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是什麽?
它們會人類的語言,卻如野獸般殘暴。
它們或怨氣所化而成,或野獸修煉成精,或還有其他因由。
它們明明擁有締造文明的力量,而屈服于野蠻的本性,人面獸心,或許就是對于它們的解釋。
極東大多數對于妖怪的描述都不會偏向好意,秦澤卻對此很感興趣。
無他,那個操縱頭發的豔麗女妖,便是妖。
倒不是說想要報仇啊什麽的,畢竟當時的秦宅家主,也就是秦澤的父親,他依稀還記得父親是家傳功法修到化境的人,在那女妖的面前,也沒太大還手之力。
他活了這麽多年,不知道自己究竟爲什麽活着。
這當然不代表他不想活了,并非他不知道自己爲了什麽而活着,而是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麽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也便是,爲什麽,他沒有死。
七歲的他,沒有自我藏匿的能力,想必家人也沒有,而在他記憶深處稍微能憶起的片刻,那個女妖,是确乎隻放過他一個人的。
妖是什麽?妖的心,又是什麽?極東的妖怪不少,大緻也能總結出一些規律,妖是以人類心思語言手段,卻以自己本能爲目的和行動指标而行動的生物,它們冷血、殘忍,愛憎比人類更分明,卻隻有喜愛的愛,而沒有愛戀的愛。或者說,妖,是沒有戀這一情感的,它們之間的結合,更多的是本能和繁衍的天性。
或者有人聽過雪女動過情,也有人說過狐妖報恩,但畢竟沒人親眼見過,那些秉持這種說法的,也給不出什麽合乎現實和邏輯的說法。
至少秦澤在村裏偶爾來的過客和說書先生嘴裏,便沒有見到過能面對他層出不窮的提問還從容給出回答的人。
因爲對這個世界的争鬥現實已經有了足夠深刻足夠殘酷的了解,秦澤并不對妖有什麽特别惡劣的看法,但觀感不好也是一定的,畢竟他是人,而族群對面的,是站在食物鏈更高一端的生物。
他隻是很好奇那個女妖爲什麽沒有殺了自己,十餘年日夜回想那晚的經曆已深深地将一幕幕印在他心裏。
妖的世界,也會有捉弄人的惡趣味嗎?故意放自己一馬,是滿足了虐殺和收集頭發的欲望,還是達到了奪取寶物的目的而認爲自己沒什麽威脅,還是,想看自己怎樣一個人痛苦地活下去,或者,死去?
秦澤很好奇,好奇到抓耳撓腮恨不得找到那個女妖問個清楚,他畢竟已經失去了很多,他有尊嚴這個概念,但曾經失去過,知道跟活着比起來屁都算不上。家人,他都失去了。以他除了命,沒有再值得保留的東西,也沒有再值得珍惜的東西。
所以卑鄙無恥,知人善任,拼命以求,他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因爲他知道這些事情的代價,其實遠沒有人們忌諱想象的那麽大。
在偷懶閑暇的時間,這個疑問很大程度上充實了他的内心。
……
畢竟還是人的生活更加美好,有規律,也就有美感,從森林出來之後,秦澤日複一日感到生爲人類的好處,也因此喜悅而自豪。然後便開始無所事事地憂慮,思考,爲什麽那些妖不曾享受如此美好的人生,爲什麽那些人有了這麽好的人生還要不知足去争鬥,去掠奪?
他很閑,也享受如此閑的生活,盡管其實他并不在意自己是靠耕作獲取食物,還是靠自己的“勞動”。但既然如此閑,那就閑下去吧,有這麽好的生活,幹嘛還要去刻意做些什麽呢?
就像那個疑問,盡管一直纏繞在他心底,但并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去弄個清楚明白,就這樣一直保持着神秘感,淡淡缭繞在自己心裏,陪伴自己一輩子,平凡地活下去,有什麽不好呢?
年輕的秦澤不會知道,這個世界,總會在你不經意的時候改變你身邊的一切。
……
當大變來臨的時候,秦澤很茫然,因爲這是他在七歲之後,第一次,而再一次地,感覺到了名爲無家可歸的情緒。
所以他也很困惑,人總是具有集群性,這一點他也不例外,但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各奔東西的,村子已經走了好大一部分人。
西村的劉嬸,不複那剽悍的樣子,默默收拾好随着懦弱的夫君離開了,村頭的李大媽,再不聒噪他的行爲,步履蹒跚着跟着隊伍,也不知能支撐着到哪一步。
七歲的時候,他的心被恐懼和茫然充滿。
這時的他,心卻前所未有的空落。
如同大半空落的村子一樣空落。
如同慌忙收割,或絲毫不管,再不複規則美感的田埂一樣空落。
如連夜哀吠,被自己搶了好久食物的村口老黑的叫聲一樣空落。
……
在村子快要全空的時候,秦澤換上一身搜來的幹淨衣物,難得地好好清洗幹淨了一下身體,找上了因家人信息耽擱,拖到最後才走,連夜收拾行李的劉二德。
劉二德雖然對這個村裏久有的無賴兒找上門來有些驚訝和不願,但想想畢竟熟人這麽多年,村子已經都空了,怎好方便拒絕,再說同行一個年輕人,既方便也安全得多,看着他幫忙自己收拾了一夜行李,劉二德終是答應了他。
秦澤不是本分的人,但他知道本分的道理,也知道在什麽時候該做一個本分的人。
一路上規規矩矩地爲劉叔收拾行李、裝卸,秦澤沒有喊過一聲累,這讓劉二德也很有幾分驚奇,何曾那個無賴的混小子,能這麽懂事?早這麽懂事,又怎會是那個無賴的混小子?
