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胤的到來是張徹沒有預料到的,因而如何安置她也是一個難辦的問題,汴梁自然是已沒有再閑置的酒樓,淩曦顔恐怕也不會願意與人同住,至于他自己……
張徹輕歎一聲,将自己的房間與她,也便罷了,隻是汴梁作爲大商之都,宵禁之後,自然是不允有人在城中屋外過夜的,沒有規制,那便隻能投入大獄過上一夜,他本就是緝上要犯,若如此行事,多半再隐藏不住。
心下計較,來異世如此之久,想什麽自然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離胤雖知他皺眉不會僅僅是因爲東坡肉有些膩,但也未往自己的安置問題方面猜過。
一桌談不上宴席的席筵很快結束,張徹倒是很有吃肉的心情,但畢竟不是白米飯配回鍋肉,一餐下來也隻能說稍無節制,離胤更是淺嘗辄止,對于找到張徹的她來說,心情放松下來,更多的是三分好奇五分安心一分忐忑和一分迷惘。
酒菜皆盡,茶疏筷散,無論如何,張徹總是扔了碎銀走出醉仙居,離胤跟在他後面,窈窕的身姿雖然吸引了不少人目光,總是被那一幕紫紗掩了真容,加之最近汴梁人多事雜,大商駐守力量空前強大,少有人敢以武犯禁,一途歸去,倒也安甯。
……
月高燈疏。
“既有落腳的地方,何必還要來跟我一個大男人擠。”
張徹一邊鋪着地鋪,一邊無奈道。秋夜寒濕氣重,汴梁的秋霜更是讓這座城市坐實了菊都之名,若非他修行有成,這麽在地鋪上睡一晚上,非大病一場不可。
“我那地處,隻能算一個落腳的地方,而且也要跟人擠。何況既然找到你了,這次便不允你再如上次那般不負責任地消失了。”
離胤紫墨的魚紋衣未褪,她也如張徹一樣打算打坐吐納一個晚上,所以分床更多的隻是一個象征意義。
隻是她臉上的紗巾,卻是放下見了真容。
淡淡燈火在秋寒的夜裏顯得有些迷蒙,也帶着些房裏錦被的暖意。張徹不去看她,也不再搭話,鋪好之後,便盤坐上去,既然她不打算睡覺,那自己便要睡覺了。徹夜吐納的習慣,他在北嶺的時候養成,卻在典獄二處戒掉了。
留一些放空腦袋的時間,并不是什麽壞事。
淡淡的燭火未熄,張徹有漆黑才能安睡的習慣,隻是現在屋子裏終究是兩個人,紅燭若熄,難免便會有些尴尬……
“哧……”
卻是離胤彈出一縷指風,熄了燭火。
屋子霎時暗了下來。
“……你也不怕污了自己名節。”
張徹有些無語。
“這九州,我對外無名,對内自潔,何來污了名節一說。”
反問語氣的反駁,卻被她輕輕袅袅說得很淡,毫無駁斥的煙火氣。
氣氛有些沉悶,有些古怪,有些……嗳昧。
張徹在想,這個時候自己是不是發出呼噜聲要好一些,可惜太過做作,假得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人對吧?”
沉默良久,離胤幽幽的聲音傳來。
張徹身形稍顫,漆黑不見五指的房間中,卻是根本看不出來。
“世乃時元,界指方位。你确定明白自己說的是什麽嗎。”
平淡的語氣沒有一絲波瀾。
“我很明白……我也知道這是你很想保守的秘密,甚至連你那個便宜妹妹,可能都不知道……若不是現在如此黑暗,我也不會與你說起這個的,隻是……”
“好奇害死貓……我想你也不會明白這是什麽意思,隻是讓你失望了,我現在沒有對人傾訴的心境,或許早幾個月。”
張徹沒有繼續說下去,事實上,在與金老倌他們夜歌之後,很多事情确實豁然許多,談出來不會讓自己有什麽特别的感觸,不說自然也不會感覺很憋屈。
那當然是不說好了。
夜談傾訴交心收入後gong,這特麽哪來的三流劇本。
張徹暗自嗤笑,拔旗走人,深藏功與名。
離胤覺察到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想法,盡管還有好些疑問藏在心中,終究是緘默了。
張徹何等修爲?即便是在黑夜中,也自然是察覺到她那欲言又止的樣子,即便跨過頭腦的空白期想要睡覺,卻始終如心中揣了件事般。說起來幾個月前他答應了面前女子的父親要照料她一陣子直到她找到自己的道路,失言也是自己理虧,現在即便心境突破将晉分神期,這段因果也不是能無視掉的。
“好吧……你想問什麽。”
張徹歎了口氣,出聲道。
“我隻是想問問,你這麽執着,不惜離開那個巫女,放棄你的妹妹,追尋九州五域窮極黃泉碧落都要找到回去的方法,那個世界到底是怎樣的,讓你這麽不顧一切?”
離胤沉默一會兒,組織了一下語言,說出心底已埋藏許久的疑問。
“那不是什麽好地方,充滿着謊言和不坦率,區别對待和自私歧視,人們厚顔無恥的程度比這裏更甚,有要男女平等工作平等薪酬平等卻在結賬讓座體力勞動等地方要求紳士風度的女權主義,有仇視外人仇視萬聖節聖誕節叫嚷着外國節日滾出中國卻安然享受着婦女節勞動節母親節的無腦憤青,人雲亦雲者,标新立異者,一知半解者,深思熟慮者,宣洩與語言暴力,裝13與打臉,被打臉之後的撒潑打滾與爆粗。一個平台上充斥的活力與戾氣,現實生活中的冷漠與交流缺失,biao子有自賤身價的大批擁護者爲其立牌坊,儒釋道三家化之大衆的公共道德也可以被惡搞颠覆,沒有腦子,隻有嘴巴和屁股……總之,實在不是什麽讓人産生好觀感的地方。”
張徹沉默了會兒,帶着特别的韻律說出,離胤可以從其中直接體會這些名詞的簡單意思與他所涵帶的感情。
“……但那裏畢竟曾承載過很多不錯的回憶,也還有很多我不想就此永别的人。”
……
夜愈深,暗愈濃。
汴梁爲數不多的幾處燈火,水綠衣的女子兀然回到自己的房間,盡管心潮澎湃,她還是非常謹慎而警惕地看了左邊的小樓一眼。
沒有白衣,也沒有绯裙。
合上扉戶,女子已然安寝,素手還緊緊捏在一起。
“但那裏畢竟曾承載過很多不錯的回憶,也還有很多我不想就此永别的人。”
巫女說,她不敢插手,連插眼也不敢。
但她依然不能完全爲不究先生所懾的心,還是驅使着她的耳朵,聽到了很多不該聽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