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祖洽在策論中大談“祖宗多因循苟且之政,陛下即位,革而新之”之類的馬屁話,呂惠卿非常欣賞,排在第一位,其他如唐棣、李敦敏、柴貴誼、柴貴友、*鳳這些在策論中都多多少少說了變法或新法的好話的人,則一律選在最前面。另一個舊黨的考官則毫不客氣的把這些人全部放到最後面。兩個人的名單整個的就是一個颠倒的。雖然殿試的名單由李大臨和蘇轼拟好,以上官均第一,葉祖洽第二,各人的位置都有變更。但是在皇帝聽宰相陳升之當面讀了葉祖洽的策論之後,果然如呂惠卿所料,仍然把葉祖洽點了狀元。
這名次一宣布,葉祖洽自然洋洋得意,興奮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唐棣等人在心裏暗罵“馬屁精”,*鳳雖與葉祖洽關系挺好,卻也是嫉妒萬分。當時考個狀元的光彩,完全是後世不能想象的,當時的人甚至認爲,就算是收複燕雲,凱師而回,也不會比狀元及第更加光彩。
不料葉祖洽還沒來得及謝恩呢,就聽有人大聲說道:“皇上,臣以爲以葉祖洽爲第一不妥。”
衆人循聲望去,卻是蘇轼。當時把葉祖洽恨得咬牙切齒,*鳳等許多人都是幸災樂禍,唐棣等人卻是暗暗擔心。這當面反對皇帝點的狀元,實在是極罕見的事情。
皇帝略略有點不高興,但是他不能當着這麽多準進士的面顯得自己不願意聽谏言。當下強抑不快,問道:“蘇卿有何異議?”
“祖洽策論诋毀祖宗,媚事陛下,以他爲魁首,朝廷今後何以教化天下?”蘇轼說完,又遞上一篇策論,說道:“臣以爲這一篇策論可爲第一。”
皇帝聽到也覺得有理,看了看蘇轼遞上來的策論,順手交給王安石,問道:“王卿以爲如何?”
王安石早就嫌蘇轼太多事,老和自己做怪,略略看了一眼,上前說道:“蘇轼自然才高八鬥,但是所學未免不正,此次薦上官均第一不如意,便有此失禮之言,陛下豈可聽信?臣以爲葉祖洽進士第一,并無不妥。”
蘇轼聽到這話,幾乎氣死,正要辯駁,皇帝擺了擺手,說道:“不必多說,便定葉祖洽第一,賜進士及第。”轉又問道:“唐棣、李敦敏、柴貴友、柴貴誼何在?”
衆人正羨慕葉祖洽被欽點狀元呢,猛聽皇帝居然親自問唐棣等四人,一下子上千道羨慕的眼光刷刷的射向唐棣等人。這四人絕對想不到皇帝會親自問起自己,慌了個手足無措。勉強學着之前禮部官員教會的禮節,上前叩首跪安。
“諸卿,《論語正義》可是諸卿所著?”皇帝倒也直爽,直奔主題。衆人這才知道原因是皇帝欣賞《論語正義》而來的,*鳳又是後悔又是嫉妒,如果目光可殺人,隻怕唐棣等人已死了無數次。
唐棣等四人對望了一眼,萬想不到皇帝開口就問這個,因四人一向以唐棣爲首,便由唐棣上前答道:“回禀陛下,臣等具名而已,真正的著者實爲石越一人。臣等不敢貪功。”
皇帝一聽,倒有點吃驚,這《論語正義》幾個人合著,已經讓人不可思議,此時說是一個人寫的,更加驚世駭俗了。當下便追問其中原委。
李敦敏答對最是機敏的,便由他把前事一一說明,不多時便把事情說得一清二楚。皇帝與王安石等人雖然吃驚,卻也不能不信,殿中的士子們雖不敢交頭接耳,但是心裏也是非常的吃驚。一時間這數百進士的風頭,竟全被一個場外的石越給搶走了。直到葉祖洽等人代表新進進士們謝恩、遊街完畢,人們所談論最多的,還是《論語正義》實際上是由石越一個人寫的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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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王安石去見皇帝的時候,袖子裏已經揣好了一份奏章,是推薦石越赴博學鴻儒科試的。曾布和王安禮對石越的評價都不錯,王安石也有一份愛才之意,而從他的好友唐棣等人的省試、殿試策論來看,對于變法,也是支持的。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雖然曾布說石越對于新法一直不置可否,但是看看他好友的态度,應當可以想見他本人的政治立場了。
皇帝趙顼今天心情還不錯,王安石一進來,他就遞過幾個本章給他,王安石接過來一看,原來都是薦石越試博學鴻儒,請朝廷開特科的。王安石當下就有幾分不悅,因爲按理這種奏章應當由中書省先看,做好記錄再送給皇帝的,再一看署名,幾份奏章分别是陳襄、歐陽修、蘇轼、司馬光,心裏就更加不痛快了。因爲這幾個人都兼有館閣之銜,所以直接給皇帝遞本子,也不算有錯。但是這種小事都要避開中書,顯見得這些人和自己主持的中書省有多大的隔閡了。
王安石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帝已經興沖沖的開口了:“這個石越不過二十多歲,有這等才學,實在是罕見。蘇轼說他身世可憫,可是見解與氣質,皆是人所不能及。既然依例這個石越不能參加科舉,那就爲他開個特科吧。王卿以爲如何呢?”皇帝說這番話,顯是蘇轼把石越的身世都和他說了。
