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午夜時分。
帝都圖書館的門前,形容憔悴的清秀少年,孤獨的倚牆而坐。
悠遠而怅惘的樂聲,從他唇邊的一支長笛中飄出,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彌散于大火後的廢墟,最終,在寒冷的夜色中,歸寂于無。
一曲結束,少年長歎一聲,苦澀的低下頭去:
“帝國,這樣的事實……我,我……。”
“你已經無愧了,滄雲,是你救了他們。”
這時,在他的背後,一道沉郁的聲音傳來。
“索爾,你來這裏多久了?”
肖滄雲沒有回頭,隻是淡淡說道。
“一刻鍾吧,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技藝。”
冷睿縱身向前,從肖滄雲背後的牆上跳下。
“索爾,離開帝都吧,這樣的帝國,即使是我,也已經……咳。”
肖滄雲黯聲道,同時站起身來,想要活動一下手腳,但不想,突然間,少年卻劇烈的咳嗽起來,身體也猛地一顫。
“小心些,你身體本來就差,還這麽不愛惜麽?”
冷睿立即快步上前,把好友扶住,緩聲道。
“這算什麽!我倒甯願在那天,和那些人一起死掉……一直以來,姐姐将我保護的太好了,帝國,貴族,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它們竟然是如此醜惡的東西!”
一向溫和内斂的少年,在這一刻,卻仿佛受到了強烈的刺激般,竟仿佛失控般,擡起頭來,用力喊道。
“……的确如此,但是對你來說,現在應該做的,隻是跟我走而已。”
冷睿沒有說話,隻是靜靜的伫立在好友身旁,直到對方稍微平靜下來,才緩緩道。
“走?去什麽地方?”
“我明白的,那天的事,我同樣極爲憤怒,但是,滄雲,你與我不同,我希望你能知道一些事情。”
“什麽事情?”
“帝國之類的,就算滅亡也無足輕重,至于克莉絲,你爲她犧牲的也足夠了,但是,這三天裏,簡爲了保下你的性命而四處奔走,用盡了心機,而今天早晨,在你被釋放後,突然離開的情況下,你的老師亞度尼斯子爵,爲了找你,已經和我在中間園裏奔波了一天,所以,即使不爲自己,而單單爲了我們,現在的你,也不能放棄自己,明白嗎?”
“姐姐、老師,還有索爾你……。”
想到關懷着自己的親友,肖滄雲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猶豫之意。
“不說這些了,這麽冷的天,也虧你能坐在這裏,現在和我走,不回亞薩園,我剛才已經聯系過了,直接送你去子爵的住所。”
抓着好友冰涼的雙手,冷睿拉着肖滄雲,直接将其塞到了自己開來的漂浮車中。
畢竟是錦衣玉食的名門子弟,心結稍解之後,先被關了兩天監獄,而後又在中間園裏流浪了一天,饑疲交加之下,在溫暖的車座上,肖滄雲很快便昏昏睡去。
駕車飛馳于帝都街頭,通過前方的反光鏡,看着後座上熟睡的好友,冷睿不由輕聲歎息。
想必,此刻的他,是和我一樣,再次回憶起了決賽當日,最終的結局吧——
在我的印象中,冷睿與簡應該也有着類似的判斷,就是成長順遂,而少經事故的肖滄雲,除了擁有令人驚訝的軍事天賦外,在其他方面,隻是一個很普通的單純少年。
但是,那天發生的事實,卻證明了我們所有人的錯誤。
