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二天起,或許是志趣相投的非比尋常,冷睿與那位弗雷德少校便好似一見如故的好友般,開始整天的坐在那狹小的客廳裏,興高采烈的說個不停,直到後來,搞不好是被吵得受不了了,于是那位被弗雷德稱爲老師的老先生便也加入了讨論,甚至連攜帶的幾包名貴茶葉都貢獻了出來,當作了聊天飲料,甚至連那名可愛女孩安妮,雖然還是很害羞的躲在房間裏,卻也不時會偷偷的探出頭來,好奇的看着交談的三個人,有時還會腼腆的笑一下。
說起來冷睿的氣質還真是很容易與别人接近,我和他初識時,也是一見之下,便生出了莫名的好感……或許,這就是傳說中的主角力場,還是王霸之氣什麽的?
“弗雷德,你欣賞的第三個人是誰啊?或者,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位河洛首相大人?”
旅程已經經過兩天,宇宙船馬上就要抵達帝都,可是這一老兩少三個人還是談興不減,依然在繼續着持續了數天的話題。
“不是,河洛,海克利斯的确人才衆多,也不乏我佩服者,但畢竟是敵國,道不同不相爲謀,我欣賞的第三個人依然是帝國人,其實坦白說,他就是帝國的第五代皇帝,希洛克陛下。”
冷睿與弗雷德兩人,在見識上算是棋逢對手,唯一分歧的,便是各自偏重于對應的國家立場,一如冷睿對絕大多數的亞薩皇帝不屑一顧,弗雷德對于河洛的名臣,也很少報以認同的态度:
“恥辱者希洛克嗎?也是,能力挽狂瀾,延續帝國國運二百餘年,此人恐怕是帝國唯一算得上傑出的皇帝了,那個時代的人物,能與他相提并論的,也隻有河洛的冷逍,隻是可惜……。”
“的确可惜,冷逍可稱絕世奇才,隻可惜沒有出生在帝國,不能爲帝國所用。”
“不是這個了,值得可惜的,是希洛克固然算是一代明君,但他的改革,卻隻能算是延續了帝國的國運,而對于帝國在根源上的腐朽,他并沒有足夠的魄力将其除去,比如二代皇帝隆德施泰特那套遺禍後世的貴族封邑制度。”
冷睿此言一出,在座的另外兩人頓時色變,不僅是因爲他竟然敢于批評亞薩皇帝,更重要的,是他正在否定的貴族制度,其實質,卻正是帝國賴以存續的根基。
話說回來,我也沒想到冷睿的思想居然這麽激進,一個未來的大貴族,竟然有了社會革命的想法,看來他倒是很有十二月黨人的潛質呢。
“索爾,不要亂說!貴族是帝國的根本,怎麽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此時,弗雷德也正言阻止冷睿,這位帝國少校,性格中還是有着謹慎的一面。
隻是可惜,他要阻止的人,根本就是極其的肆無忌憚:
“弗雷德,教授先生,兩天長談,我對兩位也多少有了了解,雖然隐晦,但是,我想兩位,實際上是20年前,帝國那群改革者的支持者吧?”
氣氛,似乎在瞬間停滞了,直到十數秒後,弗雷德的老師,自稱爲帝都某大學教授的老先生才微微颔首,輕聲道:
“就算是吧。”
“那麽我們何必顧忌什麽?帝國的最大毒瘤,就是目前存在的大批腐朽貴族,本身無能,而又強行占據重要的地位,掠奪民衆而過着奢靡的生活,庸碌無爲,不知進取,帝國當初會變得四分五裂,其根源便在于他們,說起來,二十多年前,那位大人可是曾站立于瓦爾哈拉宮前,以這番言論,将利昂庫爾家主駁斥的顔面無地的,難道到了今天,我們卻連私下議論的膽量也沒有麽?”
冷睿立即暢談起來,根本沒注意到,那位老先生愈發凝重的神色,直到對方最終微咳一聲,将他的話語打斷:
“失禮了,不過年輕人,你似乎很崇敬超塵先生,說來不錯,他當初的确意氣飛揚,才華蓋世,但是,現在的他,卻又在哪裏呢?”
“在……不,他死了。”
一瞬間的猶豫後,冷睿輕聲道。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何況他身處淤泥之中,卻還不懂得掩藏自己的光華呢?這樣的人物,固然能夠閃耀一世,但不知内斂,卻并非是長久之道啊。”
老人淡淡說道,滄桑的眼瞳中,流露出智慧的色彩。
“……您說的對,是我太輕狂了。”
不知道是礙于老人的年紀,還是真的明白了什麽,冷睿凝神思索後,便斂容點頭,不再繼續說下去。
而弗雷德也适時的插入對話,将話題引開:
“說起希洛克皇帝的改革,那就不得不談到河洛獨立戰争了,索爾,有興趣來聊聊這個嗎?”
