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徹出現在玉城的那一刻,身爲元嬰期,而且本身便是元嬰拟形之體而在宅中的她自然有所感應。
在不知對方來意爲何的情況下,很難動用本體實力的她扮演着自己傾城家大小姐的身份,亦不顧他的厭煩揮趕,平心靜氣,時刻跟在他身邊,觀察他的動向,觀察他的本身,因爲她不容許關乎族人生存的計劃出現意外。
即便這些讓她看起來很像個讓傾城家蒙羞的花癡。
銀鲛族中有不少向最美麗的公主表示心意的俊傑,然而十餘年人類書閨熏陶的她,亦看透了許多浮奢的本質,他雖并不如何英俊,比之夏東尚有很大不及,更遑論族中銀甲不離身的青年才俊。
然而似乎有一種特别的地方,并不如某些書中所言,因爲兩世皆是對自己獻媚愛慕之人,所以偶見一個态度冷淡甚至稱得上惡劣的,她便勾起了好奇心而後淪陷,她不是那樣的人,亦沒有真正在現實中見過這類事。
她所認爲的特别,自然便真正是特别了。
元嬰拟形的她,擁有更貼近心的力量,能看到别人靈魂的顔色。十餘年的人類生活,她身居閨房所見不多,但真正留意在心的,卻都是一些真正有分量的人。
譬如外表浮奢如族中才俊,内裏卻一股清傲不羁之氣支撐,行爲儒雅笑容和煦,心靈卻在不屈地狂嗥的夏東。
但曆年宮廷生涯,很多事情如習慣浸染,他無疑比族内任何青年才俊都要更優秀,卻也如那些才俊一樣帶上了那些氣息,蒙塵蔽垢。
譬如那個被夏東偶有提及,她也曾暗中觀察過的秦家後人,一團和氣,亦如同一團爛泥,任何人都可以揉捏,亦可以踩踏,然而他會吸收最污垢也最豐富的營養,更可以将任何人埋在自己身下,讓他們腐爛漸漸被曆史遺忘。
但常年淩辱市井,他沒有屬于自己真正的定念,整個人也如爛泥般納滿了精華但也有很多糟粕,塵垢雖然是組成這個世界土地的基本,但畢竟髒。
而張徹,則讓她很看不懂。
她看不懂他仿佛滿是平庸凡塵的過往,更看不懂爲何這些過往會被他背負得那麽沉重,她看不懂他的存在,爲何很多時候會覺得他與自己——不,與自己這些所有的人,仿佛是兩個世界的存在。
她因此而好奇,那頻頻上門的舉動,在于公的同時,也帶上了自己的一些期望。
她會取來族人時常因自己所好在傾城海商船中送來的小玩意兒,譬如那可以任意變換臉型的海妖面具,然後騙他說是人皮的。跟在他身後,當發現街道上的人将自己與他當作了夫妻,她驚奇地發現自己竟沒有太多抵觸。
然後她看完了他書法的整個過程,但看不懂他寫的那些驚才絕豔不存于此世的詩句。
她隻知道,那最後一句,的确打動了自己的心。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爲誰雄?
于是她夜訪顧家,要收藏那些所有的書字。
然而她沒有想到,會碰到極東的守護者,巫女桔梗。
更沒有想到,僅僅一眼,桔梗便看穿了她的海族身份。
無法動用實力的她,隻能步步退讓,最終隻取走了那一卷最讓自己傾心的書字。
同時,亦可在那他花費最多心力的書字上,作法。
她爲了族人存亡,連自己都可以犧牲。
況乎張徹?
所以她在引導已久的變局中,沒有猶豫地出手緻他狂亂。
然後離去。
她想過自己會不忍心親自下手,然而沒想到當他身死的那一刻來臨,自己竟甚至不忍去看。
她更沒想到的是,離胤沒有殺他。
當從顧宅中出來,看到被背攙着進屋的他時,她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沒有僞裝,而是真正的驚訝。
與心裏,暗自浮動的些許欣喜。
他還活着。
原來,可以廢掉他的修爲。
原來,可以禁锢他的内心。
原來,自己已經喜歡上了他。
她知道自己所剩時日無多,至少在最後的時刻,能夠享受人世的安甯,而且是與他一起,想來亦是很有些不錯的。
然而在自己貼心的照料下,他的确醒來了,心境也恢複得很好,一染無塵,更加具有讓自己傾心的魅力,也在自己的努力下,與他的距離,貼近了許多。她能感覺到他在無形中對自己形成的依賴,也能感覺到自己在他終于平安後的心安,和肆意的撒嬌與身爲女人的更加依賴。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爲誰雄?
他會如他所講的那些故事中,如那曹孟德、曹子建、項籍一樣,爲自己飛揚跋扈嗎?而自己,又會如哪番顧影自憐的傾城妃子呢?
她會帶着甜甜的秘密的微笑,當張徹看到她臉上的醉人忍不住問她時,她會羞紅了臉不說。
少女情懷,終于在兩世共計三十六年的少女心中蕩漾起來。
然而蒼鷹或許會暫時地憩息,目光卻不會停留在地上。
她不知道他究竟有什麽願望,但她時常會因爲憂心他突然地離去而半夜起身,扶着下巴,靜靜側坐在床邊,看着他恬靜安詳的睡顔,一看,便是一整夜。
時而,取出那副字畫,猶豫,放下,再拿起。
作法,使惑心之術,讓他疲累,厭倦,消磨其志。
然而他本來就是一個懶人,既然能克服自己的心,那外物又何曾所懼。
而那些他奈何不了的真元,便由體内的雲淩出手,一一代爲承受,延緩了自己療傷恢複的進程。
所以他的目光不曾迷惘。
而她亦愈發糾結。
糾結,痛苦。
她有一萬個機會能殺死他。
不殺,則族中大計,她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破壞殆盡,她甚至不敢想象,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即便能放棄自己的未來,也不代表能抹殺自己所愛的人的希望。
她一次殺不了他,便再也殺不了他。
她不知道他會沉寂多久,但她知道他終究會再次飛翔。
一邊是族人的存亡,一邊是不舍的所愛。
她是害他至此的幕後元兇,也是救他照顧他的暖手紅顔。
而他是人類,她是鲛人。
或許,她早已在不斷迷失的過程中明白,隻是不願讓自己清醒。
所以她隻能祈求,祈求那一天來得晚一些,更晚一些,讓自己,能夠再多享受,這些歡樂而平靜,内心充實而安甯的日子。
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她也會帶着些疑問陷入回憶,然後又挂上沉浸其中的醉人微笑,即便那初見是并不怎麽美好的邂逅,卻讓她留戀忘返。
她就如一隻撲火的飛蛾,狀若癡狂,義無反顧。
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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