平素不使用機謀,卻并不代表,就無法看破機謀。
按照事後,簡轉述他的解釋,是在火災次日,肖滄雲便同樣推出了事件的梗概——畢竟冷睿對他坦言了一切,甚至更進一步,因爲與帕恩教授和克莉絲相處更久,而更加了解對方的關系,他甚至直接猜到了決賽日,可能發生的狀況。
但是,預測到結果的同時,也就注定要面對無解的難題——在以帕恩教授代表的平民革命者,與斐迪南代表的頑固貴族間,兩種截然相反的立場與理念的激撞下,一場亂局的擴大和爆發,幾乎無法避免。
當然,提前看破迷局的,并非他一個人,隻是簡冷靜的采取了旁觀态度,甚至進一步預算、并破壞了冷睿挾持斐迪南的動作。
而肖滄雲,則是選擇了待機于局外,等待矛盾爆發的一刻……
以拙劣的方式,騙過了簡和冷睿後,決賽當日,他同樣離開了弗勞倫斯城堡,憑借自己的特殊身份,設法進入帝國宇宙軍預備軍官學院,取得了一架變形式戰鬥機,随即,在斐迪南下達屠殺令時,天空中及時趕到的他,當即毫不猶豫的,将槍口指向了帝國太子。
聰明如肖滄雲,當然明白此舉的代價,但是,沖動的少年,依然做出了決絕的選擇。
隻是,他低估了斐迪南扭曲的程度。
即使被槍口直指,即使被以性命相挾,帝國太子的高傲,依然讓斐迪南做出了瘋狂的舉動——
在肖滄雲插手的一刻,傲慢的看向天空,俊美青年擡手一槍,首當其沖的帕恩教授,便抱着面前,突然沖來的青年女子,倒落于地。
這名女子,雖然與我僅有一面之緣,但看起來,似乎正是教授的未婚妻,那位與帕恩教授和克莉絲從小相識,而卻安于平凡的安吉拉小姐——很明顯,對于帕恩教授的自殺式舉動,她早就有所準備,甚至從一開始,就悄然站到了較近的位置上,而當斐迪南舉槍瞄準的同時,她便立即作出反應,勇敢的沖上前來,用自己的身軀,擋在了未婚夫的前方。
隻是,她的犧牲,卻似乎沒能改變什麽。
穿透力極強的光束,從安吉拉小姐的胸口筆直透過,緊接着,甚至在帕恩教授未及色變的同時,便穿入了他的腹部。
于是,血花四濺中,兩人跌落塵寰。
而似乎是被斐迪南所帶動,高台上的一衆衛士,也紛紛舉槍,開始肆意射擊起台下的民衆。
光束四閃,短短一瞬,距高台較近的近百人,便紛紛滾倒在地,飛濺的血花中,驚亂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血色的地獄,已然将它的大門打開。
但是,堅毅的少年,卻拼命将它再度合上——就在此刻,肖滄雲毫不猶豫的操縱戰機,向地面一槍射落。
光束閃現,貴族所在的高台,将近三分之一的基座,瞬間被化爲虛無。
高台,崩塌四散。
憑借優秀的觀察力和平衡感,或許還有一些幸運,在高台崩塌的一瞬,冷睿一把将安妮抱在懷裏,同時沖前數步,緊緊拉住簡,将身邊的一衆貴族當作肉墊,踩踏着他們,在半空中數次飛跳,終于平安落地。
但是,其他人,卻未能僥幸。
慌亂失措的驚叫聲中,包括斐迪南在内的絕大多數貴族和衛士們,遠遠看去,就仿佛飛揚的廢紙屑般,從數米高的天空中直接落下,四散于金屬的廢墟中。
受傷者,哀叫者比比皆是,而爲首的斐迪南,則是很不巧的撞到了頭部,當場便昏迷過去。
戰機降至地面,槍口直指昏迷的帝國太子,而擴音器中,則傳來少年低沉,但無比堅定的聲音:
“我的名字叫肖滄雲,從今天起,便與弗勞倫斯家族再無關聯,亦自願放棄帝國貴族身份,現在,僅以個人的意志,我命令你們,放這裏的平民離開!”
