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敦敏是個機靈的人,南方讀書人的風氣,讓他們天生就佩服那些文章詩詞寫得好的人,石越的“詩才”已讓他折服,而另外他又覺得這個人身上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度,本來聽他發問,也隻是平常的相問,倒沒放在心上。但又見石越聽了*鳳的話卻隻微微一笑,就不再開口,就知道他這一問之下,尚有言外之意,或是知道什麽内幕消息也不可知,倘能透露一點,對自己的前途豈不大有好處?
心裏打着這個小九九,口裏就老實的說道:“國朝進士科,慣例一直是試詩賦爲主的。不過聽說今年五月朝議要罷詩賦、明經諸科,專以經義、論、策試進士,議論紛紛未定,我曾聽說是沮于蘇直史,這其中詳細,非我輩所能盡知。然今歲秋試,明經諸科未罷,而詩賦亦是進士科考試的内容,愚弟平日裏思慮這事,想是不會變了,這詩賦之學,還得請石兄多多指教。”他這樣說得明白,實是想引出石越的話頭來。
果然,石越聽李敦敏這樣說得明白,便笑道:“指教不敢,而且詩賦之學,我看幾位兄台也可以不要學了。”他雖然是學曆史的,但是于曆史的細節倒不能記得這麽清楚,本來心裏隻是想起一個由頭,不過這李敦敏一提到蘇直史也就是蘇轼,倒讓石越想起蘇轼那篇說王安石改革科舉是“多事”的奏章,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清楚的擺在了他面前。
而*鳳卻以爲石越是出言譏笑,臉上有些挂不住了。就連唐棣、李敦敏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李敦敏心道:“我以至誠對你,你卻言譏笑,實在失之厚道。”柴氏兄弟納納不言,心裏也暗忖,雖然相對這個石越的詩才來說,自己的确是不用學詩了;隻是這樣當面笑罵,卻未免是有點恃才傲物了。
石越見這些人的臉色,便知道他們誤會自己的意思了,他也不說破,隻繼續說道:“在下幼年學過一些河洛之學,于天文地理也略知一二,究其理數,明春明經諸科雖不會罷,但這詩、賦、論三場考試,是不會有了,因與幾位有緣,不覺多嘴了。諸位不要洩漏給他人知道才好。若讓天機洩露,我罪過非淺。于諸君也是禍非福。”
衆人聽石越擡出神秘主義來說了這番話,才知道他另有他意,并非存心取笑,隻是說明年不會考詩賦了,因爲诏令未曾明發,也不敢全信。但心裏雖是半信半疑,卻也未免有幾分敬畏之色。唐棣馬上就問道:“以子明之意,朝廷明年進士科不試詩賦,當試什麽?”
石越微笑着吐出四個字:“經義策論。”
這件事對于唐棣等人來說,可以說是事關重大,非同兒戲。幾個人直瞪瞪的望着石越,隻盼他能加以說明,石越卻不再說話。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那是越少說話越有效的。石越看過不少這方面的故事,深明此道。
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信心十足的下此斷語,各自的态度便也不同,唐棣和李敦敏是有點信的多一點;柴貴友柴貴誼兄弟卻是半信半疑之間,以爲不妨兩手準備;隻有*鳳臉上卻是明顯的不信任。
*鳳本是個不信天不怕鬼的人物,的确不容易被這種神秘主義的論斷所影響;他和唐棣也不同,唐棣機心較少,所以雖然未必相信神秘主義,但是因爲對石越本人的信任,所以就較少懷疑,而*鳳卻覺得自己沒有理由要相信這個陌生人。
爲了給自己一個更好的理由,*鳳開始旁側斜擊:“朝議已定之下,子明口出驚人之談,想必家學淵源,卻不知子明是何方人士?”
提起這個“何方人士”,石越就不禁起了自傷之心,黯然說道:“在下于兩天之前突現出現在汴京城南六十裏的一塊農田,自己的出身來曆,父母妻兒竟是全不記得了……”
衆人聽到這樣的奇異而不合情理的事情,無不瞠目,*鳳就有幾分不信之意,唐棣卻安慰道:“子明不必傷懷,你這種裝束,天下少有,憑着這身裝束,未必不能打聽到你的家鄉與高堂,況且兄台才學非凡,令府上畢竟不能是無名之輩。”
那李敦敏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也紛紛出言安慰,*鳳也不好再出言發難,隻好跟着安慰幾句。
石越見唐棣如此相信自己,心裏也有幾分感動。隻是有些話和他們既說不清楚,也不能夠說清楚,不得不裝糊塗。隻是想到傷心之處,不免就要借酒澆愁,一杯一杯的酒似水般的往肚子裏倒,頃刻間幾斤老酒便下了肚。唐棣等人見石越如此海量,無不驚歎,唐棣雖然也喜歡豪飲之人,此時因知道石越是有心求醉,免不了就要在旁勸解,可又如何勸得住?
