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别的場面,總是讓人傷感的。
晚宴後的第二天,弗雷德與海雷丁元帥就接到了正式的調令。
對于海雷丁元帥,我最初的觀感還算不錯,但因爲之前在宇宙港發生的事情,所以我對他的看法稍微下降了一些,不過不管怎樣,面對一個即将走上戰場的六旬老人,即使單純是作爲晚輩的禮節,在臨行前,我還是以誠懇的态度對元帥的獲勝表示了祝願,而元帥也很有風度的對我道謝,于是,我們之前的些許不愉快也就此被抹去。
不過,我可以以平靜的心情看着海雷丁元帥離開,但是,當面對弗雷德時,我的心境卻莫名的複雜起來。
因爲,相對于其他人,熟知曆史和各國關系的我,太明白這次戰争中蘊藏的危險了——
在資料記載中,我們這個時代的曆史起始于兩千二百年前。當時的人類,分布在八個星系的數百顆行星上。
而在一千年後,在銀河聯邦建國時,人類控制的星系數則增加到了十六個,也就是從這時起,人類社會的近代空間地緣分布才真正成型。
這十六個星系,被聯邦的第一任總統楊昊分别以遠古流傳下來的十六種人類文明命名:
中央九星系——巴比倫、波斯、哈拉巴、亞特蘭蒂斯、底比斯、印加、雅利安、羅馬、迦南。
邊緣三星系——腓尼基、雅典、克裏特。
河洛四星系——美索布達米亞、阿茲特克、殷商、河洛。
時至今日,雖然銀河聯邦聯邦早已被亞薩取代,之後又分裂爲并存于世的四大強國,但出于對曆史文明的尊重,各國都沒有改變星系的名稱。
目前的亞薩帝國,擁有中央九星系的亞特蘭蒂斯、巴比倫、波斯、哈拉巴、底比斯、印加、雅利安共六個星系,同時在名義上統治着擁有中央九星系剩餘其三的海克利斯王國和擁有河洛四星系的河洛帝國,雖然不複全盛期時的鼎盛氣勢,但在領地和人口上依然堪稱爲宇宙第一強國。
但與此同時,它在某些方面,卻又是非常貧弱的,比如,它與其他三國間的糟的不能再糟的外交:
二百年前,一場河洛獨立戰争,在亞薩人的屠殺之下,河洛人死亡達到億數之多,此後的一百年之内,兩國互相視爲仇敵,再無任何往來。
同樣是二百年前,身爲亞薩一方領主的雷哲.海克利斯.德.羅馬侯爵.麥爾斯在河洛獨立戰争的後期,趁着亞薩宇宙軍陷入河洛戰場的時機,悍然在羅馬、迦南、雅利安等三星系同時發動叛亂,并成功建立海克利斯王國,就是這來自背後的緻命一擊,才使得亞薩帝國被迫吞下了河洛獨立戰争失敗的苦果,并從此一舉失去宇宙霸主的位置。因此,直至今日,不管名義上如何,但在精神上,亞薩依然對海克利斯恨之入骨,甚至“海克利斯”這個名詞在帝國的非官方社交場中,依然是“叛徒”和“騙子”的代用詞之一。
但是,比起河洛和海克利斯來,亞薩還有一個更加仇視,也是從它建國之時起就存在的夙敵,那就是——占據了邊緣三星系的艾洛伊斯共和國。
艾洛伊斯與亞薩幾乎是同時建國——五百年前,在銀河聯邦的末期,一代枭雄威廉.華倫道爾發動了聲勢浩大的軍事政變,建立了亞薩帝國,而反對威廉的人們則逃離亞薩,并在邊緣三星系建立了艾洛伊斯共和國,定都于克裏特星系的主星蘭斯洛特,并憑借位于雅典星系中央的天險奧德修斯回廊、以及坐落在其出口處的無敵要塞“聖槍”,用亞薩語則是叫做“隆基努斯”阻止了帝國發動的第一次侵襲。
五百年來,亞薩從沒有放棄過對這個“夙敵”的撲殺,在威廉建國時,二代皇帝隆德施泰特時,以及三代皇帝巴魯迪茲時,亞薩帝國先後接連發動了三次雅典星系争奪戰(這是非正式的叫法,亞薩官方稱之爲三次讨逆戰争),幾乎是每一代皇帝都要打一次,隻可惜由于聖劍要塞的存在,亞薩軍雖然在星際戰中略占優勢,但卻始終無法攻入艾洛伊斯本土,隻是白白損失了共計超過三千萬以上的士兵。
二百年前,在四代皇帝亞隆戴特執政時,河洛獨立戰争爆發,河洛和海克利斯的獨立使得亞薩國力巨損,因而隻得停止對艾洛伊斯的進攻,轉而開始休養生息,直到十年前現任皇帝威廉二世登基時,才由亞薩三元帥之一的名将布倫貝克公爵指揮,集中超過兩千萬的将兵,發動了聲勢浩大的第四次雅典星系争奪戰。
在這次會戰中,布倫貝克公爵運籌帷幄,面對無敵要塞隆基努斯,他竟然以要塞對要塞的戰術,從其他星系調來了亞薩的三個移動要塞“貢露”、“奧爾布達”和“斯卡蒂”,憑借優勢火力以車輪戰法與隆基努斯要塞用要塞主炮對轟起來,最終雖然貢露要塞被擊毀,但隆基努斯要塞也終于被無力化,從而使得艾洛伊斯軍的防禦線從中央被撕開了一個巨大缺口,從而處在了絕對的劣勢中。