于是,在這一刻,我确定了此人果然是一個傻瓜,而與此同時,卻也不得不承認,冷睿交友的眼光,的确精準的讓人贊歎。
放棄世人趨之若鹜的名門貴族身份,背負起冒犯帝國太子的重罪,幾乎親手毀掉了自己擁有的一切——隻是爲了救下一個在不久前拒絕自己的女孩、一些并沒有很多默契,兼之身份立場天差地别的朋友,以及一群素不相識的平民。
如果這不是發生在眼前的事實,那麽,我或許更願意相信,這隻是發生在幻想世界的騎士童話。
但是,在這一刻,肖滄雲,這個平時總是挂着溫和的笑容,謙遜而腼腆的文弱少年,卻不曾彷徨,不曾猶豫,隻是義無反顧的,以無比堅定的意志,做出了這一切。
面對着少年的決絕,以及直指的槍口,從廢墟中爬起的貴族們,終于陷入了混亂。
因爲斐迪南的失去意識,貴族們表現出了各行其是的狀态,一些人謹慎的退後,同時集中衛隊,準備設法救人,而也有一部分人,開始破口大罵,并命令衛隊對準民衆,開始報複性的射擊。
而與此同時,借助肖滄雲創造的機會,在場絕大多數的平民,則開始混亂的逃離現場,但是,也有一部分沖動的青年人,持着随身槍械、從附近找到的金屬器械,甚至還有赤手空拳的,就這樣沖上來,試圖攻擊荷槍實彈的貴族衛隊。
大規模的屠殺被阻止了,但小範圍的紛亂,卻不可避免的開始。
但是,肖滄雲卻已無力阻止,不僅因爲他正用槍指着昏迷的斐迪南,而無暇分神,更重要的,是這時,廢墟之前,一名排衆而出的貴族少女,帶着一臉平靜,走到了戰機前方:
“滄雲,不必解釋什麽,帶着太子殿下,現在,随我去瓦爾哈拉宮請罪。”
“……。”
戰機中的少年沉默不答,但是,面對着少女平靜,卻隐含不容拒絕之意的美眸,一分鍾後,終于,在回過頭去,掃視了一下在混亂中逃走的人們,确認了克莉絲等人,已經帶着帕恩教授的屍體離開後,他一言不發的打開了駕駛艙。
“索爾,麻煩你駕駛戰機。”
淡淡地說着,簡回過頭去。
但是,公爵小姐的視線中,卻隻有冷睿即将消失的背影。
“現在,沒有心情。”
冷淡的回答遙遙傳來,毫無回頭之意,在民衆逃離的反方向,不知何時,拉着安妮的少年,已然消失在街道盡頭。
“那麽滄雲,你來駕駛吧。”
簡微微一愕,但刹那後,便不動聲色的回過頭,很快,載着她和斐迪南,肖滄雲駕駛的戰機,也筆直向天,飛往亞薩園的所在。
這時的會場中,所遺留下的,隻有那些慌亂的殘存貴族們,以及他們面前,那一百多具死去平民的屍體,以及彌漫于其上,那尚未幹涸,紅的刺眼的血腥……
……
“冷睿,不要自責了,在我看來,如同你對肖滄雲說的一樣,你自己,做的也夠多了。”
實際上,冷睿這幾天來,表現得毫無異樣,甚至次日一早,便将安妮送回了弗勞倫斯城堡,同時與簡聯系,要求了解肖滄雲的情況,甚至進一步聯系了亞度尼斯伯爵,以及秘密拜訪了河洛駐帝國使節,好似完全沉浸在了營救肖滄雲的工作中,但是,這幾天裏,每當看到無人時,他臉上那一閃而逝的怅惘神情,我便明白,那天的慘象,已經永遠刻在了少年的心頭。
不過,我也沒什麽資格說他,因爲,即使是我自己,也無法忘卻那天,親眼看着鮮血飛濺中,數以百記的,平凡到仿佛就生活于我身邊的普通人,在一刹那間,就這樣屍橫于地的慘狀……
“方銘,我始終忘不了那天,這……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那麽多的無辜者,就活生生的,死在我的面前。”
良久,冷睿才低聲,幽幽道。
“我知道的,你再怎麽天才,也不過就是一個隻有十七歲,少經世事的少年罷了。”
雖然隻有幾個月的相處,但特殊的關系,卻使我毫不懷疑,在感情方面,我已是最了解他的幾個人之一。
“但是,我更是冷甯的兒子,言超塵的弟子……無論是身份地位,還是國家立場,我都不該爲這些素不相識的敵國平民而痛苦。”
“可以理解,比如那位大你兩歲的小姐,表現的就很完美。”
我苦笑着點頭。
“但我還是做不到,那天,看着這些無辜的普通人,甚至還有那麽小的孩子,就這樣在我眼前失去生命,而我卻無力拯救他們,那時,我心裏真的很難受,甚至有想要哭一場的感覺……是的,我很清楚,他們是亞薩人,而且隻是最底層的平民,但是,他們與我一樣,有着自己的親人,有着自己的感情,有着想要的夢想,有着想要關心的人,無論怎樣的理由,無辜的他們,都不該就這樣死去!而隻是用自己的生命,成爲政治角逐的道具!”
