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種厭憎來得很沒有道理,前十八年的人生他不過被拘束于一方之域,這些東西在那個世界不是沒有,人類的某些劣根,這個具有無窮可能性的物種,好的壞的方面,都具有這樣的可能性。
蒼崎橙子曾說過,城市的霓虹越是輝煌,那無法被照耀到的角落就越是黑暗。
“就像僞善一樣,無法平天下不平事,但僅平所見不平事,抒胸中意氣便是。不是爲了救人而救人,而是爲了平複不爽讓心情暢快而救人。再多的龌龊事,沒被我看見,我也作不知,而現在既然經曆到我身上……”
歡呼如潮起,天光如水落。
張徹現今何許人也?曆過心劫,堕過魔道,笃定本心,這些事情,短短時間便已想通,擾亂不了他的心緒。
黑鬥是京都貴人們曆來已久的一項消遣,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此惡趣,然而汴梁萬戶,富貴望族豪者俱多,長期的勾肱謀措玩兒久了,便會覺得那樣的灰黑色有些膩,來一些赤色沖刷一下,總歸是要暢快許的。
東商并不尚武,但刀與血是隐藏在人類基因分子裏的躁動元素之一,一個月一次的黑鬥,集結東荒八郡新進京死囚,除去些不能動的,算上每上一屆的優勝者,也還算的是十餘多人入場的盛宴,聊以能打發一個午後的時間。
同張徹站在同一立場的,除卻那個中年男人,還有其他牢獄調出來的十二人,年齡氣質各不同。讓他有些微訝,繼而更加惡寒的是,竟然還有兩個女人,皆嬌豔無比,此時本能地依偎在一起,身上衣物雖污卻也能看得出來金貴,想來若厄運未加身,也是台上觀賞的一員。
在野蠻這方面上,女人從來不是男人對手,而對于這種調味劑給黑鬥帶來的另類渲染,也讓張徹看着那些面色潮紅觀衆的眼光更加冰冷。
事實上家中犯事之後,女眷一般确是被賣去爲奴爲婢,更甚一點的,無非賣至青-樓中便是了,這兩個女子,也是黑鬥幕後主事花了些手段搞來的。
這個調劑很有效果,至少前幾次在同樣金貴嬌嫩的胴體,狼狽挂着那些破爛污髒的布條被撕開衣物,跳動起桃色氣氛,或而被色令智昏的對手jian污殺死,或而直接被撕開露出與其餘人其實也無甚差别的内髒,或而在成功挑-逗起對手性趣後利用手段反殺,都是能讓觀衆情緒高漲的調劑。
至少,在大部分忐忑的人中,張徹已經看到了幾雙朝着那對女子露出的不懷好意目光。
而與之同時,他淡淡皺起的眉頭,也是感應到了那與自己同來中年男人的頻頻相顧,似有所慮,然而終究未開口,他自然也巋然不動。
沒有例行公事的介紹講演,一切來得很直接也很突然,看着自己抽到的六号,對手已是一位踽踽官場多載風燭殘年的老人,那老者看着他的目光很灰暗很絕望,其他人包括那兩位女子看着他的目光卻有幾分羨慕,果真六六大順,竟然如此順利便可以過關。
規則已經在抽号的時候便介紹好,你私帶刀劍也好,隻要你有手段能搞到帶進場,你在場中做什麽也好,裁判不會作任何幹涉的行爲,一切隻待一方斷氣爲止。當然,限期不可能無窮,若一炷香之内還未分出勝負,會有一隻饑腸辘辘的猛獸放入場内。也許是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也許隻是一隻黃鼠狼,誰知道呢,你願意賭上性命的話。
話至此處,那裁判也摸了摸小胡須,微笑着看着那些若有所思的精壯男子,與那兩個女子,如何在享樂與生存之間作個取舍,取決于選手自己的選擇。
但抽号之後,在場僅有的三個正值盛年的壯漢便有一個遺憾地噓了幾聲,兩個女子,一個的對手是一個十餘歲的少年,也不知犯了何事竟被抓于此,另一個,竟然是與張徹同來的中年男人。
若那幾年不聞肉味隻能對牆蹭的川青老人知有此好事,也不知他究竟會在來不來參加黑鬥這個艱難抉擇中,搖擺多久了。
第一對上場的,正是一個精壯男子,與一個估摸而立年頭的男人,那男人眉目頗有些善氣,富态顯在略有臃腫的身上,此時卻也手腳顫抖。
但那男子其實也未好到哪兒去,雖然精壯,然而其實亦是新進牢人,未參加過上一次黑鬥,想來未入獄前,也非是什麽綠林之人,下手痛而不狠,那三十來歲的男人拼命抵抗,拳法胡亂,白浪費許多力氣,幾番下來,已是鼻血橫流,面目浮腫,但那精壯男子,也是累得有些氣喘,二人對峙喘氣。
歡呼聲突然洶湧起來。
場中二人,這才有些愕然地看了看觀衆席,才發現那很明顯的一炷香。
然而爲時已晚,一頭黑瞎子放進場中,從此慘叫斷斷續續幾聲,張徹已沒有去看,旁邊的幾人嘴唇都有些發白,想來畫面不會多唯美。
待到清理幹淨,歡呼聲稍熄,場中除了幾潭血迹,已沒了什麽人。
看得出來,經過這場洗禮,在場除他和幾個上次黑鬥剩下來之外的人,面色發白,除了一直就有的恐懼與忐忑之外,眸中的凝重與堅決大大加深了,好像作下什麽決定般一個拳頭攥得比一個緊。
張徹雖然并不慌張,但也不淡定,隻是有些冰冷漠然,他不是沒見過死人,甚至手上的人命比這觀衆席上的人都多,他隻是反感,反感這樣被人當猴看的樣子。
第二對上場的是中年男人,與那二女子中的一人。上場之前裁判介紹身份時張徹才知道,原來這中年男人,竟然還是吏部的第三把交椅,不過政治紛争,上上下下,本就平常。隻是這樣官居五品的大臣都可以被納入這黑鬥中,可想其水之深了。
反倒是那女子的冀平李家二小姐的身份,沒怎麽引起他的注意,雖然這個看來隻有十五六歲模樣的小姑娘梨花帶雨的姿容的确十分标緻。
上場之前,張徹确乎感覺到了他想往自己這邊走的猶豫,然而嗫嚅了幾下沒開口,他自然也不會主動詢問什麽,冷冷地看着這場摻着香與肉與刀與血的鬧劇繼續上演。
入場中的沿途,還能看見那些未沁入土中的,先前二人逃亡時遺留下的獻血。
歡呼的熱烈再一次很給面子地湧動。
幾日獄中難眠久久未見到陽光的他,身爲曾經的吏部三把手如今臉色蒼白的他,錦衣玉食與牢中糟糠折磨得胃疼眼花的他,仰頭,恍惚間如曆盡幾個人生,莫名其妙地竟起了個十分無厘頭的念頭。
這頭熊的胃口真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