借着幾分酒意,石越随手折下一枝梅花,輕擊酒甕,嗆聲吟道:“玉樓十二春寒側,樓角何人吹玉笛。天津橋上舊曾聽,三十六宮秋草碧。昭華人去無消息,江上青山空晚色。一聲落盡短亭花,無數行人歸未得。”
這詞雖然不是應景之作,但是石越自懷身世,别有懷抱,自他吟來,則盡是悲怆之意,特别是念到“無數行人歸未得”這一句之時,更是反複長吟,讓人聞之心傷。
唐棣等人雖然從未聽過這首《玉樓春》,但是聽石越吟到傷心之處,便是連*鳳也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錯怪石越了……
※※※
熙甯二年的冬天,對于石越這個剛剛回到古代的人來說,真是特别的嚴寒。沒有溫室效應、自然沒有被破壞的古代,對于一個現代人來說,甚至可能覺得不習慣,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麽大的雪,這麽冷的天氣。
那天在相國寺結識唐棣等人,石越醉熏熏的被唐棣等人扶回客棧休息,衆人見他才華出衆,心裏都以爲此人将來必成大器,此時落難,不免紛紛想要解囊相助,卻被唐棣全部給推了,他反正手裏有錢,一個人資助石越亦是夠了。
石越心裏感激,嘴上卻無半句謝謝的話,唐棣固然不以爲意,便是那*鳳等人,也以爲是石越對這錢财之物看得甚輕,因此并不在特别在意。卻不知石越雖是現代人,那“大恩不言謝”五個字卻是明白的,這個時候的幫助,豈是一個“謝”字可以回報的?
從相國寺回來這*天裏,石越平日裏便随着唐棣等人一起遊學,他們講經義的時候他隻在旁邊靜聽,偶爾忽有驚人之論,引得衆人佩服不已。但衆人若要和他探讨,他卻隻笑不答,過不久衆人都知道他的習慣,以爲他生性不愛多言,便不再糾纏。沒有人知道他是怕自己言多有失,出醜還是小事,說的話來引人疑惑就不好了。而石越也自知自己說話音調在當時人看來,自是怪異,幸而他曾在河南呆過五年之久,那古今發音雖然有别,但有了那五年的底子,加上他刻意的用心,不用多久,他說出來的開封官話也就有模有樣了。
這一日石越趕大早起來,因爲連日大雪之後金烏初現,汴京城裏人來人往亦漸漸多了起來,唐棣便約着石越和柴氏兄弟去會客。對着銅鏡打量着自己,石越幾乎有點認不出來自己了:白色的羽絨衣自然早已不穿,換上了一身黑色的圓領窄袖葛衣;褲子亦是黑色的,因爲布料的原因,穿起來不是太習慣;因爲沒有長發,便隻戴了個方巾帽;唯一舒服的是腳上的布鞋,在這種大冷天裏,穿雙皮底布鞋那是暖和多了。北宋的衣裝以簡約自然爲尚,并不太合石越的眼光。若依石越之意,這些衣服全得改良,不過此時自己都是寄人籬下,哪裏能夠挑三檢四呢?
暗自搖搖頭甩開自己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石越快步走了出去,那唐棣和柴貴友柴貴誼兄弟早就在客棧大堂裏的等候了。見他出來,唐棣立即大聲說道:“子明,今日難得天公作美,我帶你去一個好去處如何?”
石越看着柴氏兄弟在旁微笑搖頭,也不知這中間有什麽玄機,正待回答,早被唐棣一把拉住,向外面走去。出得客棧,車馬早就招呼好了,四人上了一輛馬車,絕塵而去。
唐棣似乎是心情很好,在馬車裏便不停的打着節拍,搖頭晃腦的哼唱着什麽曲子,那柴氏兄弟左一句右一句的取笑着,石越在旁聽着,卻是一句不曾明白得,弄得一頭霧水。跑得一陣,石越實在嫌氣悶,就掀開車簾往外看去,這地方卻是來過的,原來是到了潘樓街附近。
馬車在潘樓街一帶的巷子裏左轉右轉,在石越看來,幾乎跟逛迷宮差不多,好不容易終于在一座宅子前停住。唐棣飛車跳下馬車,也不通傳,拉着石越的手便自管自的闖了進去,柴氏兄弟一前一後也跟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