在這一瞬,冷睿聲音中的沉痛,仿佛要将壓抑了三天的情緒徹底釋放般,而與此同時,在少年的眼角,我看到了明顯的淚光。
但是,這次,我沒有回答。
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即使是我這樣的普通人,從讀過的曆史中,亦能得知“上位者無慈心”的道理,作爲一名政治家,因爲其俯瞰的視角,故而導緻其本身的選擇,實際上在絕大多數時候,隻能被限定于犧牲多數人還是犧牲少數人,所以,如果以河洛公爵之子,甚至可能是未來河洛首相的角度,冷睿此時的表現,當屬毫無疑問的不合格,或許極端地說,他的表現,甚至不如将普通民衆視作蝼蟻或是單純的數字的斐迪南。
但是,以朋友的角度,我卻很慶幸,冷睿能有這樣的心情——不是因爲少年想要拯救一切的理想化英雄主義,而是因爲在此之中,所隐含的普世價值和慈悲情懷。我也好,肖滄雲也好,與這樣的冷睿相處,可以永遠不必擔心自己被背棄或是犧牲,而放開胸懷,傾心相交,這,無疑是一種極大的幸運。
于是,想要點醒少年,而又不想磨滅其心中的感情,矛盾的我,隻得保持着沉默。
就在這樣的氛圍中,漂浮車,終于抵達了亞度尼斯子爵的居所。
冷睿默然下車,抱起熟睡的肖滄雲,送到等候在宅邸門前的子爵懷中。
不同于悠閑的兩名少年,身爲下層貴族文官,亞度尼斯子爵本身亦有着極爲繁忙的文案工作,因而平日能到弗勞倫斯城堡的機會,無非就是給肖滄雲每周一次的劍術課,因此,冷睿雖然曾一度震驚于這位子爵花花公子外表下,被掩飾的極好的軍人氣度,但一直以來,卻也未能與之深交。
隻是這一次,肖滄雲的巨大危機,卻很意外的,給了身爲其老師和好友的兩人以相處的契機,三天的密切聯系,他們不約而同的向對方表達出了相當的欣賞,甚至有了成爲朋友的傾向。
“子爵先生,那麽,我就告辭了,您也要注意休息。”
在宅邸門外,看着臉色疲憊的子爵,以及其懷中熟睡的好友,冷睿點頭緻意道。
“不論弗勞倫斯家族采取何種立場,我都會照顧好滄雲的,倒是你,之後有什麽打算嗎?”
