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将官服将高大的身軀完全裹起,一絲不苟的貴族式須發下,剛性的臉龐上顯出鄭重而軒昂的神色,但是,在目光相交的一瞬,肖滄雲還是從伯爵眼中的一絲戰栗中,讀到了自己幾乎不敢置信的消息。
“是心中的驚惶嗎?看來……”
極力按捺住心情,少年臉上絲毫不動聲色,但口中卻以相當自信的語氣說道:
“因爲是在軍中,請恕我無法使用尋常禮節,中将閣下,我想知道,帝都的内亂發展到了什麽程度?”
“鎮定的語态,還要從開始就将談話的主動權掌握于手中……”,回憶着好友所教授的,傳承自河洛首相的強力交涉方式,少年盡可能維持着波瀾不驚的神态。
不過雖然是初學乍練,但恫吓卻似乎出人意料的有效,在語音入耳的瞬間,伯爵面上的剛毅神情竟完全崩潰開來。
“怎……閣下……!”
“請不必懷疑,我的确已經知道了一些情況,不過事态确實過于混亂,因而中将閣下,還請您對我加以詳述。”
“虛言欺詐,首先的要素即爲把握主動,多問少答……千萬不要多話,千萬不要……”,肖滄雲一邊暗記着好友的話語,一邊盡可能妥善的應對着伯爵的話語。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雖然也屬于亞薩貴族中普遍堕落的一員,但身居軍團司令官之位,并能被弗勞倫斯公爵視爲政治盟友,利昂庫爾伯爵也并非就是胸無城府的草包,隻是眼下,在身邊巨變的刺激下,匆匆逃亡的伯爵本身已是極爲緊張,而在心神稍爲鎮定後,心中所隐藏的,預備用以撥弄局勢的強力訊息卻又被眼前的少年猝然點破,因此,即使面對着肖滄雲算不上完美的唬詐,心防已然崩潰的中年貴族,卻也以相對客觀的角度,叙述起不久前在帝都所發生的事件。
“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事實上,從肖滄雲能憑借極少的線索就推出事實的輪廓就可知道,在帝都上演的事态中,其劇本構成并不算複雜,如果以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平民派系與貴族派系發生了内鬥而已。
但是,其中真正危險,甚至是緻命的,卻是内鬥的雙方,同時使用了大規模武力。
軍事鬥争,是政治鬥争最究級,也最具備現實破壞力的表現方式,特别是在政治鬥争并不具備完備規則的情況下,其副作用也就更爲明顯。
身爲河洛首相之子,冷睿深深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在大軍離開帝都時,對于後方的局勢,他曾刻意設置了雙重的制衡。
首先,是以漂亮的偷梁換柱,促使貴族與平民在臨時權力機構中形成平衡的人數,以防止某一勢力坐大,從而使帝都的歸屬産生變數,其次,則是抽幹帝都的主要軍力,隻在革命派手中留下少量的地面部隊,使其與貴族手中擁有的隐藏武力——貴族家中的仆役私兵組成新的平衡。
草率之下的舉措,遠遠算不上是高度穩定,但被嚴峻的客觀條件所限制,能做到這點,冷睿已然竭盡了心機。
不過遺憾的是,這一體系在維持了四個月零一天,也即持續到10月29日,即兩軍決戰前半個月的時候,卻終究還是崩潰了。
其中的導火索,則是一些激進的貴族,在入夜後,率領着數百名武裝者,在街頭點燃了熊熊大火,并以高度完備的組織性,對革命派成員的數個日常聚集點發動了猛烈的進攻。
單兵使用的光束槍,以及具有強烈爆破性的粒子炸彈,雖然隻是地面戰的小型兵器,但猝不及防之下,革命派的六個集會所依然被迅速摧毀,而超過百人以上的革命者,也在半個小時内失去了生命。
以他們的鮮血爲祭品,帝都如纖絲般的政治平衡線,終于斷裂開來。
事态,立即迅速的惡化起來。
在得知訊息後,首先,是以瓦迪埃爲首的革命派不顧貴族溫和派的反對,而斷然以帕楊手中的軍權,調集了數千名以革命者爲骨幹的陸戰部隊,對街頭的暴動者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武力鎮壓,而在對手開始敗逃後,在追擊過程中,更是窮追猛打的第二次攻入了亞薩園。
“怎麽會進入亞薩園?瓦迪埃先生怎麽有如此莽撞的舉動?這不等同于直接挑動内戰嗎!”