秦澤雖然被吓得抑郁失語了兩年,可他并非村裏所認爲的那個白癡傻瓜,與之相反,在不用嘴的時候,他觀察到了很多事情,人世間的一切可厭與可憎,雞毛蒜皮,他看在心裏,從森林回來,他又發現了以往的看法中應該有的一些新東西。
秦澤的眼睛特别明亮,是即便有一層陰翳也不能遮擋的明亮,所以他的觀察力也很好,習慣了眯着眼享受眼光,他也能在眯眼的時候發現很多事情。
這其中當然包括了那個女人。
之前秦澤對村裏小夥兒與小姑娘的打趣融洽便沒什麽特别興趣,即便這個裝作孕婦的女人的确比村裏最漂亮的趙寡婦還要标緻,他也不會因此有什麽區别對待。
隻因曾經滄海,魅惑女妖的樣子在他腦海裏回放了十餘年,随着年齡的增長,他愈發發現她的美麗與魅力。
即便殘忍,也是妖媚的一種。
所以他一語道破了那女人的僞裝,也滿足了下劉叔的虛榮心,順便還等着那女人背後的勢力找上自己。
沒錯,劉叔雖然是村裏比較富有的幾戶,但這車上的行李卻實在沒什麽值錢的,确乎不需要讓一個如此标緻的女人前來做些什麽,他隻能猜到她或許有什麽目的,雖然不知道是什麽目的,但總歸是會接觸的。
經曆了幾天難民生涯,看到了碌碌如蝼蟻的遷徙大軍,秦澤第一次有了不甘,他想要改變什麽,至少,他并不想成爲其中一員。他已經不是十二年前那個什麽都做不了的小男孩。
亂世是一個很好的機會,雖然也很殘酷。
……
如他所料,果然是一個有謀算的事,雖然扯出來的來頭竟然如此大,大到他都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
但索性他還是勉強控制住了,在他離開主上的視線,露出邪異的微笑的時候,他知道自己開始掌控自己的命運。
人命是貴是賤?
親者貴,無關者賤。
他知道自己在那個主上的眼中,也和那些賤者差不多,但他并不想那麽賤。
他想貴起來。
所以他當時對那女子的态度那樣過激。
引出來的不僅是超過他想象的龐然大物,這個龐然大物還給了他一個超過想象的任務。
殺了劉叔。
……
劉二德并不是一個什麽大善之人,但相對來說也沒做過什麽惡事。家境在村裏算寬裕,但也是因爲家眷在南方,可以時常來往做些小特産買賣得财。
秦澤在小村裏度過了十二年,每一個人的臉和名字都記得清清楚楚,絕對不會有錯。
那些人對他做過的事,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區别隻在于存乎腦底還是常在于心。
每年過年,天寒雪凍,劉二德收拾家裏的時候,清理壁櫥之後,會挑出那麽兩三件過舊過破的棉襖不要,然後若無其事地扔在村裏早已破落沒人住的爛木屋邊。
早年幼時,在村頭那條大黑狗還沒跟他混到那麽熟的時候,劉二德也是樂呵呵看着他跟它搶食過程的一員,隻是在大黑狗被激起狂性紅了眼準備撕咬的時候,他也總能關鍵時刻插那麽一腳把它踢開。
從森林回來之後,秦澤走到常居的那破屋裏,發現了已經堆了好幾天的剩飯,菜色樣式,也不是一人份丢的……
……
秦澤在村裏活了下來,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議,甚至有人認爲他挨不過第一個冬天。
沒人知道他是怎麽活下來的,隻有他自己知道,一個小孩兒是如何撐過那麽長的失語又抑郁的時間。
那是因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恻隐之心。
……
秦澤沒有恻隐之心。
他甚至沒有什麽動搖的表情。
在看到劉叔震驚恐懼的目光和強忍疼痛扭曲的表情的時候,秦澤的手連一絲顫動都沒有。
穩穩的手,緊緊握住那柄不屬于自己的好刀,在第二次的時候,終于捅進了他的心髒。
因爲自顧不暇的人,是沒有辦法,也沒有心思,對其他人動恻隐之心的。
……
秦澤以爲他終于掌控了自己的命運,但他發現他沒有,甚至連揮刀的方向都不能掌控。
他發現自己的力量還是太過弱小,弱小到跟十二年前那個隻會呆滞哭泣的小男孩相比,弱小到跟那幾年來每晚恐懼得不斷拔掉自己頭發痛到流血流淚流鼻涕的少年相比,并沒有什麽太大的長進。
……
這世間,又有幾人能掌控自己的命運呢?遑論,去操控别人的命運了。
如果我能操控别人的命運,我會讓他們做他們喜歡的事,還是做我喜歡的事呢?
秦澤腦海浮現了那個帶着和煦如春陽般溫暖的笑容的華服背影,又閃過了那個銘刻在記憶中深深的,月下黑色短發而窈窕的淺笑身影。
權力啊,财富啊,果然真的都是些好東西啊……
他神情悠然,看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