子爵陰郁的臉上,露出一個很勉強的笑容,和以往對比起來,可謂大失花花公子的風範,但是,在這一刻,其面容中隐現的關切之意,卻讓人感到一種真誠的溫暖。
“我現在要去一次弗勞倫斯城堡,不久後,我想……或許就要離開帝都了吧。”
冷睿同樣努力微笑着,伸手與子爵相握,很快,深沉的夜色中,少年的漂浮車,再度疾駛向宇宙塔“尤加特拉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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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弗勞倫斯城堡時,燦然的星光下,隻見絕代佳人身穿一襲白衣,正獨坐在城堡外的一座涼亭裏,翻閱着一部古卷。
“抱歉沒有在城堡裏等你,因爲我父親正因弟弟的事情遷怒,其中包括你,也有亞度尼斯先生。”
見到少年出現,少女無奈的搖頭,随即,便盈盈站起,苦笑道。
“沒關系,我也不是很想再進入這裏了。”
冷睿平靜的搖頭,同時緩步上前。
“我知道你爲什麽生氣,但是,我所關心的,隻是索爾,今後,你還認爲我是朋友嗎?我先說明,從始至終,我都不認爲自己做錯了什麽。”
“是的,你沒有做錯,煽動民衆情緒的是火焰社,下達屠殺令的是斐迪南,追根溯源,布局陰謀的是海克利斯人,簡你隻是袖手旁觀而已,自然沒有任何責任。”
站在簡的面前,平靜的看向少女,冷睿的聲音,隐顯低沉之意。
“我既非統治者,亦非救世主,隻是一名平凡的貴族女孩,暴動是那些平民自己的選擇,付出生命是爲其負責的方式,我沒有義務拯救他們。”
同樣坦然看向少年,少女的目光,平靜而毫無動搖。
“你我都明白,目前這樣半死不活的帝國,隻會将貴族、民衆,同樣包括弗勞倫斯家族,将整個亞薩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于是,這一次,你便坐視海克利斯人完成布局,将三萬無辜民衆置于籌碼位置,而給予帝國皇室最後的考驗,如果成功,帝國則可收聚民心,而得到最後的機會,如果失敗,則如現在般,斐迪南的屠殺之舉,使帝國徹底喪失了民衆的支持,而其崩潰之日,亦将加速到來……。”
“不錯,這對于亞薩、弗勞倫斯、滄雲、你和我,都是最優化的選擇,反之,因爲感情的沖動,滄雲已經付出了慘痛的代價,而你呢?當時,如果不是我擋住你,任由你代替他挾持斐迪南,事後,你絕對逃不出帝都,将必死無疑。”
相對而立的少年和少女,平靜的面容下,是同樣平淡的聲音,但是,話語中各自的堅執,卻未曾稍緩:
“我非常明白,簡……與其将憤懑的情緒,無謂的歸罪于你,我更應該做的,是自我反思,爲什麽沒能提前,用更妥善的方法阻止一切,但是,這三天裏,面對着死亡人員的名單——包括當場死亡的246人,以及事後三天,帝都内的一系列搜捕和反抗行動中,被捕和被殺的上萬人,我卻始終無法平靜,甚至不由自主的,生出對于你的負面質疑。”
“質疑?索爾,你質疑我什麽?”
“包括兩點,第一,是感情的缺失,你能若無其事的直視眼前流淌的無辜者鮮血,這是優秀的上位者素質,但是,作爲你的朋友,你的選擇卻讓我感到恐懼,其次,是統治者的胸懷,我曾經認爲,你的胸懷,足以包容亞薩的人民,但是,你坐視無辜民衆犧牲的舉動,不是與此背道而馳嗎?”
“這樣麽?那麽,我的回答是,第一,我能做的事有限,我能随心動用的感情同樣有限,至今,能被我視爲特殊者,滄雲、你、弗雷德、安妮可以算半個,并沒有多餘的人,如果你因此視我爲冷血,我不會辯解;第二,我的認知中,爲了促成帝國盡快滅亡,而使未來少死幾百萬人,現在死幾萬人,這是很合理的,政客必須具備的特質并非是愚蠢的博愛,而是冷靜的抉擇,這是我深信的常識。”
感情與理性激撞在一起,在這一刻,璀璨的星空下,兩對明亮的眸子平靜對視,各自毫不退讓。
……
“……算了,我說服不了你,因爲我自己都知道,就理性而言,你做的其實沒錯。”
對視了不知多久,終于,還是冷睿首先垂下頭來,放棄了争辯:
“先不說這個了,我今天來,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滄雲的情況,目前官方公開的,隻是他被剝奪了爵位和貴族身份,但是,以他的情形,能這麽容易脫困,我相信其中必然有幕後交易。”
“的确如此,他的罪名,如果有心,即使定成協助逆黨,行刺皇族也不過分,不過我使用了一些手段,趁着斐迪南還未痊愈,無暇細究之時便推動了審判,之後又代替他辯護,并得到了利昂元帥的幫助,以誤傷貴族的罪名,判處了一個充軍的刑罰,隻是沒有公開而已。”
“利昂元帥?”
