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黑的地方湧出的光,微小而純淨。但大部分畢竟是黑暗的。
人類畢竟也是一種動物,該有的獸性一個不會少。窮奢極欲的**也好,長居黑暗的畸形也罷,黑拳從來都是一種富吏勾結的運動,監獄裏的更是如此。
前十八年的記憶固然深刻,見識終究隻是一方之域,這黑拳之類的傳聞,他也隻在書上看到過。來到這個世界一年,見識倒真增長了許多。
“除了那些受不了這爛透了的黑的,還有些,便是拉出去黑鬥整死了,事後搞張公文,昭告一番,便也是了。”
說話的老者神态語氣間有種看透的淡泊無謂,他是張徹右鄰的犯者,據他自己說,已經在這裏頭待了十個年頭有餘了。
他也正是之前開口道他撩撥心癢的老者,想來也是家中有親故。但既被投入此中,想來外界的政治力量,皆已覆滅,隻是時不時存個念想而已。
“溫老頭兒,你之前不是說自己還存了個幼孫女兒嗎,算算年歲,當今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吧,我看這小子不錯,處絕地不餒,還維持了這麽些天,不如你好好考慮考慮?”
豪邁的北方口音大笑,那個反生得矮伛,被稱作金倌兒的東北漢子,乃上次商秦邊境事故,外交失敗的成果。不過似乎因本身乃秦俘,将來或還有能用得上的地方,其人雖然勇武很讓牢頭班子心癢,終究也是不敢投入那黑鬥之中。
“就你最他媽喜歡胡扯,這一去還不曉得回來得到麽,亂勾親事。”
威脅要将排洩物掃過去的另一老者,精瘦的身子骨并未磨去他那一口的川青口音。讓張徹意外的是,這老人居然是當初與川青陳家争雄的一位人物,隻是既然陳家現在崛起,那他自然也是家道中落,也不知那陳雪绮家長輩用了什麽手段,投入到了這裏。
想起那個跪得坦蕩的女子,張徹也不由失笑。這老者雖然跟那東北漢子鬥嘴得兇,其實性子倒有些涼薄,想來這樣一批批新人進來,熟識,最後莫名死去懷念的過程太過痛苦,對于或許不日便将死去的張徹,他并沒有過多地套近乎發言。
實際上,在張徹唱歌之前,漫無邊際的黑暗中,三日以來,這裏都保持着那樣的死寂,倒不是一直如此,隻是以前或有無聊說說話,然而黑暗中便隻那麽些事兒,每個人的過去,有的沒的,能說不能說,或多或少地都說了些,不過也一陣唏噓一番,除了嘴皮更幹些,還喝不到多餘的水,其實也沒别的作用。
于是漸漸地,這牢子裏就開始沉寂,直到有新人進來,問些天下外面的新消息,聽聽趣聞,套套交情,然後新人新死,不免物傷其類地抹淚一番,抹的淚多了,眼睛也幹了,心也澀了,漸漸也就不抹了,甚至連套交情問話的過程也省去了。
枯坐總是漫長的,短暫相歡,後餘的枯坐總要顯得更漫長一些,何況那些外界話兒總也隻是能聽聽,顯得還更加無力些。
這些事情,或多或少地在衆人心裏達成了共識,鄰居的溫老頭也好,前左的金倌兒也罷,不管生性豪爽還是活潑,都慢慢磨成了川青郡那老人般涼薄。
張徹唱了些歌,牢子裏的人才覺得冷得久了些,于是又熱鬧了起來。想是不久,這有趣的年輕人怕是也要被拉近那黑鬥之中,然後又冷寂下去。
看在那幾首歌的面子上,衆人不免也費些唇舌,爲他說了那黑鬥之事。
東都汴梁,集商國之富,常有修者來往,那光鮮花花飛劍滿天飛的修行争鬥之事有人喜歡看,打得漂亮招子厲害的武林決鬥,也是喜歡的,但窮奢極欲的富者貴婦們,最喜歡看的,還是那天牢裏沒後沒底兒,來處各異的各路死囚,爲了生存,拼死的撕咬。武者也好,修行中人也罷,大将軍也好,貴世子也罷,都被挑廢原本的修行武道功夫,全憑其他各自本事,咬得遍身淋漓。
