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究竟要經過多少苦難才能徹底幸福或者死掉?
秦澤出身并不卑微,甚至還是神州北漠的秦之一族的後裔,雖然估計真要按輩分血統算已經八竿子打不着關系,但他的祖上畢竟也是富裕過來的,而他在幼時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世家子弟。
沒錯,世家子弟,甚至到了他這一代都不算太過沒落,至少比顧家要好很多的世家子弟。
但是沒有沒落不代表不會沒落,不知道該說幸運還是倒黴,這個時機恰好給他趕上了。
秦家是神州外族,在與東荒尚有聯系的時候,自然地位尊崇。斷去聯系近百年,也餘威尚存,隻是這些餘威,鎮得住人,卻鎮不住妖怪。
神州浩土,物華天寶,底蘊豐厚,遷徙過來的秦家不僅有家傳的一些微末功法,還有從神州帶來的很多珍惜特産。雖然不至于驚世駭俗引來大妖魔,但也有一些聰明而實力尚可的小妖盯上了秦家。
秦家并不居于任何一個城市,而是在一個自己修建的大宅裏,宅子離大城不遠,但畢竟在城外。白日可以很好防範,夜晚就成了那些小妖夢寐以求的目标。隻是秦家既然在此安身立命百餘年,自然有其獨到的防禦之處,一般小妖,隻要在秦宅方圓百米内動用妖力,立馬便會被抹殺,而大妖之流,自然也看不上秦家。
況乎在東荒聯系尚存的時候,這裏作爲向再東的無盡海的中轉站,還是有很多修士來往的,沒有多少妖怪敢于放肆,敢于放肆的都被斬殺掉了。
直到斷去聯系漸久,威懾力也一日不如一日……
也許秦家的防禦結界确實獨到,能屹立如此之久而不倒,防禦住了絕大部分妖怪,但畢竟不是全部。
秦澤至今都能記得,那個用頭發操縱人類的豔麗女妖,那個帶着魅惑笑容的,即便殺人時也若無其事帶着可愛笑容的短發女妖。
他已經忘了自己是怎樣活下來的,那實在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他隻記得當自己回過神來,秦宅已經變成了死宅,到處散落着死人,死人臉上帶着可怖的神情,頭發連帶頭皮一起剝落,血肉模糊。
他立于死人堆當中,茫然無措,甚至連哭都哭不出來。
時年,七歲。
…………
誰都知道村裏又來了個小孩子,都七歲了還不會說話,無父無母,怪可憐的,李大媽每次說到這兒都會抹抹眼淚。
同齡的孩子們都不願帶他玩兒,倒是很樂意逗他玩兒。往他身上撒尿啊、丢牛糞啊,他也不躲不閃,咧着嘴傻呵呵地笑,久而久之,就更臭了,連大人走路都避開他。
沒人管,也沒人知道他怎麽活下來的。有時有人會看到他跟狗搶食,有時會有好心的大嬸放些剩飯在門口。
營養不良造成那時的秦澤又瘦又小,雖然不會說話隻能傻呵呵地笑,但他的眼睛卻很明亮,好像遮着一層陰翳的那種明亮,雖然遮着一層陰翳也不能掩蓋的那種明亮。
時光流轉,春去冬來。
秦澤已長成少年身,由經常獨自深夜裏一根根拔掉自己的頭發那個小癞子變成了披着不知哪偷來的破馬褂長發少年,十五歲的他并沒有同齡人高,卻遠比同齡人來得健壯和伶俐。
這個時候,連村裏最心好的李大媽也變成了李太婆,看着地裏時常少了兩個的番薯土豆大罵小雜種有生沒管,更遑論其他人。
也常有孩童們齊唱謠兒罵他:“破爛孩,不要臉。有娘生,沒爺管。東偷菜,西摸蛋。爬牆走,讨剩飯。大娘罵,大爺歎。我要做個男子漢,不學他來拿破碗!”
這個時候,秦澤隻會看着他們樂呵呵地笑,雖然他已經不是那個因爲慘變一時失去說話能力的小孩,而已經可以和西村最剽悍的劉嬸大吵幾個時辰不落下風,但他也隻不過是看着他們笑笑,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或者說,沒有誰關心他在想什麽。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村裏的人兒們才知道他叫秦澤的,甚至連他自己都忘了,原來記憶深處,自己還牢牢保留着這一份記憶。
還保留着自己姓秦這一記憶。
……
在小村人的記憶當中,那個破爛孩兒是來到村子兩年後才開始第一次說話,估摸着十歲多了,才知道幹淨,有撿衣服換洗的概念。
直到他有時候煥然一新地出現在村裏,小姑娘家們偶爾也會念想,原來這小子光論臉看,還是長得挺俊的。
隻是這個世界畢竟不是另一個世界,或許在另一個世界,這很重要,但在這裏,在小村裏,沒有耕地,一切都是妄談。
隻是好像他也絲毫不在意的樣子,随着年齡的增長,也不如王狗剩他們那樣去偷窺趙寡婦上廁所,去跟女孩兒們邊臉紅邊興緻沖沖地聊天,他好似從來就沒有這方面概念一樣。
看到這些事情,他也會在一邊很純真很純真地笑,帶着那明亮的眼睛和眼睛裏那層亦不随年齡遞增而減少的陰翳,然後很惡作劇地跳出來吓人。
更多的時候,他會躺在稻田裏,聞着稻草香甜的味道,看着遠遠悠悠的天空和閑閑散散如他一樣的白雲,看着村裏人的耕作,偶爾笑罵幾句,沒有人打擾他,他也不去打擾人。
秦澤很多時候都在想,這個世界本來如此美好,爲什麽要互相争鬥互相壓榨甚至互相殺戮?看了村裏左鄰右舍吵架那麽多年,同輩間争強鬥狠也有出手過激的時候,他會明白,這是人類的天性。
他小時候喜歡掏鳥蛋兒,直到有一次把鳥窩弄到地上聽着老鳥的凄鳴。他也會看着狐狸偷雞,然後人把狐狸狩獵走。
然後他開始明白這個世界是需要争鬥的,因爲每一個人的生存,都是占據了原本自由的資源,食物,土地,甚至美色房屋等更多,如果有一種方式能将其占爲己有,那麽畢竟有人抵抗不住這種誘惑,于是争鬥開始,不始不休。
他開始厭惡這種生存方式,那個時候他十二歲。
所以,也曾經有過時候,他一個人進過森林,萬物間的争鬥體現得更爲赤裸裸,因爲它們沒有交流,隻有殺戮。
動物如此,植物亦不如外。遮天蔽日的樹林,暗黑突布的蜘蛛,蔓延的藤蔓灌木叢很深,深得是某些生物的天堂,深得讓他不知道裏面有什麽而毛骨悚然。原始的叢林不會有符合人類美學的規劃,它并不如理想的環保主義者所想象的那樣美好,反而野蠻無比。
連樹的生長也野蠻無比,充滿了争鬥,根從密布,盡力地更多占據着土壤,吸收着水分。
然後他出來了,他開始覺得,人類的房屋和田埂那麽規矩,是那麽整齊美麗。交流的方式,也是文明。
他終于明白人類的偉大之處。
那麽,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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