聽到此處,肖滄雲白皙的面容上,不由露出一陣濃重的陰雲——出身于大貴族家庭,而最終走上革命者之路的他,對于當事雙方的心态,都有着相當程度的了解,因此,也就更加明曉這一行動将導緻的結果。
“閣下所言極是,但是,事實卻絕非如此簡單。”
面對少年的質疑,心有餘悸的歎息着,伯爵擺擺手,露出了一個無奈的神情,而他接下來的話語,無論是語氣,還是所描述的事實,也變得更加沉重——
正如肖滄雲所擔心的,在再度攻入亞薩園後,革命者立即以有力的手段,迅速而堅決的剿滅了數個“可能隐藏暴動分子”的據點,不過,必須說明的,則是在這些據點中,包括了數座擁有相當武裝力量的著名貴族宅邸。
以此爲契機,帝都下方潛藏的火山,立時便到達了噴薄欲出的程度。
——在四個月前的帝都起義中,革命者曾一度攻上貴族專屬的亞薩園,并在激戰中将其上相當的部分化爲火海,但随着事态最終的迅速平定,除了以拉法葉特等數個家族爲代表的一批極爲保守,成爲革命者死敵的大貴族外,亞薩園中占總數三分之二左右的多數貴族并沒有受到直接的傷害,最終的損失,隻是被新政府強制繳納了部分财産,以及明确的取消了持續了數個世紀的貴族特權而已。
失去了持有的部分财産,以及從淩駕他人的上位跌落,不可謂不是極大的損失,但是,相對于革命者中激進分子“将貴族斬盡殺絕”的叫嚣,這已經是相當溫和的手段——何況從社會曆史的意義上看,這些貴族所失去的,也不過是他們長期以來将人類社會刻意扭曲,進而竊取的不正當所得罷了。
但是,對絕大多數的當事貴族而言,他們卻根本無法理解這一事實——“那些造反的平(賤)民利用手中的武力,強行掠奪了我們世代擁有的東西”,這是截然相異的立場下,慣于以自己爲中心的貴族們自然産生的想法。
伫立于敵對的雙方間,爲了彌合分歧,而達成最終的妥協,以華倫道爾親王爲首的貴族溫和派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努力,不僅要以帝都穩定爲籌碼,通過簡的渠道,以說服冷睿肖滄雲所代表的中立方,聯合其壓制瓦迪埃的革命派,使其不緻采取過激行動,同時也要設法壓服蠢蠢欲動,試圖強行反擊的衆多貴族們,避免他們做出飛蛾撲火的愚行,爲此,即使精明強幹如亞薩三名臣,也不免置身事中,沾染了大量的批評和怨宥。
表面的分歧可以暫時彌合,但内部潛藏的裂痕,卻并不足以在短時間内消除,而在這一刻,當平民的腳步再度踏入亞薩園,并以主宰者的姿态,強硬的焚毀數處貴族住宅的時候,平靜的表面下,亞薩貴族壓抑了四個月的怒氣,更是立時就無可阻擋的爆發出來。
“賤民,我們已經慷慨的容讓了這麽多,你們居然還不滿足,非要趕盡殺絕嗎?”
“我們根本無法共存與同一片天空下,是的,不要再相信那些背叛者的謊言,爲了帝國的榮耀,與這些下等人決一死戰!”
就這樣,被自尊、恐懼、怨恨,又或是其他的什麽情緒所推動,在10月30日清晨,以一批沖動的年輕貴族爲領導,超過一萬人的仆役和私兵已然在亞薩園中集結起來,在被發予步兵武器後,他們立即對進入亞薩園的臨時政府軍發動了強力的突襲,并在三個小時後,以勢如破竹的姿态,成功将毫無防備兼又徹夜未眠,已然疲憊不堪的政府軍逼入了軌道塔“尤加特拉西”内。
“你們沒資格踏足這裏,下等人!”
“這就是冒犯貴族尊嚴的下場!”
“殺入中間園,給這些賤民好看!”