王安石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的不痛快,不過司馬光雖然和自己政見不合,他心裏還是知道自己這個老友是挺有知人之明的,既然連老友也舉薦這個石越,自己本意也是想舉薦的,那也沒必要反對吧。隻是他驕傲的個性讓他恥居人後,當下淡淡說道:“臣無異議。”不過袖子裏那份表章,他已經決定扔到垃圾堆裏去了。
此時君臣二人還有更要的事情要談,三月份在進士科上新黨和舊黨的明争暗鬥并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孤立的事情,而是忠實的反映了朝政的現實。以禦史中丞呂公著爲首,監察禦史裏行程颢、張戬,右正言李常、孫覺等一批台谏官員屢次上書,極言新法之失,其中頗有言辭激烈之處。雖然王安石現在隻是參知政事,副宰相,但是實際上政事堂的事務已經以他爲主,而新法更是他主持的,這次彈劾根本就是針對他王安石而來。隻是禦史中丞罵宰相,就算是當面彈劾,宰相也隻能謝罪而已,這已是宋朝的慣例,因此王安石也無可奈何,這件事隻能交給皇帝處理了。
自王安石爲相推行新法以來,反對之聲不絕于耳,去年王安石便用“征誅”之術,把一批敢爲仗馬之鳴的官員給貶出朝廷了,沒想到沒幾天,這反對的聲音又來了,看樣子不把禦史台給控制住,始終是不行的。王安石暗自想道。這樣一批一批禦史的貶,好說不好聽呀。不過禦史的任命權,始終在皇帝手中……想到這些煩心的事情,王安石已經沒有什麽時間去想石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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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宣诏的使者來到桑府的時候,把桑家上上下下都吓了一跳,雖然蘇轼事先知會了石越一聲,但是石越卻當做沒聽見,根本沒往心裏去的樣子。此時使者真的來了,連忙草草在院子裏設了香案,跪聽接旨。
聽到宣诏使者好不容易念完那一段骈四骊六的東西,石越若不是事先聽蘇轼說過,絕不會聽懂這诏書是讓自己去試博學鴻儒特科的。真不明白那幾個寫诏書的人這麽麻煩做什麽?
使者念完之後,便等着石越領旨謝恩,然後自己好讨喜錢。不料等了半天,石越一點動靜都沒有,他把一直盯着天空的眼神向地下看去,石越早就不見了。當時使者就知道不對了,上個月司馬光不接诏,害得那個宣诏的仁兄跑了九次,現在這一位看樣子又是不打算接诏了。使者無可奈何的左盯盯右看看,看到桑俞楚年紀最大,便沖他說道:“這位,快去叫石公子出來領旨吧。咱家好回去邀差。”
桑俞楚也不知道石越打的什麽主意,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心裏一計較,朝管家桑來福使了個眼色,來福便拿了一貫錢過來,桑俞楚悄悄塞到使者手裏。那宣诏使者拿手一捏,知道有一貫左右呢,說話便客氣了幾分。隻說道:“就盼石公子别讓咱家爲難。”其實石越就算不奉诏,他也奈何不得。
沒多久石越出來了,他走過來把手裏一片折紙遞給使者,跪下說道:“草民石越,劫後餘生,無父無母,不祥之身,實在無意于功名,還請使者轉告皇上,請皇上恕臣不恭之罪。”因說到自己的傷心之處,免不得就有幾分哽咽。
使者也不敢爲難,隻說道:“如此咱家便回去邀旨,隻是以石公子的大才,隻怕還會有恩旨下的。”說罷便告辭而去。
才把使者送出大門,唐棣劈頭就問道:“子明,博學鴻儒科呀?多少人求之不得,若舉此科,便直接入館閣,爲何竟要拒絕呢?”當時當官的人,對于升官升得快慢,并不很在乎,而凡是能登台閣,升禁從的,官場上便引以爲榮。這是北宋一代的政治現實,而一般試特科的,如賢良方正、博學鴻儒之類,一旦通過,就肯定有館閣的美差等着,這些職位隻領工資不要做事,而且經常可以見到皇帝,參贊機要,如果外放,至少也是一郡太守。真是前途無量的地方,石越竟然一口拒絕。難怪便是唐棣這樣的人也有點想不通。
石越也不好解釋自己的想法,隻歎了口氣,說道:“功名餘事,富貴等閑,我竟是把這些事都看淡了。”
李敦敏本來是以爲石越是效法古人,欲迎還拒,故意推辭,但是這時候見石越說話神情間有一種淡淡的落拓與傷心,心裏暗叫一聲“慚愧”,以爲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裏就尋思着怎生想個法子替石越開解開解,得讓他振作起來才行呀。
過得兩天,眼見天氣漸漸回暖,地上的小草開始變綠,樹枝抽出新芽,鳥類也一天天多了起來,春天的氣息一日濃似一日。這也是那些文人墨客呼朋喚友,攜妓踏青,聚酒高會的好季節。唐棣幾個人一起商議,便決定去城東北的五丈河邊上踏青,石越一直忙東忙西,其實連開封城也不過是走了潘樓街到大相國寺這一段,最遠就是去了幾次城西的開封府,因此也想着出去走走,六個人租了三輛馬車,帶了幾個書僮和幾壇酒菜,浩浩蕩蕩往從東邊新曹門出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