回想起數月前在帝都宇宙港所見到的那位樣貌與斐迪南頗似,俊美好似黃金獅子再生,但卻以青年之齡,跻身帝國三元帥之一的名将,冷睿不由露出訝然之色。
“利昂.蘭斯洛特其人智勇足備,秉性正直,兼之擅于拔擢手下,因此深得軍心,甚至有‘輝煌之星’和‘帝國第一騎士’之名,大舅父是他的老師,與此同時,對于滄雲的才華,他也深爲賞識,如果不是身體和年齡原因,隻怕現在,滄雲已經被他攬于麾下了,所以,他在法**提出珍惜将才,以充軍代替刑罰時,上層自然要有所考慮。”
“如果是這樣,也未嘗不是好事了,能夠進入軍隊,滄雲的才華終于有了發揮的空間,但是,如果是利昂元帥的部下,那麽……等等!”
面色剛剛稍緩,但突然間,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冷睿竟愕然色變:
“我記得那天,斐迪南曾說過,他即将率領包括利昂元帥所部在内的大軍,進攻海克利斯?”
“的确如此。”
少女沉着的點頭。
“那麽現在……。”
“計劃未變,這,将是帝國臨終前的最後賭注,即使是鼠兔之流,在臨死之時,也是要搏命的。”
“那麽,也就是說,滄雲即将進入戰場?而且是在斐迪南的率領下?這樣的話,其中的危險……”
“若非如此,斐迪南清醒後,即使有利昂元帥的涉入,也絕不會接受此次審判的結果,甚至不僅如此,此次出征的副帥,除利昂元帥外,另一人,是波斯星系領主迪斯邁爾侯爵。”
說到這裏,少女的微笑中,卻也不由露出一絲無奈之意。
“我記得你說過,此人與海克利斯有所聯系,那麽,這次征伐,滄雲豈不是等于去送死?”
冷睿霎時失聲叫道。
“不是看似必死之局,經曆了那樣的恥辱,隻怕在大軍出征之前,斐迪南就不會放過滄雲,兩害相權,我隻能取其輕,而且,此時的帝都,我也不認爲相對安全,隻怕不久之後,一場巨大的風暴……滄雲能暫時置身局外,未嘗不是好事。”
“但是,僅僅是眼前的危險……。”
“不,如果隻是這樣的危險,我毫不懷疑,他有很大的機會能活下來,而這,隻需要一個人的幫助。”
“誰?”
冷睿訝然問道。
而就在此刻,被稱爲“帝國玫瑰”的公爵小姐,盈盈走前,對着面前的風華少年,長身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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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學運籌,滄雲可謂當世無雙,唯一弱點,僅在于戰場無自保之力,而索爾你的個人戰力,以及完美的大局觀,你們的組合,堪稱天下無敵!海克利斯雖名将輩出,又何堪與你們爲敵,區區斐迪南之流,更不足道哉!”
不知道該不該說簡是天生的政治家,這一番話,以及之前的誠摯一躬,完全命中了冷睿驕傲而重情的個性特點,如果一切如常,少年隻怕于情于理,都必定會直接答允,而保護肖滄雲走上海克利斯戰場。
但是,她唯一失算的,便是“索爾.芬特”的真身,其實是冷睿。
好友的安危,和自身的立場,面對着兩難的選擇,冷睿并沒有當即答應,而是在沉思良久後,很莫名奇妙的向簡提出了,想要進入弗勞倫斯城堡,探視一下安妮。
叫醒了睡眠中的安妮,站在她的房門前,看着穿着一身睡袍,披散着頭發,面容憔悴的女孩,冷睿憐惜的扶住她的肩,寵溺的理了理她的頭發。
但這時,女孩迷糊的搖了搖頭,在确定了眼前少年的身影後,卻突然沖上前,緊緊地抱住了他,同時在他的耳邊,不安的輕聲道:
“索爾哥哥,你要離開帝都了嗎?”