憑借大量的飛行車,在軌道塔的出口設下重重工事後,俯視着畏縮于塔内的政府軍士兵,被意識中的勝利美酒所迷醉的年輕貴族們,不由意氣軒昂的呼喝起來。
但是,這樣的興奮感隻維持了不到半個小時,便與他們本人一同,在空中升起的數百個陰影中化作了灰燼。
“是的!這是對革命政府公然的反抗!這些反動的愚蠢貴族,想要恢複以往的殘暴統治,對于這樣的行爲,我們能做的隻有毫不留情的鎮壓,鎮壓,還是鎮壓!”
事實上,在得知政府軍的地面部隊在亞薩園敗退的第一時間,在九人議會中,瓦迪埃就好似早有準備般,立時做出了慷慨而強硬的陳詞,并命令帕楊率領戰鬥機部隊進入亞薩園平叛。
而十五分鍾後,當大批戰鬥機組成的陰雲再度籠罩于亞薩園的天際時,青年貴族的反抗軍在第一時間就潰散開來,與仆役們争搶着少量的漂浮車,狼狽的奪命而逃的他們,身上再也不見一絲一毫的所謂“貴族風度“。
盡管如此,但政府軍的戰鬥機部隊中,出身于平民的機師們,卻是不會看着這些發起反亂,手上沾有他們同僚鮮血的貴族們就這樣散去的。
由第一架戰鬥機開始,大量的戰鬥機群,開始将無情而密集的炮火傾瀉于狼狽逃亡的反亂者群中,而随着逃亡人群的擴散,政府軍的攻擊範圍也開始随之擴大,終于,在11時3分的時候,第一架向着貴族宅邸投擲炸彈的戰機,出現了。
而亞薩園遭受的第二次浩劫,也由此正式開始……
“亞薩園……第二次轟炸!”
如果說開始還能穩定住情緒,那麽聽到這裏,緊緊攥着雙手的肖滄雲,真的是已經近乎失态了——雖然感情中有着對貴族的厭惡,但乍聽到自己成長的地方遭到第二次的慘痛浩劫,能夠強行壓制自己,沒有當場驚呼出聲,這已經是少年幾個月磨練後的進步了。
但盡管如此,少年壓抑的聲音中,依然流露出一絲明顯的怒意:
“……那麽接下來呢?親王殿下和各位大人在做什麽,他們絕不可能就這樣看着……。”
“是的,親王殿下堅持要和平談判,但事實證明,他錯的無以複加。”
面對少年的疑問,利昂庫爾伯爵臉上露出的,隻有一絲諷刺的苦笑……
“瓦迪埃先生,你們到底想做什麽!這樣轟炸下去,是想殺光亞薩園裏所有的貴族嗎!”
一如肖滄雲所猜測,當轟炸中毀滅的貴族宅邸達到三位數後,九人議會中,歐根.索.華倫道爾親王終于無法按捺自己的情緒,帶同身旁的帝國三名臣,須發皆白的貴族老人長身站起,威嚴而憤怒的目光,灼然逼視向面前的瓦迪埃。
但是,青年革命家用以回報的,卻是絲毫不弱于對方的憤怒,還有一絲冰冷的嘲諷:
“尊敬的親王殿下,您終于站出來了嗎?”
話音落地的同時,一封素白色的信函也被青年不屑的擲在了會議桌對面,白發老人的面前。
“這是……?”
面對親王的疑問,瓦迪埃一言不發,隻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尊敬的親王殿下,君之來函已悉知,深以爲殿下論斷之正确,誠然,國家之間有着世代的仇怨,但面臨巨變的時代,您,我親愛的朋友和長輩,是的,面對着那些卑鄙而低劣的暴民,親愛的殿下,我們唯有攜手起來,您在帝都,鄙人則在前線,隻有我們的攜手,才有逆轉此刻之局勢,徹底擊敗暴民,守護時代秩序與榮光之希望……。”
最初還是坦率而無畏的神色,但是,當把信函念到一半的時候,老人的臉色已然開始露出明顯的陰郁,而當讀完最後的落款時,出現在衆人面前的,就隻剩下了一張泯然的死灰色面容。
“……您親愛的朋友,奧路菲.路德維希.海克利斯……好狠,海克利斯的小子!”
“啪!”
