挺有意思。
旁邊早有人搭話了:“那茶博士,你說得也太繁瑣了吧?聽說過四道考試三道考試,無非是詩賦文章,哪有這樣的?”
茶博士不屑的看了那人一眼,說道:“這不難能顯出白水潭的水平來?這并非小的胡吹,他們山規上寫得明白的。若是不信,可自己去看。”
又有人說道:“依我的看法,這是石山長故意如此,衆位想想,他說得他學院考試方法如此困難,那些能夠卒業的學生,隻要說出去,能有多大的聲譽呀?便是比國子監,也要強許多。”
有人卻不答應了:“那不能比,國子監的那是老師,直接可以做官的。”
“你知道個屁,國子監做官還是考進士做官好?這白水潭學院出來的學生,考個進士還不容易?”
“非也……”
“……”
衆人竟是喧賓奪主,自顧自争得不可開交了。侍劍是小孩脾氣,幾乎想去搭話,都讓石越給擋住了。桑五隻是一邊聽着一邊憨笑。
三個人正埋頭喝酒吃飯,忽聽有人在旁邊說道:“這位公子請了。”
石越愕然擡頭,卻見一個人正抱着拳朝自己說話,此人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白衣長袍,面容清矍,隻是眼簾低垂,好似沒有睡醒的樣子。“這位兄台是叫我嗎?”
“正是。”那人嘴角帶笑的回答,不知道怎的,石越一看這笑容,心裏就下意識的想一個詞——“奸笑”,手不自覺的摸了摸錢包。
“不知有何賜教?”
“在下李丁文,草字潛光,真定府人。因見公子氣度不凡,故此冒昧打擾。”說着抱拳揖了一禮。
“原來是李兄,在下便是開封府人,石越,草字子明。”石越連忙起身抱拳還禮。
李丁文似乎并不太意外,眼角無意識的瞟了石越的金魚袋一眼,笑道:“原來是名動天下的石公子,在下真是失禮了,我從杭州遊曆至此,本想明日去白水潭拜會,不料今晚在此相見了。”
“不敢。”石越一邊說,那邊侍劍早叫人給李丁文置了座,請他坐下。因爲聽到李丁文剛從杭州那邊來,石越便笑道:“李兄,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杭州的風物想是極好的。”
“二十四橋明月,美人柔夷,才士風流,如此而已。”李丁文似乎永遠是沒有睡醒的模樣。
“哦,如此而已?那麽不知天下何處可當李兄一贊呢?這汴京城如何?”石越一邊給他滿了一杯酒,一邊笑道。
“汴京城外表繁華似錦,卻是一隻大蛀蟲,舉國稅入,全聚于此,就爲了繁華似錦四字。燕雲已爲敵有,所幸者,契丹無雄主,大宋無大災,一朝有變,此地爲他人所有。”李丁文漫不經心的說出這番話來,長歎一聲,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石越聽得暗暗驚心,卻不知這個人是何來曆,有何用意。便試探着問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若真如此,李兄可有何良策?”
“自古書生空議論,食肉良臣少奇謀。便有禦敵之策,又能如何?”
“當今明主在上,布衣上書,一朝便可爲天子近臣,何憂報國無門?”石越越發不知道他的來意了,二人相交未深,此人說話卻句句帶着禁忌,讓石越摸不着頭腦。“慶州大敗,數名大将以身死國,韓大人親赴陝西,皇上亦親自主持武舉,此國家用人之際,足下大有爲之時也。”
“李某非有韓信之材,在下所學,是張良、陳平一路,不遇其人,終是無用。”李丁文聽石越勸他赴軍前效力,不由啞然失笑。
“那?”
