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久了故事,即便是那段魏晉風流、三國争霸的曆史,形式太過單一,也難怪張徹有些乏了。他微微眯了眯眼睛,看向傾城昔。
沒有顧家人,合上卧門,她自然是不須顧忌什麽,取下了那張面具,要待到其餘人回來時再戴上。
雖說這種行爲其實很危險,她畢竟還是一個在逃的犯人,張徹也勸過她,但無論理由多麽正當而正确,她就是不肯戴上去,要麽說戴着感覺臉上太悶毛孔都出不了氣,要麽找借口反正關着卧門誰也不知道。張徹勸不動她,索性也就随她去了。
女人總有些莫名其妙難以理解的小習慣,他如此自我安慰着。
在他休息的時候,她正專注地看着他出神,都沒有注意到他其實已經停止了講述。
“喂。”
張徹挑了挑眉,如果條件允許,他其實想在她眼前揮揮手,可惜他的手不能動。
“啊……什麽?”
傾城昔輕顫了一下,訝然回過神來,恍惚後關切地看着他。
“怎麽,有什麽不舒服嗎?還是想喝水?果然是早上着涼了吧……”
說着,她就要把額頭貼上來,看他有沒有發燒。
這讓張徹本來要出口的調笑話兒都不由爲之一憋,看着她那關懷不似作假的樣子,他一時心裏滋味有些複雜,就像本來要擊出去的球棒揮空了般,使錯了力氣的滋味很不好受。
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但總不能真讓她把額頭貼上來,所以他還是說了出來。
“别别……我隻是想問問你,我剛剛講的什麽來着?”
他的表情似笑非笑,帶着些狹促的爲難意味。
“啊?不是曹植與甄宓的愛情嗎?我原本想聽這個,結果你又說到什麽嵇康阮籍竹林七賢,那個很有名的謝靈運不是說‘天下才十鬥,我一鬥,子建獨占八鬥,天下人共分一鬥’嗎?這個比喻倒很有趣,如果曹植真的這麽有才,幹嘛還要去說竹林七賢呢?”
傾城昔輕緩訴道,卻沒什麽猶豫,一邊說一邊還在回想,盡量還原那些人名和原句。
張徹目瞪口呆。
她不是在發呆嗎?!!
“噗嗤……”
傾城昔看他窘迫的樣子,終于忍不住打破了那裝傻充愣的表情,柔柔的眼波流轉,盈弱如水,倒映着他的樣子。
這下張徹哪兒還看不出來她在整自己,無奈地笑了笑,這妮子就是小調皮不斷,明明不在這個年紀,撒起嬌來卻比張妙棋還難應付。
他清咳兩句,然後對她的問題解釋了起來。
“每個人畢竟都有自己的長處的,曹植确實才華橫溢,但阮籍和嵇康的思想和其他才能卻很有價值。在曆史上,曹植就隻剩下才華和那段愛情讓人歎惋,而這兩位古人卻是留下了更加寶貴的東西,讓人深思。才華畢竟隻是一種才能,思想才能不朽而活力長存。”
“可是若他真的那麽有才華,怎會沒有一些自己獨到的見解思想呢?隻是被束縛了而已。”
聽完浪漫的愛情故事和那傳唱千古的《洛神賦》,傾城昔似是對這位七步成詩的早夭皇子很有好感,竭盡自己從他那裏所知爲曹植辯護着。
“也許吧,隻恨生在帝王家。”
張徹不想對這個問題作過多闡述,跟女人扯愛情問題就是自我折磨,特别是在她們已經認定一件事的時候。
“帝王家啊……”
傾城昔的睫毛輕顫,似是想起了什麽。
“怎麽?你家雖然的确在極東島上有超然的地位,但那曹植可是統治整個中原的大枭雄曹操之子,你别把自己也帶進去了,你離帝王之子這身份還有不少距離呢。”
倒是差點作了帝王妃子就是了。
張徹打趣了她兩句,雖知她心中所想,也借此讓話題更輕松一點,聊以慰藉。
畢竟,他是失言之人,而恰好失言于她。
“沒什麽。”
傾城昔笑得很勉強。
氣氛一時尴尬了起來。
張徹擡起頭來,望着天花闆,梁上有些陳了很久的蜘蛛網,他以前很怕蜘蛛。其實一直都很怕,隻不過人的害怕有些可以讓人看,而有些隻能強忍着自己嘗。
“你不必擔心,他們不會有事的,我作下的承諾,一定會做到。”
他的語氣變得很淡,很平靜,也很肯定。
“你會怎麽做?”
