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爲什麽要開槍?”
安秉臣一邊注視着全息界面中有如螞蟻般往來奔忙的上千隻卡魯,一邊問站在跟前的何滿桂。
“那種巨大的猛禽已對卡魯發動過攻擊,我們必須做出反應,讓它們明白我們是誰。”
何滿桂挺胸收腹,站得筆直,一闆一眼回答道。
安秉臣搖搖頭,視線轉向了這位資深侍衛:“我問的不是你爲什麽要射殺那種紅冠大鳥,而是你爲什麽要救那個塔塔爾人?”
“這個結果,純屬無心之舉。那個塔塔爾人正好在目标附近,最重要的是,它沒有對我們做出任何有敵意的行爲。”何滿桂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雙手放在身體兩側,緊貼着防護服的腿甲兩側。“爲保證第一階段清理工作的進度,我提議地面巡邏隊可以自由射殺靠近施工地點的入侵生物。”
“建議收到,我會考慮的。但是,我希望你今後不要再妄自幹涉這個世界的本來秩序。我們隻是一群臨時過客,沒有必要介入本地的生态循環圈,那樣做不僅會給信标的修複工程帶來意想不到的影響,從長遠來看對本地文明的發展也沒有任何好處。”
安秉臣的聲音變得更加嚴肅,他停頓了一下,望着何滿桂:“茲克星叢林之子給我們的教訓已經足夠深刻。兩種差異太大的文明,就像兩顆沿着不同軌道公轉的行星,毫無緩沖的直接碰撞必然帶來嚴重後果。關鍵是,我們現在沒有時間和精力來構建與本地文明深度接觸的緩沖協議,塔塔爾人,也不是我們造訪莫勒亞星的目的。”
每一種智慧文明,甚至每一個獨立運轉的生态圈,都有自己的特點和規律。尤其像塔塔爾人這樣的亞文明,外部來訪者如果貿然介入,必然會給整個體系帶來禍福難測的連鎖反應。
除了孕育生命之外,行星并不是宇宙中值得格外關注的焦點。任何一個有能力穿行于星空的智慧種族,都有各自不同的方法從宇宙中獲取無盡資源和能量。如果不是極爲特殊的情況,很少會有星際智慧種族去觊觎某個行星世界的所謂珍稀礦藏,因爲廣袤的宇宙中什麽資源都有,無論數量還是品質都遠遠超過一顆行星所能包含的全部。
從與藍旗學院的弗萊岡學者的交談,安秉臣已經漸漸明白,茫茫太空中的每一顆行星更像是文明生物的孵化卵。隻要各方面條件成熟,運氣也不是太差的話,這顆行星上的智慧生物最終總能突破卵殼,邁入更爲遼闊的外部空間,或以成熟文明的心态探索自身存在的哲學意義,或是勇往直前地追尋本種族發展的終極目标。
真正能憑借自力走出卵殼的智慧生物很少會眷戀生養于斯的母星,他們通常也不會對某顆單一行星寄予太多情愫。星海之中的無盡世界,才是更高等級文明生物的征途所在。
無論是善是惡,無論是正是邪,無論征服、殺戮和破壞,還是探索、研究和建設,總歸都需要先走出搖籃才能做到。
但像塔塔爾人這樣的亞文明生物,隻不過是卵殼中閉着雙眼羽翼初現的雛鳥而已。這個階段中,高等文明的貿然介入不但有害無益,更可能隻會起到揠苗助長的反效果。另一方面,從來自外部的高等文明視角來看,這樣的揠苗助長對他們自身也沒有任何意義。
所以,陶圖格聯盟内對新發現的亞文明世界通常采取不接觸、不幹涉、不交流的态度。自從聯盟委員會建立以來,這個三不原則基本上已經成爲一種默認規則。隻有等行星上的智慧物種成熟到足以走向星空時,聯盟委員會才會派出官方使節,經過一系列考核審查後正式邀請對方加入聯盟。
當然,并非所有情況都是這樣睿智中立的運作流程,比如弗萊岡奴隸販子們在邊荒星區對茲克星的粗暴入侵和蹂躏。在根本無利可圖的前提下,全聯盟二十九個種族的星空旅行者們大多會自覺地奉行三不原則,因爲唯有這樣做才能最大限度保障自身利益。
何滿桂開槍射殺了兩隻襲擊塔塔爾人的紅冠巨鳥,這不算明顯的介入幹涉。但根據附近卡魯的四元相位數據記錄,何滿桂還向當時正在施工現場值班的亞伯求援,希望這位尼澤蘭人以心語技能協助他與那位塔塔爾人交流。
這麽做,就有點過了。
何滿桂再次挺直了身體:“我拯救的是一個智慧生命,我對自己的行爲不會有任何後悔。我請亞伯過來幫忙,僅僅是想警告那位塔塔爾人,以後不要再靠近施工現場。同爲智慧生物,我不希望看到那位塔塔爾人白白送了性命。”
聽出這位老民兵語氣中的倔強,安秉臣愣了一下。沉默良久後,他的嘴角無聲地揚了起來。
已經很久沒有人敢這樣當面頂撞他了。