李丁文略一遲疑,他知道此時二人交淺言深,多有不便,石越言語之中,更是小心謹慎,便說道:“此處非說話之處,李某今夜就此告辭,改日必當登門拜訪,再談今日之事。”說罷便告辭而去。
因爲李丁文數語之中,就說出了大宋的幾處關鍵的弱點,因此石越對這個人印象頗爲深刻——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他那讓石越下意識的要保護自己錢包的奸笑給石越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石越一直留着心等着和他再次相會。不料左等右等,李丁文卻似乎是就此消失。反倒是沈括、範鎮這些人一一前來拜訪,并且幫助石越在白水潭學院講學。
石越對于沈括,那是聞名已久。此時見他來了,便免不了把許多課程一把交給他,自己去偷起懶了。沈括對于石越的“石學”,早有研習,此時有機會親自和他探讨,可以說高興得不行。一來他是奉旨講學,二來正是自己平生的愛好,三來石越因爲皇帝的賞賜,對這些客座教授的薪酬頗爲大方,上一天課便贈銀一貫五,抵着得一匹絹,真正的高薪;因此跑白水潭學院上課,他比誰都積極一些。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就到了立冬,石越暗算日子,自己回到這個時代已經足足有一年,現在自己除了心還是現代的,外表看來,和古人幾乎沒什麽區别了。其實想起來,自己在現代不過一個窮書生,在這個時代卻是名儒,皇帝的寵臣,人生的際遇,的确很難說,自己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究竟是好是壞,真的太難說了。
不過此時他沒有太多的時間感懷,因爲皇帝下诏要大宴群臣,因此一大早就得趕到尚書省,在宰相的帶領下,和文官們一起給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上壽,然後一起去大相國寺祁福,完事了又有尚書省都廳賜宴。這都是省不了的禮節。石越雖然心裏挺煩這些事情,卻也不得不去。倒是侍劍最喜歡這些熱鬧,高興得猴子似的。
不料從大相國寺回來,還沒來得及去赴宴,早有中使來傳,說是皇帝诏他相見。石越一路跑來跑去,累得半死,此時也隻能強打精神去見皇帝,心裏暗暗感歎:“真的是官身不自由。”當下由太監引着從右掖門進去,不料剛走到右長慶門,正碰上王安石和曾布,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官員,和王安石邊說邊笑,看樣子也是去見駕的。
石越暗叫一聲“倒黴”,不爲别的,他見到宰相要行禮,因此心裏不爽。但是也沒辦法,隻好恭恭敬敬的行禮參拜。
他還是第一次直接和王安石打交道,不想王安石對他格外客氣,熱情的把他扶起來,笑道:“石大人不必多禮,是皇上诏你吧?”
“不敢,下官正是奉诏見駕。”石越擠着笑容說道。
卻聽旁邊那個官員笑道:“原來這位就是名滿天下的石越石大人,下官甯州通判鄧绾,這裏有禮了。”
“不敢,久仰。”石越虛僞的應承着,跟着王安石邊走邊談。
曾布在旁邊說道:“鄧大人言時政十多條,很受皇上嘉納的。”他是好意提醒石越。
卻不防旁邊殺出一個程咬金來,有人冷笑道:“不知是皇上嘉納,還是宰相嘉納?”
石越也不知道是誰這麽不給王安石面子,循聲望去,原來是認識的,開封府知府劉庠,和王安石出了名的不和。他後面跟着蘇轼等一幹開封府官員。
此時見王安石冷着臉向他望去,他隻毫在不乎的給王安石行了一禮,起來又說道:“今日佳節,王相不必如此作态,劉某比不得鄧大人,一心隻想做館閣,下官大不了不當官,有話卻是要直說的。”
“劉大人,你辱人太甚了。”鄧绾見他如此說自己,臉上也挂不住了,禁不住發作道。
“是嗎?我有什麽辱人的?鄧大人不是說‘笑罵随你,好官我當’嗎?在下不過笑罵而已,不會妨礙鄧大人做好官的。”劉庠毫不客氣的罵了回去。
鄧绾臉一陣紅一陣白,氣得發抖。王安石悖然大怒:“劉庠,你面辱大臣,太放肆了。呆會我要參劾你。”
劉庠滿不在乎,昂首抱拳說道:“悉聽尊便。”說罷便揚長而去。
石越第一次親身體會這朝中大臣水火不容的感覺,心裏挺佩服劉庠這份膽識,但是表面卻隻能不動聲色,他故意保持着一定的距離,跟着怒氣沖沖的王安石,便向集英殿走去。
從右長慶門到集英殿,用不了多久,進到殿去,見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正笑呵呵的和幾位大臣說話,用目光找到劉庠,卻發現這個開封知府一臉的沒事人樣站在文官行列之中。
給皇帝行禮完畢,石越不動聲色的站到一邊去。隻聽王安石怒氣沖沖的奏道:“啓禀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看他臉色不豫,不由一怔,收起高興勁,問道:“王卿有何事?”
“陛下,臣要彈劾知開封府劉庠無禮,面辱大臣。”王安石朗聲怒道。
皇帝還未及答話,就聽劉庠出列說道:“臣也有本上奏,臣要彈劾甯州通判鄧绾谀事執政,參知政事王安石青苗法擾民不便!”聲氣高亢,毫不退讓。
眼見一個歡歡喜喜的宴會,就要變成大臣相互攻伐的廷辯,年輕的皇帝心裏不痛快到極點。他沉着臉說道:“劉庠,你不是禦史,鄧绾是不是谀事執政,不必你來說。”轉過來又對王安石說道:“王卿,你先說吧,劉庠怎麽個無禮法?”