傾城昔的聲音幽幽,她的臉背着燭光,有些陰暗而看不清楚表情。
張徹閉上眼睛,長舒了一口氣,面色恢複了平和,語氣也不起波瀾,似乎隻是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總有一天,我會明心見性塑骨徹魂以修身。”
……
……
給張妙棋取名叫妙棋,并不一定代表張徹下得一手妙棋。
他其實很聰慧,張母經常這樣充滿自豪地誇贊自己的孩子,對他的信心很多時候也是一種壓力。他也知道自己很聰慧,至少用在偷懶上,他還沒見過能跟自己比節省勞務提高效率的。
然而棋藝不是他的擅長。
或許曾經在五子棋上曾經戰敗全班無敵手,在圍棋上也被父親初授就隻輸過一子半,但人的精力畢竟有限,即便是天才,花費最少的時間和精力達到最大的成就,那也要他先付出自己寶貴的時間和精力。
張徹對棋并無執着,所以也沒有研究,在日常中碌碌了很多年,浮躁的心容不下一張棋盤,最多隻能容下課業中閑隙草稿紙上畫的格子五子棋。
所以他的棋下得很臭,圍棋如此,遑論他最不擅長的象棋。
“你又輸啦,真是笨蛋,剛剛明明就不應該跳馬,活活把自己卡死了。”
顧朝華充滿鄙視地看着他,一邊欣喜地又蹦又跳,似乎隻要是張徹吃虧,即便他并非輸在自己手裏,也十分喜悅而滿足。
“觀棋不語真君子。”
張徹輸棋不輸人,隻是淡淡道了一句,然後就讓傾城昔擺棋,要再戰過。
“青姐姐,你就别幫他擺啦,我爺爺可是城裏最厲害的象碁手,你們聯合也是戰不過他的,這麽大還咬耳朵,羞羞。”
顧朝華并沒有被張徹說了一句就停止聒噪,竭盡所能地影響着他的思緒。
“戰得過,戰不過,總要先戰過。”
張徹平複心情,看着殘兵剩甲恢複一新,并沒有被小華的聲音擾亂,倒是傾城昔臉上的紅暈一直沒怎麽消停過,總是剛下一朵,又浮半抹。
在兩人獨處的時候她可以大膽地小調皮,甚至有時候主動得張徹都有些隻能退避,但有了外人,她卻已然不能如當初在府邸那樣不顧其他人異樣的眼神,而一直纏着張徹去跟他搭話了解他。
“我先?”
張徹禮貌地詢問了坐在對面的顧老爺子一句,但其實已經決定了先手。
“自然。”
顧老爺子微微點頭,對張徹敗不餒的屢戰精神有些欣賞,雖然常常輸在自己手裏,但他沒有一次是因爲心緒紛亂而失誤的,隻是還不太熟悉象棋的規則,也對很多戰法不了解罷了。這十幾日的對弈,每一次失敗,他都會靜靜思索一陣子,然後再來,進步一次比一次大,到現在連自己也會覺得有些壓力。
然而他還是會讓子,玉城生活說豐富也豐富,說無聊更無聊,僅有不多的娛樂中,下棋是顧老爺子很多年的喜好,不用太費周折動彈折騰這把老骨頭,更是蘊涵了許多道理。雖然年紀大了很多時候思緒不會那麽清晰,但總算比張徹還是有了太多經驗,讓他先手,也是理所應當而更有樂趣。
“承讓。”
承蒙相讓。
張徹的語氣平靜,鎮定的語氣卻如已然勝利。
“左車,起一格。”
他的語氣輕輕,暖和的氣息帶着他特有的味道噴在自己耳邊有些癢癢,湊過來的傾城昔看到大眼睛眨也不眨盯着這邊的顧朝華,羞不可抑,卻也居然湧起了些淡淡的偷偷摸摸的快意感覺。
素手推子,前滑寸毫。
“嗯?”
