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世界裏,隻有一種女孩子,既可以坐在車裏緩緩而行,又可以毫不在意的掀開車窗的簾子,大膽的享受那輕輕拂面的春風。這些女孩子便是歌妓——她們有些是自己去燒香禮佛,希望有一個更平等的來生;有些則是和年青的少年一起出來,享受短短的人生。
當石越把眼光放到這些歌妓身上之時,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在酒樓裏淚眼盈盈的楚雲兒,真是有許久不見了。不知道爲什麽,石越有點淡淡的牽挂,那個溫柔解人,臉上永遠挂着淡淡的笑容的女子……想到這裏,石越不禁微微歎息了一下。
李敦敏卻以爲石越還是在感懷身世,便笑道對石越說道:“子明,四季輪回變換,草木乃無情之物,尚不爲嚴冬所折,隻待春日一到,便重煥生機。況兄之大才,豈不明順天知命之理?若爲身世而自棄,郁郁不歡,竊以爲非智者所爲。”
柴貴友也笑着勸慰道:“修文說得甚是,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間,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可以輕易自棄也。凡事皆須往達觀上想。”
石越見自己一句歎息就引來這許多話題,起先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可後來見衆人神情關切,卻也不禁感動,心裏又有幾分慚愧,覺得自己是在欺騙這些關心自己的人。口中嚅嚅,一時說不出話來。
衆人卻未免又要誤會。柴貴誼連忙跳出來轉移話題,無非是品評一路上所見的人物,又和桑充國由路上看到的美女談到曆史上的美女,天南地北一頓猛侃。
不多久便到了五丈河邊上,石越吃驚的發現河邊亭榭樓閣,重重疊疊,不知道有多少……衆人都不是開封府人,都不知就裏,找人問時,才明白那些莊園都是朝廷的勳貴、宦官的别墅,連綿一二十裏,盡被這些人給占了。
桑充國感歎道:“富者廣廈千萬,貧者無立錐之地,隻能寄人籬下,世間不公若此。”
唐棣笑道:“長卿不必感懷,子明曾言,理想世界當是居者有其屋,我輩若能同心協力,輔佐聖王賢相,三代之治,未必不可以複現。”他這一番話,一面是科舉得意,未免意氣風發,一面還是有勉勵石越之意。
此時衆人可以說都是春風得意之時,聽到唐棣這番話都不禁點頭稱是。當下找一個風景秀麗的亭子,一邊煮酒,一邊縱論天下大事,古今風流人物,大家有意無意的都找些慷慨激昂的事情來說,盼着能讓石越轉意,進入朝廷,一展平生抱負。
石越心裏慚愧不已,幾次想把自己的想法脫口而出,卻又怕到時候被他們當成“僞君子”看,隻能暗自苦笑,拼命把這個謊圓下去。不料關心自己的人還真不少,當天晚上回到桑府,桑俞楚遞給他一封信,卻是蘇轼寫來的。石越拆開來一看,信中寫道:
“子明鈞鑒:
……聞君以自傷身世,遂無意于功名,而拒赴博學鴻儒之試,惟願終老于泉林。轼愚,竊不以爲然。古之隐者,有君無道而隐,有執政無道而隐,有居亂世而隐,有處太平之世而隐,當此名爲太平無事,實則隐患深種之際,聖主在上,日夜欲求賢士共治天下,以足下之才,正當報效君王,匡扶社稷,何由而隐?凡倫常之理,君臣重于父母,大義重于私情,又豈可以一時身世之傷而自棄于天下?此愚所不解者也。又,若論身世之悲涼,孔子十七而雙親皆亡,足下雙親則未必不在人世矣,孔子不敢自棄,足下何由而敢自棄?所謂自古雄才多磨難,孟子亦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行苦其心志。足下之遇,良可傷也,然亦不可以自棄也……”
原來也是來勸石越不可以自棄的。
石越苦笑着把信收好,對桑俞楚說道:“伯父不用擔心,我自有計較。”
桑俞楚冷峻的刀削臉上看不出什麽神色來,他隻淡淡的說道:“子明,你做事,我放得心。不當官也沒要緊,富家翁少不了你的。”
石越聽到桑俞楚言語中那淡淡的關心,也不再多說什麽。自從現代回到古代,人與人之間善良的一面,他體會到的更多。在現代,除開自己的親人與極好的朋友,誰會來關心你想的是什麽?大家考慮算計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利益。桑俞楚的話讓石越沒來由的感到一陣溫暖,他開始從感情上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了。
石越一邊想着這些讓人心裏充滿溫情的事情,一邊往自己的書房兼卧室走去。進到内宅之時,突然聽到有人叫他:“石哥哥。”聽這聲音,便知道是桑梓兒。
“梓兒?找我有事嗎?”石越對桑梓兒一向特别的關心,完全當成自己妹妹一樣寵着。
“我想問你一件事?”桑梓兒調皮的問道。
“你說便是。”石越斜靠在一根柱子上,微笑着。
“我聽他們都在說你不想當官?是嗎?”