“也好,事實上,這是帝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失敗了,死亡人數雖然不如最初對艾洛伊斯的第一次雅典星系争奪戰,但此戰之後,七個星系的獨立,卻造成帝國國土直接消減了一半以上,可以說,目前的宇宙四分之局,就是由那時奠定的。”
冷睿興味盎然的道,說起來冷氏家族的第一代家主冷逍,便是河洛獨立戰争中河洛軍的實際指揮官,談及祖先的光輝業績,也難怪冷睿如此興奮。
“這點我同意,但我比較關注的,是在當時,決定河洛與帝國間勝負的根本因素是什麽?相信我們都明白,在戰争後期,武器裝備方面,河洛已經擁有了可以與帝國正面對抗的力量,而亞特蘭蒂斯星系距河洛長達半年的運輸距離,更使得帝國在後勤保障上吃了大虧,除此之外,海克利斯那邊的詭異動向,也使得帝國無法向河洛戰場投入精銳的皇家禁衛艦隊,這一系列客觀因素都是客觀存在的,但是,在我看來,最核心的問題,還是當時的帝國統治者,第四代皇帝亞隆戴特的中樞指揮,以及後期的平叛方略有問題,所以越陷越深,最終更是完全墜入了海克利斯與河洛的算計中,從而把戰争拖入了死局,對此,索爾你怎麽看?”
弗雷德意氣飛揚的侃侃而談,看得出來,這場曆史戰争中帝國方的失敗,讓他這個亞薩愛國者很有怨念,因而其論述也是有理有據,明顯是早有準備。
不過作爲挺河洛派,冷睿的氣勢,卻也不比對方稍遜分毫:
“我并不認同你的看法,因爲戰争勝負的根本因素,不僅僅在于領導者本身,不過最終論點我們可以暫時擱置,如果要分析,那首先,我們該從頭開始,沿着戰事的進程,逐點剖析其中的每一個轉折,再來找出其中決定性的東西。”
“可以,首先,索爾,我們可以确認,帝國曆205年的河洛諸行星運輸稅法,是河洛獨立戰争的起因,此事件之後,河洛四星系的民衆從實質上已經背離了帝國,是吧。”
弗雷德點點頭,認同了冷睿的建議。
“不錯,當時的帝國首相凡爾賽.李貝留.弗勞倫斯公爵那套‘削弱河洛經濟,以防止其離心化’的施政方針,如果說帝國與河洛客強主弱,那麽或許可行,但在河洛已經貧瘠不堪的情況下,繼續實施這樣的政策,卻無異于把四星系的民衆逼上絕路,迫使其奮起抗争,河洛的徹底獨立,在本質上,其實完全可以說是被帝國逼迫所緻。”
“這一點我同意,但是索爾,這套政策的根本原因,還是在于當時帝國每年高達六百億帝國金币的财政危機,使得帝國軍隊出現軍費危機,而對各個貴族領地的控制力也逐漸降低。否則後來的希洛克陛下也就不需要被迫廢除以往貴族采邑的相關條款,開始削弱地方貴族,而加強中央皇權了。”
“很好,不過,弗雷德,這下你可是承認了我剛才的話啊,而且,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哦。”
聽到對方無意的開始否定起貴族制度,冷睿立即便很孩子氣的竊笑起來,搞得弗雷德瞬時露出幾許尴尬之色。
不過這位亞薩少校也不是尋常人物,面上微微一窘,便繼續灑然道:
“這個……我承認,但是,我要說的問題核心,是戰争開始階段,帝國元帥布裏昂把叛軍封鎖在星球之上的‘制宙權戰法’,本身就建立在了錯誤的戰略基礎上,不是嗎?”
“也未必然,今天的主流評價,這位元帥的才能主要還是政治鬥争與戰略理論上,其實戰指揮能力并不是很強,但不論如何,制宙權理論的确是非常偉大,或者說是狠辣的戰略理論,當時的情況,帝國本身财政能力的不足,使得其沒有完成布局,這是事實,但即便未竟全功,戰争的前三年裏,爲了守護戰略要地,被調動的河洛軍及其支持力量,依然遭受了無比慘重的打擊,甚至首都星長安也被攻占,而在此五十年後的第四次雅典星系争奪戰中,帝國的格魯西元帥放棄對行星的掌控,而全力争奪制宙權,最終打得艾洛伊斯共和國慘敗的結果,也同樣很能說明這套戰略的威力。”
“不錯,制宙權論的确有其價值,但可惜的,是面對冷逍開創的宇宙遊擊戰理論,卻還是不可避免的失敗了。”
“所以,問題的關鍵,就是制宙權論爲什麽會敗給宇宙遊擊戰論!”
似乎是談到了關鍵點,幾乎是同時,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的開口道。
而下一刻,本來在一旁端坐,聽着兩個年輕人讨論的老教授,竟突然開口問道:
“那麽你們的看法呢?”
“人心!”
無限懷疑這兩個人事前排練過,話音都不是一般的齊,完全可以去說相聲了。
“弗雷德,你先說。”
冷睿很優雅的做了個請的手勢。
“問題就在于帝國對于河洛人心的喪失,布裏昂元帥的制宙權論固然高明,但其最完備的狀态,便是完全封鎖敵方的星際交通運輸能力,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退而求其次,就必須掌控絕大多數的民衆的意願,縮小叛軍的活動空間,徹底隔絕叛軍的人力和物資供應,但河洛戰争中,布裏昂元帥一味殺戮,試圖以恐懼吓阻河洛人心的舉動,完全是愚不可及的把河洛人心送往了叛軍一方!如果他能夠恩威并濟,嚴厲打擊叛亂者,同時有效的安定民衆,将人心争取到己方,那麽我相信冷逍即使有通天之能,也不會有絕地逆轉的機會!”
