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子,雖然解決了最大的疑問,但我還是有一些瑣碎,想請您解惑。”
張徹擡起頭來,面色已然恢複了平和。
“且說。”
顧老爺子興緻一起,似是跟他打起了持久戰,也不管一片狼藉的宅子了,随手就從散亂的雜物堆中端來一根小闆凳便坐了下來。
“人和人之間,有何不同,有何相同?”
第一個問題便沒頭沒腦,衆人都摸不清他究竟想要問什麽。
顧憂國沉吟半晌,又緩緩看了他一眼,不肯定道:“立場?經曆?”
“老先生明白我的意思就好,這城裏也來過很多說書先生,老爺子見多識廣,想必那些傳奇轶聞,聽得比我更多,那麽對于裏面對于陣營的劃分,當是比我更清楚才對。”
他微笑着娓娓道來。
“便從最普通而分明的來看,善惡正邪,我有自己的想法,不過我還是想先聽聽老爺子您的看法。”
顧老爺子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稍稍考慮了一下,仍是不夠确定:“張小兄方才肯定我的說法,那麽大概是想聽聽關于立場這一方面。是對争鬥的起源想要探尋一下嗎?”
“不全對。世界上的資源總是有限,有人想要過得更好,就必然要争搶,無論如何妥協,總歸是弱肉強食的世界,說穿了不過是利益二字,權财色名情,甚至一口氣,人之相争,理由實在太多太多,若算上那些因爲誤會和無知而引起的不必要的争端,便更多了。我僅僅是想聽聽老先生對于所謂的正邪善惡這兩個陣營之争,持有的看法而已。”
張徹輕輕搖頭,解釋道。
“那麽便是立場了。我看過的閑書雜說不少,也不是沒有走南闖北過,雖然都停留在這極東上,但總算也還有自己的一些判斷,倒沒有老眼昏花到去人雲亦雲。”說着,顧憂國清了清嗓子。
“老先生說笑了。”張徹微笑。
“總歸來說,一言概之實在籠統決斷,但從根本上來找出人與人所謂正邪善惡的不同點的話,便是那立場了。矛盾的沖突,如張小兄所言,多由利而來,人爲财死,而往往好名号,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于是便各自扯起了大旗說着所謂的正邪。不過皆是爲了目的的一群人,隻是那些邪者,何曾自以爲邪?人寡,則被名之邪。而善惡則稍有不同,正邪可因善惡而分,善惡則不爲正邪所辨,善惡之分,本便因人所辨,因爲人形成了道德與思想的衆性,才有了這樣一個雖然有一些模糊而整體的認知。”
顧老爺子緩緩道來,顧清仕有些訝然,雖然老父一向開明,但這些東西,好像有些違背那些講義經集裏的傳統觀點。
張徹認真地傾聽着,沒有插話。
“那麽這要回到最初的問題了,人與人有何不同,有何相同?除了立場,還有經曆。每個人經曆不同,自然便會形成自我的性格,或許獨斷,或許歹毒,然而其自己卻并不會那麽認爲的。會那樣,自然是因爲在相同或類似的事情上吃過虧,才會如此。而道德與善惡的形存,是以大多數人的思想共性爲基礎的,那麽這些曾受過不公正待遇的人,他們的想法中便根本不會存在公正這一條,以此推之,自然也有不以爲良善之人,這些人可能是少數,但畢竟存在,這也便有了善惡之分,但這些,終歸并不完全算是他們自己的錯,隻是恰好違背了大多數人而已,以此論惡。”
如果說顧憂國方才的話隻是有些違背傳統觀點,那麽這段話簡直就是颠覆了他教給學生們的二元論。
“哈哈哈哈……”張徹開懷大笑,笑聲響亮,笑得院裏戀樹的秋葉都簌簌下落。
“張小兄何以如此開心?”顧老爺子和顔悅色。
“哈哈……我隻是沒想到,在這樣曆史社會生産力條件完全不同的社會,竟然也能産生這樣的人文觀點,竟然也能有如此辯證的思維,老先生,實在佩服。”
張徹笑聲不歇,似是覺得極爲有趣,然而這樣又有些不敬,所以他忙收斂住了,平複下心情,臉上仍漾着未完全散去的笑意:“老先生,我是真的佩服你。在我家鄉有人說過一句話,爲了一個人犧牲千萬人,和爲了千萬人犧牲一個人,這都是不對的,着實與老先生的想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顧憂國聞言思慮片刻,随即真誠贊道:“此人必有大仁德之心也。”
“老先生你也不遑多讓啊……那麽接着這個話題,換個方向,譬如說妖,也僅僅是立場不同,與人類爲兩個族群,經曆不同,沒有良善之心,那些整天叫喊着天殺的殘暴邪惡妖怪,豈不也是一個笑話?我們也不應對這個族群有過多微詞?”
張徹斂起笑容,微微有些認真起來。
侍立一旁的張妙棋微不可察地渾身一震。
“的确如此。”
一向傳統保守的顧老爺子竟然同意了這個驚世駭俗的說法,這讓旁聽的顧清仕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顧朝華則一幅若有所思的樣子。
張徹沒有說話,因爲他知道顧憂國的話還沒說完。
“但,名不正則言不順,如此說法,終歸能給本就勢弱的百姓們,添些勇氣和鼓勵,無論那些鼓勵和勇氣的來源是來自憎惡也好,憤怒也罷。”
顧老爺子長歎口氣,語氣間有種淡淡的無奈,但他的神色是如此平靜與理所當然。
張妙棋的身軀輕輕顫抖着……
“老先生果然深知變通之禮。”張徹歎了口氣,也是笑了笑。
“世事與時勢,洪流本就如此,所謂惡的被勢大的善所打敗,成爲異端,不符合自己的觀念在融合與交洽,尖銳的便将其抹殺,成爲一言堂……若不是極東實在貧瘠,如東荒乃至神州浩土那般,妖物最終必然是要被擒殺或豢養的,人之征服家禽,也是如此。”顧憂國語氣平淡,而終究是爲他解惑着。
“所以老先生隻是在做自己當做的事,言傳身教。”
張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中尊重更甚。
這是族群之争,本就沒有所謂的正邪善惡之别。
“張小兄盛贊了,我不過隻是一個嚴謹古闆的糟老頭子罷了。”顧老爺子看他似是明白了,寬慰笑道。
顧清仕和顧朝華也終于懷着震驚的目光看着他,這一刻,他們總算是明白了,顧老爺子這一生所持守的方正“嚴謹古闆”之道。
“人妖之别,立場之鬥,族群之争麽……”
張徹帶着些若有所思的微笑,輕輕拉過了張妙棋,柔柔地開始撫順她的頭發起來。
“方才說到聽說書看轶聞,老先生見識豐富,想必也肯定是觀賞過那些扮角演出吧?”他的手滑到了張妙棋眉間,溫暖着她有些冰涼的臉。
“張小兄是說那些演義麽?自然是看過一些的。”顧老爺子雖然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樂得他把話題扯得更輕松一點。
“那老先生您覺得,這樣融入到一個角色之中的演出,最高境界是什麽?”
他的眸光有些深深的幽邃,看着近處又似看着遠方。
顧老爺子輕嘶一聲,煞有介事地考慮了半晌,輕輕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自欺,以欺人。
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張妙棋頓覺周身一片冰冷。
張徹溫暖她臉頰的手卻暖如春陽,平和溫煦,正如他此時面對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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