隻是可惜,就在布倫貝克元帥打敗艾洛伊斯軍的時,海克利斯竟突然出兵威脅亞薩,加上财政大臣斯比埃奇籌來的那筆“賣貴族錢”終于用盡,而我的父親則代表河洛拒絕了亞薩的借款要求,因此,在武力與财政的雙重壓制下,布倫貝克元帥終于不得不含恨退兵,遺憾的放棄了這次擊滅艾洛伊斯的大好機會。
一年之前,據說是亞薩的近臣派爲了穩固權位,于是說動亞薩皇帝再度發動了第五次雅典星系争奪戰戰,隻是這次艾洛伊斯人已經吸取了教訓,兩邊剛開戰沒多久,他們就聯絡海克利斯那邊又發動起了牽制攻勢,再加上修複的隆基努斯要塞和穩守不攻的艾洛伊斯軍,縱然布倫貝克元帥将略過人,但也不得不在稍微占了點便宜後,便又被拖進了後勤不足的困境裏,最終被迫無功而退。
這兩次大戰,亞薩上層或許達到了他們彰顯武力和穩固權位的目的,但與此同時,又有超過六百萬以上的亞薩士兵倒在了奧德修斯回廊中,用他們的生命作爲了血之回廊的獻祭。
而現在,剛停戰沒多久,亞薩卻又要發動第六次攻勢了,從軍力調遣和統帥指派看,具有雙倍于前的兵力,而且是帝國三元帥中的兩人一起出手,獲勝當然不是難事,但要想攻進艾洛伊斯本土,海克利斯的威脅和财政危機依然是主戰場外的最大威脅要素,特别是财政危機,無論如何,我也不相信父親會借給亞薩充足的軍費,讓它有機會消滅艾洛伊斯這個威脅的。
财力不足,而又調動多數的軍隊去進攻堅固的要隘,在我所知道的範圍内,在這樣的戰略環境下,唯一可行的戰術隻有快速的拼死進攻,以人數換取勝利,但這樣做,無論是對士兵,又或是前線指揮的中下層軍官來說,都是極爲危險的——我之前和安妮說的完全是謊話,在我看過的影像記載中,在宇宙戰争,特别是大規模的宇宙戰争中,當戰場上兩軍開始交火後,要說誰死誰活,可能有一部分是看個人能力,而更多的,則就是大家一起來賭天命了,要塞炮、戰艦炮、星際戰鬥機還有戰鬥艇的小型光束炮……錯亂紛雜的炮火一對轟開,遠在主戰場以外的高層指揮官可能無所謂,但對于身處前線的軍人來說,炮火無眼,又是在這樣的烈度下,誰就敢說自己就能在紛亂的戰場裏活下來?
正因如此,在即将到來的這場高危險會戰中,我才異乎尋常的擔心起弗雷德的安危來。
作爲我到亞薩之後結識的第一個朋友,弗雷德是至今爲止,除了表哥之外,唯一一個可以讓我衷心佩服的同輩人,我與他之間的感覺,不同于與肖滄雲之間的那種因處境和思想相近而産生的心靈共鳴,倒更像是一種因互相欣賞而産生的惺惺相惜,對于他的投身軍伍,雖然因爲成長環境的差異,我不能完全感受,但不管怎樣,我多少還是能理解一些——在階級化的亞薩,如果想得到優越的社會地位、優渥的生活條件,作爲平民,唯一或許有機會的出頭方式,就隻有從軍,并在戰場上不斷獲得功勳,以自己的性命爲賭注,去嘗試着改變未來的命運。
正因爲這種理解,在這個清晨,當人們站在弗勞倫斯城堡外送别送别他們時,面對着神情堅毅,正溫柔的的安慰着安妮的弗雷德,站在一旁的我幾次想試着說些什麽,但最終都讷讷的沒有說出來。
作爲一個關心他的朋友,我擔心他的安危,不希望他走上随時可能會死的戰場,但是,同樣作爲一個人格平等的朋友,出身優渥,憑借父輩的餘蔭而擁有地位的我,真的就有立場,有資格去質疑,或是勸阻他的這種行爲嗎?我心中不斷問着自己,但卻始終無法做出一個肯定的回答來。
在這一刻,清晨的晖光下,亞薩園的景色是那麽的美麗,但與此同時,看着遠處緊緊相擁的兄妹,特别是安妮那緊緊拉着弗雷德的小手,我的心中卻不由被一種悲哀與内疚的感覺所充塞着……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的這種感覺也愈發強烈起來,終于,在弗雷德溫柔而堅決的松開安妮的手,走向已經等在島邊的伊爾芙時,我幾乎是不由自主的邁步上前,擋在了他的面前,大聲說道:“弗雷德。”
“怎麽了?索爾?”弗雷德溫和的笑了笑。
“你……。”
我想開口說話,但心頭卻百味駁雜,腦子也在這一刻亂成一團,隻有一個想法始終橫亘在我心頭,讓我始終無法發出聲音來——難道,面對着這樣一個獨立而尊嚴的男子,我能夠擅自以我的意志來讓他放棄自己的決定嗎?我有這個立場嗎?我有這個資格嗎?我憑什麽去阻止他?
“放心吧,我會回來的。”似乎猜到了我的猶豫,弗雷德笑着拍了拍我的肩:“不過,這段時間可要拜托你照顧安妮了。”
“你……。”沉默許久後,我終于低下頭去,頹然的讓開了道路:“……我知道了,我會的。”
“謝謝。”弗雷德笑了笑,随即大步向前,再沒有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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