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繁,浩夜廣瀚。距日落已過去約一個時辰,往日的月村早已熄了許多燈火,方始入睡,而今日不同,大大的燈籠稱不上華麗,但也蘊含了幾代手藝的精巧,張燈結彩在村落周邊,老結于院,壯攜于途,少遊于野,幼則遍地亂跑,索性他們看得不高且腿短,月村對他們而言已經是一個極大的世界。
山下盛況,山上盡收。
張徹抖了抖有些瑟縮的雙肩,百無聊賴地又在嘴裏叼了根狗尾草莖,“好好的人世繁華衆偕親樂不享,跑這兒來裝什麽神仙。”
巫女白袍蔽體,青絲如瀑,臨風臨崖,飄渺如谪仙,聞聽他說話,卻并未開口答他。
“我總算知道七仙女爲什麽要下凡了,這邊清冷那邊熱鬧,迢迢銀河皎皎河漢,偏生相望不相通,任誰也會相慕。”
張徹搖搖頭,天上好,人間好,就如錢鍾書的圍城一樣。
晚來清風又裹挾着一股凄寒,蒼樹簌簌,明月墜影,若積水空明,碎枝散葉,橙黃透紅,輕起散飛,意境着實有些超脫。
“瓊樓玉宇,紅牆金阙,碧水長天,缭雲氤霧,那神仙日子哪兒有你說的這麽不堪。”
桔梗輕笑,貝齒輕啓,不甚在意的樣子,整個面龐在皎月照耀下更顯剔透,宛若玉雕,绛唇櫻色反襯之下更顯鮮明。
“大俠不用賺錢,神仙不用拉屎?”
張徹嘿然一笑,指風一揚,去處落葉紛飛,其下掩蓋處是一堆不知村中還是野外的大狗屙洩之物。
仙境超脫,什麽意境,什麽風景,大煞之下,蕩然無存。
巫女蹙眉,這裏雖在神社前堂,離得卻是有些遠了,未曾注意清掃,竟有此些穢物。
“常掃得又如何呢?這普天之下,鳥糞狗屎,四處皆是,木汲之養,更茂其華,難道你還能一一掃盡麽。”
“心中靈台,偏居之隅,不可不掃。”
巫女縱然心底處極有做一個凡人女子的渴望,然她生**潔,不然也不會總是一身素雪衣袍。淡白光芒一掃,那穢物蹤影全失。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張徹蹲了下來,吐出草莖。
“你哪裏來的歪才,總是随口而出,偏生教人向往。”
巫女似不願淩他而立,袖袍輕揚,足下落葉埃塵盡去,緩緩跪坐下去,素白長袍如後世裙擺,掩住她雙腿風光,攤成一片荷葉樣。
“這是一個叫神秀的和尚寫的,我可沒這禅心,不過剛寫出來就被一個叫慧能的打臉了。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張徹也就勢坐了下去,不過他席地而坐的姿勢就沒那麽雅觀,仿佛農夫坐田埂,率性而已。
二人一俗一雅,共對天涯明月,星光燈火。
“你莫要講些歪理,壞我修行。”
巫女沒有在意二人有些親密的距離,黛眉輕展,歪着頭看他,眸光水柔,澄淨澈清。
“能被歪理壞掉的修行,本身也正不到哪去……你莫用這種眼神看我,上次的教訓忘了?”
這壞胚。
巫女面上浮起兩抹醉人的酡紅,将臉轉到一邊去,赤色一直蔓延到粉嫩晶瑩的耳垂邊。
張徹忍不住作了個吞咽的動作,喉結輕動,忙也将頭轉到一邊去,這**總是做這種弄巧成拙的事情。
二人靜坐半晌,都不再說話,臨崖山風陣陣,透着浸骨的涼意,遠望去,那兩個身影漸漸有些靠近。
“凡間煙火雖好,終究壽華有盡,也怨不得那麽多人冀求長生,前來謀取月石。”
巫女眸中跳躍着星光燈火,交錯間不分彼此。
“天地一瞬,物我無盡。前朝蘇子留下的《赤壁賦》,我可見你翻閱過。萬物有法,天地不離其規制,便如吃飽睡覺,冷則趨近取暖,各自有命。”
張徹沒有避諱二人靠近取暖的事實。
“那麽人間有法度,有能者有責,也是自然的。”巫女看着他稍稍露出一個得逞的微笑,這時的她,看起來才有幾分人間女子氣象。
輕歎口氣,張徹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莫要狡辯,我且問你,過往年月,你都是在那神社中,青燈古卷,孑然孤隽,枯坐一宿的麽。”
巫女沒有回答。
這便是一種回答。
“……你這多年繁華,皆被奪走,我便許你,将來若有一日,我将帶你看看比這個世界任何城市都要繁華的人間。”
巫女仍沒有答他,隻是輕輕将頭低下。
感覺到右肩微沉的分量,張徹扭頭去看時,她卻是小嘴撅起,眼睫微合,輕輕地睡了過去。
那皓月再圓滿美麗,此時也無法吸引他的心神了……
繁星燈火,天上人間,也許隔得并沒有那麽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