“呵呵,這麽說你還有那麽點英雄惺惺相惜的情懷了?”安秉臣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這個變化立刻讓何滿桂已經放松的肌肉又繃緊起來:“智慧生物的定義是多元化的。你爲救塔塔爾人殺死了兩隻巨鳥,你又怎麽知道那兩隻紅冠巨鳥不是這個星球最終的主人?如果當時在現場巡邏的不是你而是一位同樣長着翅膀的薩雷斯人,那他是不是應該幫那兩隻紅冠巨鳥完成一次捕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評判标準,然而,并不是每個标準都能在短時間内被證明是正确的。
安秉臣揮了揮手:“這事就到此爲止吧,記住,下不爲例。你現在馬上和胡安跟薩雷斯人去極地那邊走一趟,塞巴多提大王打算勘測一下這個星球。”
根深蒂固的忠誠,讓何滿桂放棄了毫無意義的辯解。他舉起右手敬了個禮,并腳立正後轉身走出了彗星号的指揮大廳。
“也許,我并沒有資格指責他。”望着在何滿桂身後緩緩閉攏的兩扇合金艙門,安秉臣喃喃自語道。
“那麽,你這算是在間接地指責我嗎?”在他的腦海深處,諾瓦低聲詢問。
現代人類,同樣是五萬九千多年光臨地球的達文巴真知者違反三不原則的幹涉結果。
諾瓦用自己的基因,改造了當時剛剛邁入部落文明階段的原始人類。她所做的,遠比何滿桂要嚴重得多。
截至到安秉臣一行離開地球之時,人類仍然沒有完全邁入i型能量文明的門檻。說的不好聽一些,人類和塔塔爾人一樣,都同屬于亞文明生物。
安秉臣等互助會衆,以及他們所遭遇的一切,同樣是星台意外介入的結果。
從這個角度來看,創造了星台并在宇宙中四處傳播的造物主,難道不是也違背了三不原則,對胚胎期的亞文明物種頻繁實施幹涉嗎?
“我不想指責任何人。”安秉臣轉過頭,望着全息界面中依稀露出四條脊線的信标石山。整整一千隻卡魯片刻不息地忙碌着,但工程進度仍嫌緩慢:“這一路走來,感覺成神頗難啊。”
“是那些茲克人讓你心煩意亂嗎?”
武裝者軍團在茲克星總共招募了兩萬多名猿人,其中有八千多精銳戰士自願跟随艦隊離開了那個叢林世界,最終跟随安秉臣來到四千多光年外的莫勒亞星系。
這些猿人都是極其優秀的戰場勇士,但因爲天性好動的本能,無論重複多少次紀律訓練,無論如何嚴厲懲戒,這些家夥始終無法做到像人類那樣絕對循規蹈矩。安秉臣不得不放棄了對他們的更進一步訓練,隻能把猿人們圈養在每艘星艦上的封閉式艙區。
但是,這些閑得無聊的叢林武士們一刻都沒有安甯。爲争奪配偶或地盤的意氣之争不斷升級到吵鬧對罵,甚至聚衆鬥毆,每隔一段時間星艦的垃圾處理場總會發現一兩具遍體鱗傷的猿人屍體。
負責管轄這些猿戰士的司康、傅青山、熊大海等人四處奔忙滅火,鎮壓騷動,累得疲憊不堪幾近崩潰,安秉臣親自主持了幾次公開處決儀式後終于明白過來,不管他再殺多少帶頭的壞榜樣,那些茲克猿人們仍然會沿着血脈中的本能之路繼續走下去,至死方休。
臨近莫勒亞星系之前,他讓整個艦隊暫停前進,随後通過全息界面召集了全體茲克戰士詢問他們可有自行解決之道。
茲克衆猿的回答是在艦隊中建立一個流動角鬥場,讓所有積累的恩怨都通過這個渠道獲得發洩。爲了降低不必要的傷亡,這個角鬥場僅允許徒手格鬥,禁止攜帶器械出場。
流動角鬥場建立之後,各艘星艦上的打架鬥毆事件果然銳減,甚至吵架謾罵都少了許多。表面上看起來,愈發惡化的艦上治安情況終于得到了有效遏制。
這件事給安秉臣帶來了旁人難以想象的巨大打擊。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獨自靜坐在自己的艙室中,不斷反思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做錯了?
作爲他腦中暫住戶的諾瓦,自然是對互助會會長心理變化最了解的人。
“不,真正錯的不是茲克人,是我。我隻是希望能讓這世界變得更好一些,所以才想憑借星台賜予我的力量修改世界運轉的規則。但是,我終究不是神……”這些沒有出口的感悟,直接從安秉臣腦中流過。
“每一條規則都有其适用的範圍,沒有适合所有人,适合所有情況的規則……”
諾瓦的安慰被重新開啓的艙門打斷。
臉上扣着呼吸面具,通體發亮的速烈人玄和尼澤蘭心語者亞伯同時走了進來。
“我們成功破譯了塔塔爾人的語言系統!這個被何滿桂救下的塔塔爾人是出來尋找新水源的,他們在沙漠深處還有一個部落基地。”
武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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