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節政治課很快就上完了,短短下課的休憩,馬上迎來下一節後,便要中午放學了,也将再跟那個還在等着自己的女孩兒發生交集。
方下課,鄭子棠就坐到了他前面。
這屆文科班的氣氛确實比較融洽,從每節課趙雲楷前面總換一個男生就可以看出來。
“我說,我又不是專業陪聊大師,你們這架勢能不能消停會兒?”
無奈停下了做方才老師扔下試卷作業的筆,他看着面前五官有些書生氣的男生。
“别這麽不耐煩嘛,這不是你有人氣的象征麽,我想當陪聊大師還當不上呢……說正事說正事,剛看到一個文論《梅聖谕詩集序》,你看這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是不是完美論證了我的詩人悲劇論?”
鄭子棠得意洋洋,拿出來那本詩集指給他看。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于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蘊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内有憂思感憤之郁積,其興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趙雲楷細細念了一下,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無奈道:“所以呢?你當初提出來我也沒否認,隻是說略偏激啊,想向我證明什麽?”
“這文論這麽精彩,我拿去給呂毛兒看,用在下次作文裏,你說他會不會給我打額外分,順便忘了我上次遲到的事兒?再說,南懷瑾也說過,一定要會作詩,但不要當詩人。是不是論證了我的詩人都是精神病說法?”
鄭子棠有些得意。
“可以是可以,但你每次一得意就忘形了,又在作文裏定什麽一元論觀點,那被打零分也是可能的。都說了這個觀點還是有些偏頗,我上次不是給你看了那篇嗎,《上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事:轍生好爲文,思之至深。以爲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緻。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爲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趙雲楷想了想,勉強把這段背了出來。
“所以王安石跟杜甫是不同的,司馬遷跟顧城也是不同的。你一概而論上去,保不準呂毛就是哪個的腦殘粉,給你打個零分,再借口上次遲到請你一波家長,到時候哭都來不及。疾痛慘怛如太史公,你要是想自宮刺激自己變成那樣的大文豪去虐呂毛,我當然也是不會阻止你的。”
“那我豈不是好慘?這兩天本來事兒就不順,還指望靠這個調劑下心情,看來也是沒戲。”
鄭子棠有些意興闌珊,把詩集收了回去。
“知道了知道了,這兩天頻繁地改簽名發說說改狀态,凡是有你空間動态的都看得煩了,你不知道有個說法是越喜歡改簽名的人就越寂寞嗎?因爲他們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獲得關注,尋求理解,往往不知道這樣下去多了後反而失去了新鮮性,所謂的悲劇,在兜售之後也不過變成了祥林嫂一樣,茶餘飯後的笑談而已。事物常常因爲繁複而廉價,感情亦如此,我看着你一個勁地在空間裏搞,最後挽尊的都沒幾個了,好可悲啊,可悲得我都要快哭出來了。”
趙雲楷勾起嘴角,狹長的眸子帶着笑意,語氣至最後也變得怪腔怪調充滿惡意。
“……卧槽,被你這麽一說我真想哭了啊,話說你這個失戀的人有什麽資格說我。”
一旁做政治卷子的張明明皺了皺眉,欲言又止,看了好像沒什麽反應的趙雲楷一眼,又沉默了下去。
“我又不會跳樓,有什麽關系。”
“……有沒有人說過你笑得很讨打?”
“不遭人嫉是庸才嘛。”
挑了挑眉,他看着對面咬牙切齒的鄭子棠,笑得無比純良。
鄭子棠看了看他,突然洩氣了一樣,沒力氣地趴在課桌上。
“喂,趙雲楷,想過以後要做什麽沒有。”
“計劃趕不上變化,我隻知道現在好好學習作好萬全的準備,到哪裏都不愁飯吃。你要是口水敢滴在我的書上,等會别怪我給呂毛說上次他水杯裏出現那麽多粉筆灰的事兒。”
趙雲楷面色恢複了平靜,再也看不到他臉上方才那樣開懷的笑容,隻是将那張政治卷子鋪開了一些。
“咳……吸溜……咳咳,唉,這兩天發生了那些事兒,又看了下張承志作品集裏的黃泥小屋,感覺整個人都鄉土了,但越來越迷茫。現在才知道錢這東西的好處,你說爲了這東西,人究竟會做到什麽地步?髒了手,髒了心也沒關系嗎?像我這樣成績半吊子最多考個重本線,一個運氣沒好還可能被填志願失敗分配到專科的人,到時候一經過什麽社會啊的洗禮,又會變得陌生成什麽樣子,不顧一切往上爬?”
