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城昔揭開了面紗,沉默了很久。
張徹沒有再開口,巫女亦退後幾步。
隻餘風過,拂起無知無覺的離胤的發絲。
“你知道了多少?”
良久,她才稍稍擡起低垂的眸,輕問道。
聲音已不再嘶啞,而是原本就屬于她的,那讓張徹無比熟悉兩個月鳴響耳邊的天籁。
“該知道的都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也知道了不少。”
張徹的語氣有些無奈。
傾城昔的睫毛輕顫,有些不敢去看他。
“那你……恨我嗎?”
“嗯。”
張徹一本正經,點了點頭。
“我恨你媽。”
重音不在恨上,而在語末。
“噗嗤……”
她不由地笑了出來,忍俊不禁,銀鈴般的笑聲,如這一月許來的那樣熟悉,那樣輕快。
“我可不是開玩笑,我是真的恨你媽。”
張徹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道。
“要是我媽,估計兒子走了幾天就會念叨沒吃一頓就會餓死,哪裏又沒有穿衣服會感冒了,哪兒會讓我跑這麽遠,這麽久,做這麽危險的事情。”
他的語氣帶着淡淡的懷念,也帶着淡淡的傷感和挂念。
“我的母親在父親受傷時就去世了。”
她泠泠如清泉的聲音有些低沉,尚還記得那個夜晚,如若不是母親,父親就不是暗傷至今的結局,而是直接身死了。
“那你父親可真好意思,妻子死去,留下讓他照顧的挂念安心去了,他卻讓你如此,怎麽對得起你九泉下的母親?不能保護自己的妻子,也不能承擔她的遺願,還要犧牲自己的女兒,看來既是一個無能的丈夫,也是一個失職的父親。”
張徹的聲音淡淡。
“不,不是那樣的。他是一個父親,但他更是一族之……”
“不管他是什麽,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不能保護,甚至連她唯一遺留的心願都不能守護。我不知道你們的族群有怎樣的習俗,但我知道,虎毒不食子,母親的愛,對你的挂念,應該是她死前充滿腦中的祝願。”
張徹擺擺手,似不想聽任何解釋,打斷了他的話。
天縱奇才,被譽爲銀鲛族數百年來唯一有希望能帶領族人踏出沉淪,恢複曾經的榮光的強大男人,竟被他斷爲無能。
傾城昔隻是搖了搖頭,幽幽說道:“那,方才被你殺死的那些同族呢?他們也是有父母家人的人。”
“我可以送他們的父母下去跟他們一起團聚。”
張徹帶着不在意的笑容搖頭說道,溫和的語氣也未有太多變化。
傾城昔猛然擡頭,第一次在揭開灰袍後直視于他,面色煞白,瞪大了雙眼。
“你終于肯擡頭看我了呢……怎麽樣?這種感覺?是不是很憤怒?我們是對立的族群,在考慮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便不要在已經開啓戰端的時候問身爲人類的我。顧老爺子說過,族群之戰,沒有正邪善惡,自然也沒有親子之情,更何況,開啓戰端的是你們。在那十幾萬人逝去的時候,便應該先作好己方也遭受同樣待遇的覺悟。人都有父母親人,若要執着于這個問題,便不要開啓戰争。”
張徹坦然面對着她的注視。
對立立場,不同族群,這是一切的根源,他想過她何時會提出這個話題,因爲避,是避不過去的。
“可是開啓戰端,也正是爲了父母親人。”
傾城昔凄婉地看着他,眼神哀怨,銀發如霜。
張徹嘴角勾起一絲譏諷,然而看了她一眼,終究變成了無奈。
“不要裝作不知道,你可以作犧牲品,但不能期望别人都與你一樣抱着犧牲品的思想。”
說至此處,他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着她的瞳眸。
“究竟是爲了父母親人活下去,還是爲了父母親人更好地活下去?”
一時間,她根本不敢直視他那仿佛看透自己心底的眼神,語氣柔弱了下來。
“希望父母親人更好地活下去,這也是人之常情吧……”
“即便這更好地活下去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與死亡之上?”
張徹不等她說完,斷然相否。
“那你呢?”
傾城昔将話題轉向了他。
“你不是說,那些人與你何幹?”