王安石便把右長慶門之事說了,那鄧绾早已出列跪倒,哭道:“請皇上爲臣做主。”
劉庠冷眼看道他們哭鬧,哼的一聲:“小人!”
“劉庠,你說什麽!”皇帝不敢相信的看着這個劉庠。
“臣說這個鄧绾是個小人。”劉庠知道事已至此,退讓無益,反而更加強項。
“看來王安石說你面辱大臣,沒有冤枉你呀?”皇帝氣得站了起來,厲聲問道。
“回啓陛下,若是鄧绾這種人也配稱大臣,臣羞與之爲伍!”劉庠一句話頂了回去,搞得許多人爲他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好啊,他不配稱大臣,你配是吧?你倒說說看……他怎麽個不配法,你又怎麽個配法!”皇帝怒極反笑,其實他早已認定了鄧绾是支持新法的能臣,以爲這是反對派借故生事,所以格外生氣,加上這件事是劉庠先惹起來的,又是在這麽一個本來應當是歡喜的日子裏,心裏更是怒氣難遏。
“鄧绾上書言事,說什麽王安石是伊尹,已是可恥。慶州之敗,朝廷重邊事,他上書本是言邊事,因王安石不在,宰相陳升之、執政馮京拟讓他去邊疆,材有所用,鄧绾不樂,有人問他想當什麽官,他自謂當爲館閣,甚至于爲谏官,因此媚事王安石。臣聞執政王安石輪值,立改授其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過兩日就會宣布。其鄉人笑罵,鄧绾竟笑說,笑罵由你,好官我自爲之。此無恥之尤也。”
石越到此時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心裏也不禁覺得鄧绾這個人實在有點無恥。正想着這事要如何收場,卻見又有人出列奏道:“陛下,這鄧绾其人如此無恥,宜貶斥之,不可使列于朝廷。前者,鄧绾上書,雲青苗法在甯州實行以來,百姓歡欣鼓舞,他說以一州觀之,知一路皆然,以一路觀之,知全國皆然。實際上青苗法擾民不便,天下鹹知,鄧绾其人,所說實不可信。請陛下明察,早廢青苗法,則國家幸甚。”循聲望去,也是認識的,翰林學士範鎮。
他這話一說完,下面嘩啦啦跪倒十多人,全是請皇帝廢除青苗法的。石越在心裏暗暗歎息,這些人不懂權謀至此。竟不知道步步爲營,如果全力攻擊鄧绾,想辦法撕開一道口子,隻要證據齊全,不怕扳不倒鄧绾,便王安石,也不好全力保鄧绾。打赢這一仗後,再趁着撕開的口子,慢慢攻擊不遲。此時把事情擴大到到青苗法的攻擊,王安石肯定死保鄧绾,這是把向一個大臣的攻擊,擴大到對皇帝親自确立的“變法”這個大方針的攻擊,無論是皇帝還是王安石,肯定不會退讓,一退讓就前功盡棄了。這鄧绾的前途,算是也因此保住了。
他正在那裏感歎,卻沒注意十多人跪下之後,他站在那裏,特别紮眼。這是表明立場的時候,蘇轼等人都直勾勾的看着他,恨不得起身來拉他跪下。王安石和曾布臉上卻有贊賞之意。
王安石掃視一眼跪下來的諸人,厲聲說道:“劉庠所言,皆子虛烏有之事,鄧绾上書,陛下親口嘉獎。除鄧绾集賢校理、檢正中書孔目房公事,是我與宰相陳升之,參知政事馮京商議的結果,其意在爲朝廷愛惜人才,劉庠不是禦史,僅憑流言,就敢面辱大臣,無禮驕橫,請皇上下有司治其罪。青苗法執行以來,雖小有不便,然而國庫收入增加,農民得其資助不誤農時,亦是不争之事實,諸臣工奈何聽信流俗之言?況此事縱有不便,亦當在朝堂上辯論,今日議論此事,亦屬失禮,翰林學士範鎮沮議新法,請陛下治其罪。”
他說完之後,出乎石越的意料,卻沒有跪倒一片。而是一些大臣一個個出列,各自陳辭,口沫橫飛,圍繞王安石的中心思想做文章,對範鎮、劉庠大加攻伐。石越想了一想,才明白王安石一派果然要聰明得多,他們一個個出來,較之反對派跪倒一片,實在聰明許多,至少“朋黨”的印象,就沒那麽明顯。倒似乎他們是“君子群而不黨”一樣。
隻是集英殿裏的大臣并不太多,此時石越一不跪倒,二不發言,那是加倍的礙眼了。王安石見他默不作聲,心裏不禁有點不痛快,冷笑問道:“石大人,你的意見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