憤怒之中,白發老人失卻了儀态,重重将信函拍在桌上。
面對着親王的怒斥,瓦迪埃一言不發,隻是冷漠的神情中,肅殺的意味愈發深重起來。
而在半分鍾後,荷槍實彈的軍士們,已然湧入九人議會的會場,将冰冷的槍口指向了貴族派的議員們……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隻有我事先有所提防,才在押解的路上,通過一些部下的幫助逃了出來,弗勞倫斯子爵閣下,瓦迪埃這是叛亂!帝都是我們的根本,就是爲了這數百萬大軍的軍心,請閣下務必……。”
随着對事件的描述,伯爵的情緒逐步穩定下來,而其言論也越發具備了條理性與說服力。
“請稍等一下,首先,我絕對相信陰謀者不是親王殿下,因爲殿下是一個性情溫和而恬淡的人,而且退一步講,即使是爲了奪回華倫道爾家族失去的東西,我相信以殿下的閱曆和經驗,也絕不會采取如此淺薄和急躁的手段,但是……。”
被突來的訊息所刺激,肖滄雲的腦中有些失去了以往的清明,但出于謀定後動的謹慎個性,他還是輕輕揉着修長的手指,微微沉吟着,回想起以往成長中與那位老人的接觸,試圖首先歸納出事情的脈絡。
“是的,所以瓦迪埃這無疑是……。”
見到肖滄雲依然在思索,伯爵立即出言道,不過遺憾,又或者是幸運的是,他的話語剛說到一半,卻已然被一縷優美而迅捷的女聲截斷。
“伯爵閣下,您煽動的确實很有藝術性,不過其中是否也太小看了我們呢?這樣淺顯的反間計,難道您真的看不出來麽?如果您繼續堅持己見,我可不可以将您的行爲理解爲别有用心?”
清麗的語音,以及昂揚的自信感,就如同清朗的明月般,瞬間将少年心中的陰霾驅散,而伴随着它的,則是電子門打開的滑動聲,以及随後出現的戎裝麗人。
“……弗勞倫斯小姐?”
“姐姐?你怎麽來了?索爾那邊怎麽樣了?”
“正在手術,我來這裏就是受他所托,不過還是先說眼前了,哼,說起來那位奧路菲殿下還是值得贊賞,其離間計的高明之處,就在于恰到好處的利用了帝都勢力的心理——在主宰帝都的權力誘惑下,瓦迪埃固然會吞下誘餌,伯爵閣下您,竭力勸說我們回兵帝都,難道就沒有什麽私心麽?”
伴着清脆而穩健的腳步聲,金發麗人快步走到指揮台前,清雅如月的美眸中,滿是理智與智慧的光彩。
而被其所影響,肖滄雲之前微顯紛亂的思緒,在數息之中,便已然迅速組合完成。
“是了,這樣想就合理了……一切都是海克利斯的反間計,而其最狠辣的地方,就是利用了帝都派系的矛盾,以及雙方對權力的過分執着……不愧是姐姐,一言就道破了其中的本質。”
但是,随着思考的逐步深入,濃重的陰雲,很快又在少年的内心中浮起,而其最爲爲難之處,就是“即便明白了真相,但在事實已成的此刻,卻又能做些什麽?”
正如很多事情,并非是知曉情勢就可以改變——一如冷睿以促動第三軍團的反亂,将海克利斯軍逼入不勝無歸的絕路般,奧路菲犀利而緻命的還擊,在這一刻,已然将亞薩軍逼上了同樣的境地,不僅是軍力和士氣均處于下風,而且手中唯一的星騎士已失去戰鬥力,甚至帝都的亂局,已然将己軍的後路斷絕……
“這樣的話,恐怕失敗……已經很接近了。”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縱使有着首屈一指的軍學天才,但面對着如此的劣勢,肖滄雲依然不得不承認敗勢的形成。
仿佛是被少年的心情所呼喚,就在這一刻,沉默許久的偵查部門,卻突然傳來了緻命的訊息——
“司令官閣下,海克利斯軍已然開始第三次進軍,動向預判爲……試圖與我軍決戰!”
“果然是這樣嗎?前有強敵,後方變亂,或許,這真的是我軍的絕境嗎……”
喃喃沉吟着,少年臉色黯然,雙肩微微偻下,如被壓上了巨大的重負般,緊攥的雙手已然滲滿了冷汗,而澄澈的黑色眸子中,一絲沉重的陰郁,正有如實質版的凝聚着,久久不見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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