他的語調有些迷茫,也有些哀傷,最近本來和睦年年春節都相處愉快的親戚,因爲爺爺輩在農村留下,本來都沒人要的老房子要被開發拆掉,而分配賠償和住房指标的歸屬這個問題吵得不可開交,又鬧到老人贍養問題來談分配,吵得老人也茫然傷心抹淚,甚至已經鬧到斷絕來往的地步。
血濃于水,但也僅僅濃于水,比水濃有什麽好了不起的?濃不過油,濃不過酒,更濃不過金。
“隻有沖勁隻能一頭撞死,學生時代不努力,就像我之前說的那樣,在人生精力與學力最黃金的時期不去利用去充實,而浪費時間進行着所謂青春的揮霍活動,那以後吃虧也是活該。到了那個時候,沒有學曆就隻能做一些服務員、發廊工之類完全沒有上升空間的賤職。找歪路子上道,沒有與之相稱的膽魄智慧與實力,被碾死在半途也是理所應當。這個世界的成功者很多,被踩在底下當作墊腳石沒報道出來的更多。”
趙雲楷面色平靜,語調絲毫沒有波瀾。
“職業沒有貴賤……你這麽說是不是有點不太合适?”
鄭子棠甚至已經感受到周圍稍微傳來的一些異樣的眼光。
“貴與賤本來初始就是價值用詞,米價貴而糠價賤,那種回報率低的底層勞動,說賤又有何不可了?再說……像人人平等、職業無貴賤之類用來穩定社會看似陽光的低級教育難道你現在還相信?有些人一出生的起點是有些人哪怕一輩子都望不到的高峰,人生來就不平等,而且一直都沒有平等過,在将來也不會平等。你方才不是說看了張承志的黃泥小屋嗎,你覺得那些人跟你比起來,公平嗎。”
“他那也不過隻是一家之言……”
“那現在各種炫富爆黑之類的貼子你見得少了?再說了,張承志雖然的确是受**與伊斯蘭的信仰影響較大,朋友甚至給我說他就是一有水平的神棍,但即便如此,也很有意思。”
趙雲楷緩舒了一口氣,輕輕吐出惡毒而現實的言辭:“再說,他說的話,能被這麽多人知道而印象深刻,你說的話,隻能淹沒在人潮。”
“我并不是說平凡有什麽不對不好,相反這還是社會大衆的常态。但是你若不甘于平凡,那我方才對你說的,就是現實。做強者,多不得好死,做弱者,多不得好活。這個世界,就是如此。”
他輕笑了笑,看了面色有些憋紅沒說話的鄭子棠,搖了搖頭,不再說話了。
沉默良久,鄭子棠才終于歎了口氣:“你好爛啊,我不是說你毒舌還是怎麽的,但是你給我的感覺好爛啊,腐爛那種爛,已經完全沒有高中生的樣子了,你到底經曆了什麽啊……”
“早熟的果子自然早爛。行高于人,衆必非之,我本來也不想跟你說這方面的話題,但你家裏的情況這兩天我也知道了這才給你說這些。現實一點來說,不勞者不得食,教育投資其實是很劃算的一筆投資,但對象不對,那自然也無從說起。養兒防老,這是很利益也很現實的問題,你覺得你将來能回報也他們什麽?每個月自己都可憐巴點湊不起房更談不上結婚錢的工資,還是所謂的……愛?”
說到此處,趙雲楷的嘴角終于勾起惡意最大的諷刺弧度,臉上是不加掩飾的鄙薄。
“話是這麽說,我也不否認所謂的七十億分之一那個概率啦,索性現在基佬不是也不被鄙視麽,就跟沉迷在這編織所謂的情感的謊言中的弱者一樣,匍匐地去活着吧,如果那就是你所希望的話。”
恢複平靜,趙雲楷再不多言,拿起了筆,專心做起了政治試卷。
鄭子棠恍若無絕,也默然地離開了他前面的座位,看來方才的話對他的打擊确實有些大。
氣氛一時有些詭異的甯靜起來。
“……喂,你在醫院住院這一個月到底幹什麽去了?感覺怎麽回來鋒芒畢露完全變了風格?”
張明明悄然停下手中的筆,藕臂輕擡,碰了碰他。
“方才不是有說嗎……《上樞密韓太尉書》。我學養氣去了啊,不過不是靜氣凝神,能把自己氣出肝病去醫院住院,我也是有能耐,所以當然要學學怎麽發洩,不再像之前那樣容忍的樣子。一點浩然氣,千裏快哉風嘛。這樣暢快多了。”
趙雲楷輕笑了笑,面色平和,一點都看不出來方才那腐爛的話出自他的口裏。
沒了那個人的壓抑,他隐藏的東西似乎真的肆無忌憚。
“但是你們不是朋友嗎……這樣會不會傷害到他……”
張明明有些擔憂,眉頭輕蹙。
“我說的是實話,如果他承受不起,那就是弱者。有些事不敢說出來,不是所謂的友情,而是承擔不起說出來之後的後果。我不想再做那樣的弱者。”
勾選下一個選擇題答案,趙雲楷面色平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