“暫時還不會,但是,你爲什麽這麽緊張?”
感受到女孩身體那不自覺的戰栗,冷睿努力露出一個笑容,同時用手輕拍少女的背部,試圖讓她安靜下來。
“我知道的,那天,索爾哥哥你生氣了,即使是面對着簡姐姐,索爾哥哥你是很善良的人,面對那樣的事情,而又無法阻止,失望而憤怒的你,一定會離開這裏的!”
或許,最了解冷睿的人,也包括這個聰明的女孩?雖然我們都常常因爲她的純真,而有意無意的忽視了她的靈慧。
而女孩的話語,卻仿佛确定了冷睿的心意。
“放心吧,即使要離開,我也會帶走你的,不過……我是說,如果是現在的話,安妮,你願意和我走嗎?當然,一得到弗雷德的消息,我就會把你送到他身邊。”
“嗯,我會的,我不用帶什麽東西,隻有一個,啊……索爾哥哥,你稍等我一下。”
女孩毫不猶豫的用力點頭,但是,似乎想到了什麽,她突然跑了出去,在“噔噔噔”的響聲中,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咦?”
冷睿露出訝然之色,不過,沒用多久,少女卻已經跑了回來,而她的手上,則赫然是一幅畫軸。
“這是?”
“是索爾哥哥你第一次來這裏時,滄雲哥哥教我畫的畫,已經畫完了……。”
說着,仿佛向冷睿展現着重視的珍寶般,少女将畫軸逐漸展開,赫然,畫卷上的人是——
坐在樹邊的草地上,露出如陽光般溫暖而自信的笑容的弗雷德。
身穿休閑裝,神情淡泊如朗月般,全心吹奏着豎笛的肖滄雲。
以及伫立于兩人之間,帶着從容而悠然的笑意,以手中的一柄長劍,化散出萬點星輝的冷睿……
“索爾哥哥,這是我最重要的東西,我沒有哥哥那樣的宏偉志向,我想要的,隻有身邊這些對我好的人能平平安安……”
女孩似乎是鼓足了勇氣般,擡起頭來,誠摯的看着冷睿,很努力的說着。
但是,她沒有注意到的,卻是冷睿的神情,在不知不覺間,已然變得沉重起來。
“是這樣嗎?安妮,你的心願是這樣?我明白了。”
“索爾哥哥?”
“那麽,等我半年吧,到時,不論弗雷德有沒有回來,我都會到這裏看你的!”
“索爾哥哥!”
“咔!”
冷睿仿佛下定了決心般,隻是溫柔而不容拒絕的,将女孩送回到自己的房間,将房門帶上後,便默默向着城堡外走去。
于是,我很清楚的知道,這個感情豐富的天才傻瓜,又心甘情願的跳進了更深的坑裏……
走出弗勞倫斯城堡,一如以往做出傻瓜決定後的反應般,冷睿仿佛逃避似的,突然仰起頭來,看向天空。
而那一望無盡的星辰之海,便進入我的眼簾。
望着浩瀚的星海,這一刻,我不由暗自歎息,同一片星空下,所有人的命運——甚至包括我和冷睿在内,都是如此的迥異和玄妙,就如天空中那無數的,在不同軌迹上移動着的星辰,三個月前,我剛剛因爲罕見的機緣而跨越千年,與冷睿相識,而此刻,我們卻已然并肩前進,即将面對的,則是真正的戰場,以及這個複雜的變革時代……
那麽,在這渺遠的天空中,哪一顆星是屬于我們的?我們未來的人生軌迹,又将走向怎樣的方向?
我極目看向群星,投入的尋找着,良久,才怅然若失的低下頭來。
天空中,沒有我要尋找的星辰。
所見,唯有星河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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