好不容易得來的先手機會,卻沒有先動馬炮,直來直去的車雖然威力大,但也更好防守,機動性和細微技巧其實是略有不如馬炮的。
張徹這一手,讓顧老爺子有些看不明白。
不過看不明白,那便不看了。多年棋齡,他見過各種怪路,隻是素來直往,他隻管走自己那一套,任它如何橫斜,而縱橫多年,難有敗績。
既然張徹不出炮,他自然直接當中開炮。
失去了先手優勢,張徹也隻能下馬脅兵。他一個眼神,傾城昔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将馬跳了出來。
其後的幾步,便有些套路化,顧老爺子得了先手優勢,自然不肯放松,一路直進,張徹固然嚴防死守,也丢了三卒一炮,而隻是換來了老爺子的一馬而已。
那第一步被移出來的車,靜靜地躺在那裏,一直沒有動彈過。
“張小兄,你這棋路,雖然中規中矩,很像你的風格,不過也的确如你現在的性子一樣,有些我這樣的老人一樣古井無波了,年輕人就該多一些銳氣,你放開了諸多重擔,便應當更放開手腳一點。”
行至中盤,顧老爺子開口了。
象棋節奏很快,并不如圍棋一樣通常一盤就要大半個時辰,這也是他們在餐飯的準備中選擇它的原因。
顧老爺子開口,似乎并沒有忌諱他是一個殘疾之人,隻是認爲他這個樣子,和他本來的才智,應該更加煥發光彩一點。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能夠平和一點,何必那麽撕心裂肺?”
張徹淡淡回道,眼睛卻看着棋盤,神色專注。
傾城昔不斷依着他的吩咐行棋,也在思索着他的棋路,如同在看着他這個人。
看了十幾天,她不知道看出來了多少,但她越來越愛看。
“可是世界上有太多無端之争,即便沒有利益糾葛。”
顧老爺子微笑回道,跳馬吃相,直逼主将。
“看你不爽,找你麻煩,這也是一種緣故因由。”
張徹淡道,右邊的車已經大殺四方,縱橫捭阖,此時回援,逼馬救将。
“那獨善其身也不是一種辦法,終究還是要拔劍出鞘的。”
老爺子歎了一聲,那車看似縱橫捭阖,其實不過是被他以相炮以迫,殺些棄卒以換得一片通行的天地,此刻回援,早在他的預計之中。
相後炮,越前馬,吃車。
此刻,張徹已經隻剩下從開始動過一下,便基本上都是被迫躲避到對面馬初位的車,還有狼狽僅存的一士一相,二卒一炮而已。
而對面的老爺子,除了些棄卒與一開始被換的一馬,便隻丢了一炮而已,兩車尚在,直破主将。
“老爺子這幾日,也跟在一起聽過那演義的故事吧?不知對僞作良善占荊逼益的劉大耳,和挾帝爲事吞北迫南的曹阿瞞,更喜歡哪一個一些?”
張徹淡淡微笑了起來,狼狽地棄士逃将。
顧老爺子沉吟片刻,順理成章地取掉了那僅剩的一個士。
“劉備占正統大義,取萬民信心,藏稱帝占地封王之心,以籠衆多猛将名士,聯合孫勢,更謀西羌南蠻,得求勝利,應當更妥當一些。”
“是嗎……”
張徹輕笑一聲。
“可是占得大勢,造福平安中原及北部人民的,确乎是曹操。而最後得到天下的,也是魏家,隻不過曹操已然身死,讓家臣輕盜了成果而已。”
傾城昔側過耳去,聽着他的吩咐,眼睛發亮,素手取棋。
顧老爺子心頭一突,猛然看向棋盤。
“我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張徹歎了聲,而後含笑低頭,輕一開口,語氣平靜鎮定如初。
“承讓。”
驅車藏炮,借老爺子迫主将之馬前脅!
竟已将軍!
顧老爺子愣了半晌。
小華傻傻站在原地,他本來已然作好再次歡呼的準備。
“哈哈哈哈哈……真是老了……”
半晌後,顧老爺子才猛然大笑開來,笑歎兩句,似是這盤棋下得讓他極爲暢快,也極爲滿意。
傾城昔再也不顧外人,隻是看着他,眸中異彩漣漣。
“比起劉大耳,我更欣賞毫無顧忌暴露自己真小人的枭雄,撒下一個謊言,讓整個世界都爲之起舞的曹操。”
他的話是對顧老爺子說的,也是說給衆人聽的。
然後他轉過頭,微笑看着盯着自己的傾城昔。
“所以,别隻盯着年少高才的子鍵,其父孟德,也是一位平生兩行淚,一行爲江山,一行爲美人的真正豪傑。”
傾城昔眸中泛澤,神色間有些激動得似不能自己,也不知作什麽好。
隻能輕輕點頭。
“所以我承諾的,就一定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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