弗雷德明顯深思熟慮過,一番話說的條理清晰,即便一邊冷睿的臉上不贊同之意越來越明顯,但也不得不首先肯定其中的一部分:
“弗雷德,你說的是不錯,帝國之敗,的确在喪失人心,但是,你也有片面的地方,就是忽視了根本的問題,河洛獨立戰争看似是起于一次稅法改變,但其實在其下方,帝國不公平的經濟政治政策所帶來的壓迫與掠奪之焰,已經在河洛民族的心中足足燃燒了兩世紀之久,河洛民衆不會失去獨立的心願,帝國也不會改變掠奪的本質,這是大勢所趨,根本就不是一個單純的鎮撫手段所能扭轉,它看似是人力所緻,但在本質上,卻可以說是曆史的某種必然!”
如果說弗雷德的邏輯是由人創造曆史,那麽冷睿的邏輯,無疑就是曆史有其規律,聽到這裏的時候,我不由汗了一下,無限懷疑這兩個人都是學哲學出身的,現在的架勢,擺明就是尼采單挑費爾巴哈麽。
不過好在争辯的兩人都極有氣度,雖然意見不合,卻還都是擺出以理服人的姿态:
“那麽索爾,問題就确定了,我們對其他事情沒有歧義,争論的焦點就在于是帝國的鎮壓手段不對,還是河洛民衆的反抗情緒過于高漲,我們可以肯定,兩者都是客觀存在的,但目前的分歧是,哪一個才是主要因素,我的想法,是認爲人性,特别是民衆的心理,其實不過是一種盲目和軟弱的存在,如果你認定河洛獨立戰争是河洛民族意志爆發的必然結果,那麽我的疑問,是帝國統治河洛二百年,可這一情緒,爲什麽卻沒有更早的爆發?民族性畢竟隻是人性中的一部分,自然可以被人性的其他方面壓倒,河洛人可以團結起來戰勝一切,卻也同樣可以勾心鬥角分崩離析,所以最終的關鍵,還在帝國具體操控的手段才是。”
“我依然反對,我承認,民族性的确可以被人性的其他方面壓倒,但其本身卻始終是客觀存在的,而且會積累,會随着時間而發展,這也就意味着,隻要帝國以殘暴手段統治河洛一天,它就會不斷積累,而這個積累,總是會有到達限度的時候,所以爆發的時間不重要,但爆發這個事實的發生,卻是曆史行進的必然!”
如果說剛才還是局限于史觀,那麽現在,這個争端就已經發展到徹底的哲學領域了,兩人各執一詞,互不相讓,不過幸好,旁邊還有一個第三者,而且是頗具智慧與經驗的老人家,可以适時的打破僵持:
“你們的看法其實都道理,但是,弗雷德,我首先問你,你認爲問題出在布裏昂元帥的指揮失當,但以當時的四世皇帝陛下,以及帝國中樞而言,可能授權布裏昂元帥改變對河洛政策嗎?”
“這個……這,這,這是亞隆戴特皇帝無能!”
不愧是老人家,一句話就把弗雷德僵住了,停滞了半天,可能是逼急了,又或是情緒過于沖動,亞薩少校着急之下,竟冒出一句比之前的冷睿還要大逆不道的話來,惹來河洛少年的一陣白眼。
不過冷睿還沒得意多久,老人的眼光,卻也停在了他的身上:
“索爾,你認爲這是曆史的必然,那麽,如果冷逍這個人從未現于曆史,以易缜的軍事能力,第三年末會被帝國軍消滅,這是不争的事實吧?而在明君希洛克陛下登基後,以他的治政能力,河洛人還會繼續發動獨立戰争嗎?”
“這……。”
姜果然是老的辣,這下冷睿也啞了火。
“世事如雲煙,并非一兩個立場,一兩個觀點就可以完全涵蓋啊。”
老人若有所思的歎道,随即,便欣賞的看向冷睿:
“索爾,你目前是一個旅行者,但是,你有沒有興趣,成爲一名帝國軍人?”
“我?帝國軍人?”
冷睿下意識的反問道,但看到的,卻是老人欣賞的目光:
“不錯,你的才華,絲毫不在弗雷德之下,如果你有這樣的想法,我可以爲你争取一個進入帝國宇宙軍預備軍官學院的機會。”
“這……。”
面對突來的好意,冷睿明顯有些措手不及,兼又哭笑不得的樣子,但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如何推卻,隻得陷入了尴尬中。
不過幸好這時,少女突來的聲音,适時的打破了尴尬的場景。
“哥哥,海雷丁爺爺,宇宙船到帝都了!”
“海雷丁?”
突然間,冷睿好似發現了什麽般,一邊低聲輕吟着,一邊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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