“差不多吧。”
“可是我覺得石哥哥胸中很有抱負,是唐毅夫和我哥都不如的。如果不當官,怎麽一展抱負呢?”
“……”石越一時無言以對,便笑道:“小女孩不要管太多。”
“人家已經不小了。我今年就十六歲了。”
“是,是……大女孩也不要管這麽多,好好回去學畫,春研墨,秋調琴,現在正是學畫的好季節。”
“我正好畫了一幅畫送給你。”桑梓兒狡狯的笑着,從身後拿出一卷畫來,石越這才發現她一直把雙手背在身後。他接過畫來展開一看,卻是一個書生在月下舞劍,那個身影依稀便是自己,旁邊用清秀的小楷題着一句詩:“欲吐草茅憂國志,誰能喚起贊皇公”——這是石越以前在她面前吟過的一句詩,不料她就用在此處,把石越比作是風塵三俠中的李靖,也是一番勉勵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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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許多人的關心對當事人會造成一種壓力,石越用自己的身世做借口拒絕參加博學鴻儒科的征诏,很快就傳遍了大街小巷,成爲士子們議論的話題之一。有人贊賞他無意功名的“高風亮節”,有人不以爲然的說他“沽名釣譽”——當然,這種想法隻能在心裏想想,若有哪個冒失鬼說出來,不免要遭旁人白眼:“若是換成閣下,還不定怎樣,說人家沽名釣譽。”另有一些人替他惋惜,認爲他這樣的才華不爲朝廷效力實在可惜;卻也有一些人暗暗高興,恨不得他再傻一點。繼蘇轼來信責以大義之後,王安禮也寫了一封差不多内容的信,勸他節哀順便,不要回避爲國家效力……
對于那些不是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的想法,石越倒并不在意,他有固定的計劃,不會爲此而感到慚愧。但是對于欺騙了那些真正關心自己的人,石越心裏的确感到非常的過意不去。雖然馬基雅維裏“曾經”說過,如果你想騙人,就一定能找到心甘情願的受騙者;但是如果這些受騙者中有一些人是真正關心你的長輩、朋友,做爲石越來說,他還是覺得非常的不好受。但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不把這場戲堅持演下去,對于自己的聲譽的打擊将是緻命的。
“如果誠實會嚴重損害到一個君主的利益的話,那麽君主就應當毫不猶豫的撤謊。”石越不斷用馬基雅維裏的名言來給自己打氣,以求度過這道德上非常艱難一段時期。
“我快要變成一個政客了!”一時間,石越又忍不住要在心裏譴責自己。自從回到古代,自己就一直在謊言中生活,從頭到尾都是謊言,詩詞有一半是在抄别人的,文章也有一大半是抄别人的,自己的來曆明明很清楚,卻要騙所有人說不清楚……自己以前怎麽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這麽會撒謊呢?
但是要說出真相嗎?想想那後果吧?瘋子、僞君子、大騙子、怪物……也許瘋子是自己最好的結局。也許自從我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起,就注定我要當一個騙子吧?!石越無奈的想着。
受到自己道德心困擾的石越第一次諷刺性的發現,原來一直以爲自己生長在一個道德缺失的時代,應當沒有多少道德上的拘束,但是當自己回到一個普通人更講道德感與真情的世界之時,卻突然知道,如果你是一個生活在一群善良的人們之間的騙子,你會受到多大的道德壓力……石越有時候幾乎有點渴望去生活在一個更肮髒的地方,這樣自己至少不會這麽困擾。
不過這畢竟也是隻想想而已,對于人類而言,不管發生感情最初的原因是什麽,隻要一旦彼此之間有了真摯的感情,那就是很難割舍了。對于真摯的感情,每個人都有一份與生俱來的眷戀。
困擾中的石越幾乎是無意識的叫了馬車去了碧月軒,找到了楚雲兒。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坐在楚雲兒的對面,靜靜的喝着酒,仿佛心情一下子就恢複了平靜。
楚雲兒這段日子聽過無數關于石越的流言,當他進來的時候,她心裏高興得怦怦亂跳,卻又不敢表現在臉上。當石越進來靜靜的坐在她對面,一言不發的喝着酒時,她不知道爲什麽,心裏有一種針刺般疼的感覺。她默默的調了調琴,輕撫一曲,陪着石越喝酒。
兩人就這麽坐着,一個喝酒,一個撫琴,沒有說一句話。可是兩個人的心裏,一個極度的甯靜,溫柔的甯靜;一個卻是快樂,從心靈到指尖都有幸福的感覺……待到天黑了,石越才起身,輕輕說一聲:“謝謝你,楚姑娘。”也不待楚雲兒回答,便轉身離去,留下楚雲兒一個人癡癡的發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