“自然與我無關。”
張徹語氣不變,淡淡而沉靜。
“但我給了他承諾,要保護傾城家的人。”
“你不是人類,我也不知道他是否認可你爲傾城家之人。”
“但你的謀劃,爲了演戲麻痹那個女人,已經在祭壇邊殺掉了很多傾城家的人,雖然保留了家主及你的母親,但他的生母卻爲了這個計劃犧牲掉了。我已失約違諾,但身上既然還穿着這身黑袍,便必要給他一個交代。”
“所以我選擇破壞這個計劃,殺掉兇手的族人,讓兇手體會一下同樣的感覺。”
他言之鑿鑿,句句由心。
那個兇手,不是她,是真正想出這個計劃的人,但喪失族人,她感同身受。
“這也是,我對你的報複。”
張徹歎了口氣,即便知道她很可憐也很糾結痛苦。
“那說到底,你還是恨我的……”
方才一切對視交談,傾城昔固有軟弱逃避,卻沒有真正的失意,此刻,她卻仿佛被擊穿了一切铠甲,語氣柔弱到了極點,眸中泛起淚花。
三千銀絲如瀑,映着那瞳眸無比澄澈,水霧彌漫,滴滴在目。
她跻身族人與所愛之中。
不能抉擇,隻能彷徨。
沒有殺掉張徹,死去一萬族人,她罪魁禍首,無法面對地下的一萬魂靈,也無法面對那些失去丈夫和孩子的妻子母親。
但在這一邊,她殺他救他,傾心于他,卻仍無法容身。
兩邊逡巡,徘徊的結果,是皆不被相容。
糾結的結果,是自己背負一切。
沒有選擇也是一種選擇,那麽便要背負兩種選擇都要承受的後果。
淚水模糊了雙眼,滴滴淌在吹彈可破的臉上,滴落下去,發出聲聲脆鳴,澄澈空靈,如她本心。
沒有人知道,在身居十六年人類,接受兩世記憶的時候,她有怎樣分裂靈魂的痛苦。
也沒有人知道,接到那個殘酷的指令後,她又是抱着怎樣的掙紮面對自己心中人類的認同感部分。
淚水淌落下去,沒有侵入泥土裏,化爲了一粒粒最璀璨的明珠,比珍珠更澄澈,比瑪瑙更圓潤。
滴淚成珠。
……
“不要哭。”
溫柔的聲音近在耳邊。
她擦擦淚,驚訝地看着眼前那一枝盛放的桃花。
和那比桃花更溫暖的側臉。
“這是一位……故友,托我送予你的。冬天快要結束了,但想要找到這樣的一株桃花,也很是費了我一番工夫,他倒還真會折騰人。不過你喜歡就好。”
她接過桃花。
仿佛心弦被觸動。
一位少年微笑而面含鼓勵的樣子在她腦中油然而生。
“這……這是……”
她驚訝地捂住嘴,卻止不住越來越多的淚水湧出。
“不要問我,問我也不知道。”
他轉過臉去,看不到他的臉色。
然而傾城昔已然很滿意,貼面,用自己的臉去觸碰那支桃花,香軟微涼的感覺沁人心脾。
粉顔銀發,紅花白雪。
“幫我謝謝那位朋友……我很喜歡……”
她閉上眼睛,也止不住眼淚。
張徹看了看她,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猶豫了一下,還是緩緩沉吟道:“我還問了顧老爺子一些問題,演戲的最高境界是什麽,他回答我說,是自欺欺人。而這個答案,其實我也是早已明白的……”
“嗯……嗯……”
傾城昔整個身子都有些蜷縮起來,不住地點頭,似是感到寒冷,似是感到無所依靠,往他身邊湊了湊。
就如當初,她執拗地不聽他的話,跟在他身邊一樣。
張徹沒有避開。
他讓她依靠着,甚至安撫似的輕輕将手放到了她的肩頭。
“那個朋友還說,送你桃花,因爲它代表着春天。惜花如惜春,生命如春,活着就有無限的可能性,不要輕易放棄。他知道你喜歡詩詞,連帶這花還送了兩句桃花詩給你。”
“暮曉春來遲,先于百花知。”
“嗯……嗯……”
傾城昔将臉埋在他肩頭,隻是不停肯定着。
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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