他們不知張徹到底是什麽身份,到了這地界,什麽身份也一樣,黑鬥之事都是秘而不宣的,朝廷也明文禁止過,但哪兒能禁得下去。
如此,張徹也終于明白,那兩個終日逡巡的押司跟看貨物一樣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什麽,那些話說的又是什麽意思。
……
月關是指每月中旬後三日,東荒向來指這日發些額外的俸饷,每月的月關,也是例行的小節慶。
獄裏确乎是極難入眠的,張徹聽着跟自己同來幾日,卻幾乎都一言不發的那中年人常常的輾轉覆塌聲,就更難睡着了。他或許跟在這裏的其他人不同,他是出竅期的修士,出竅期的修士放在哪兒都是令得一方尊敬不敢随意得罪的人物,出竅期已經是絕大部分武林人士劍不可逾的高峰。他是異界來客,商國中并無什麽讓他牽挂的人物。
但他畢竟還是人,他也有家眷,甚至比誰都挂念得厲害。如此,這牢裏所有人的前途無安,睡而不甯,滿腹心事,漫長枯夜,就都是一樣的。
不過睡不着,總算還有些事做,想起此些,他做那事兒就更是得勁,雲淩被他保密尚不知,其他人就更不知道他安靜地坐在那裏在做些什麽。
日子總還是過去的,月關總也在有人盼有人愁中慢慢步進。
張徹在一片黑暗中實在不知時間是怎麽算的,總之那日門開了,與押司暗紅衣物明顯不同的玄黑衣出現在視野中,他便知道或許時辰是到了。
有些貴氣的中年人明顯感覺到了什麽,不知究竟睡沒睡着的他終究是顫顫瑟瑟站了起來,行事明顯去了驕氣的貴人,想來也不知在投入此地前經曆了什麽。
玄黑衣的人物明顯有些押司不能比的氣度,在他們短暫的交流後,那人便依着二人打開了門,徑自在前領路。
黑衣人在前面領路,黑暗中張徹竟一時看不清他面目,皺了皺眉。中年男人走在最後,腳步癱得有些拖曳,然而還是勉強極力走着。
張徹的腳步很穩,修爲被封印,多日未睡好,他的精神雖然也有些萎靡,總算年輕有些優勢。
“你們一個想逃走,一個想出手。這都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我帶過這麽多人,死的也好活的也罷,大抵都隻是這兩種情緒。”
黑衣人沒有回頭,聲音并沒有想象中那麽陰測測,有些冷也是鐵那般的,讓人蓦然提起精神。
雖然腳步都沒有挺,但他明顯頓了頓:“希望你待會兒還能保持這種戰鬥的熱忱,想來也不至于讓表演那麽無趣。”
張徹知道這是對自己說的,後面那個雙股站站的中年人,似乎這黑衣男随便一句都欠奉。
對死人說話,有什麽用?
張徹緊縮眉頭,他修爲被封,不知此人境界,周遭甬道幽長,有些機關他目力所及,一點一滴看得清楚,暗記心頭。
仿佛走過遠古野獸的食道般那樣長。
驟然亮起的光,讓已經習慣黑暗的他都緊緊皺起了眉。
随之而起的,是周遭看台上的狂熱歡呼,如大劇院般環建,卻又不似羅馬鬥獸場那般狂野的風格。
看着那些一個個面孔,英俊也好,肥陋也罷,卷着簾子的,想是身份更貴些的貴人或婦人,此時歡呼如潮起,天光如水落。
他看了看那些人一個更比一個潮紅的面色,又看了看背後中年人蒼白淌汗的臉,想來自己也是如此。
莫名的,他突然對這個世界很厭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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