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少飛睜開眼睛,朦朦胧胧中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他認得那張布滿粉刺的年輕臉龐,臉的主人名叫賀慶,從田建明、李均到現在許志剛三屆一直是信息部核心成員,
随後,他看到了白色的艙壁和天花闆,以及矗立在病床右側的兩名醫生和一隻卡魯。
他們都在注視着自己。
“我在哪裏……?”姬少飛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他随即回憶起自己失去知覺前的畫面,又接着問道:“玄武……被山海号回收了嗎?”
賀慶點了點頭,臉上沒有太多表情:“這裏是海參崴,昆侖号的醫療中心。你們繳獲的國防軍玄武戰車,已經被山海号運往月球基地。任務倒是完成了,不過你背後也挨了三槍……”
姬少飛不以爲然地微微一笑:“任務完成就好,我昏迷了多久?”
“七十多個小時,你的傷勢非常嚴重……”賀慶坐了下來,他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太好,這讓姬少飛有了一絲不詳預感。
“有多嚴重?”
“脊柱第六節到第七節之間的神經中樞受創嚴重,第七節脊骨被彈頭擠壓損毀,那枚子彈從腹腔離開之前還洞穿了你的肝髒和腎髒,随後的内部大出血讓這兩個主要器官幾近壞死。根據章院長的說法,你沒有當場斃命,已經是天大的運氣了。”
“可是,我現在仍然還活着,對嗎?”姬少飛試圖活動一下自己的手腳,卻發現根本沒有任何感覺。
賀慶凝視了他片刻,然後才繼續道:“爲保住你的性命,醫療中心不得不緊急截斷你的脊柱和神經中樞,同時切除了受感染病變的腹腔内髒……”
“喂……等等,截斷脊柱?切除器官?那我現在……”
姬少飛這才發現,自己所在的病房是個單床特護病房。他已經用眼角瞟到,右側那兩位醫生身邊的小台子上堆滿了各種醫療儀器,心電圖儀、自動呼吸機,吸液泵等等。
“爲了讓你活下來,我們的醫療中心已經盡了最大努力。”賀慶一邊說着話,一邊與對面的老醫生交換了一下眼色,這個動作讓姬少飛的心髒驟然縮緊。“現在,盡管已經過了危險期,但對你的治療仍沒有結束。更重要的是,你必須在今後的兩條道路之間做出一個選擇。”
“選擇?”姬少飛皺起眉頭。
那位頭發花白的老醫生往前湊了一步:“你的中樞神經系統嚴重受創,已經無法再像從前那樣控制四肢做出各種動作。你的四肢都在,但它們永遠不可能再收到神經中樞傳遞的運動信号,伴随着時間的流逝,肢端各部位的肌肉群會因爲缺乏運動而逐漸萎縮,甚至病變壞死。用通俗的話來說,你不僅失去了雙腿,也失去了雙手,比高位截癱病人更糟糕。除了失去生活自理能力之外,爲維持軀體的必要生理運作,你還得随時随地帶着這一大堆壇壇罐罐。”
老醫生用手指劃了一下身邊的那堆醫療儀器。
想到自己坐在電動輪椅上,隻能用嘴咬着控制器,輪椅後可能還要拖一個裝滿醫療儀器的小車廂,姬少飛的心立刻沉了下去。
他并不是一個怕死的懦夫,但生命之中有太多事情比死亡更加令人難以承受。
“你剛才說,還有另外一種選擇?”他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坐在椅子上的賀慶把身體向病床這邊傾斜了一點,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絕望的姬少飛。
“你聽說過玄鳥系統嗎?”
“玄鳥,是信息部研發的那套大腦皮層……嵌入式神經感應系統嗎?這項技術好像在大通物流保安部隊中進行過小範圍的普及測試,我記得一年多以前看過一份報告,包括大通物流保安部隊總指揮孟天華上校在内的五名實用階段測試者,在接受手術五個月後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軀體功能紊亂症狀,這個項目不是因此被暫停了嗎?”
賀慶點了點頭:“是的,玄鳥技術還存在很多問題,牽涉到人體的事情,即使是卡魯也無法做到盡善盡美。雖然項目暫停普及推廣,但工程部那邊卻一直沒有停止對它的研究。就在兩個多月前,研發小組又有了令人震驚的新發現。”
姬少飛望着滿臉粉刺的賀慶,他不明白對方爲何突然提起這個半途而廢的研發項目,這和他的傷勢又有什麽聯系?
“相位脈沖炸彈給我們帶來了很多麻煩,不光我們在亞洲和美洲的機器人單位損失慘重,活動在環太平洋地區的大通物流保安部隊也受到嚴重沖擊。五名玄鳥受術者中有三人因軀體功能紊亂被送往醫療中心處理,包括孟天華上校在内的另外兩人症狀不算明顯,所以依然參與日常訓練和勤務活動。”
“在巴西境内的一次行動中,孟天華上校所部遭到相位脈沖炸彈襲擊,植入他體内的玄鳥模塊卻沒有停止工作,甚至未出現任何異常情況。這個奇怪現象引起了工程部的關注,他們調查了五位手術者出現軀體功能紊亂的具體時間,結果發現五個人的紊亂症狀都出現在我們發動全球相位脈沖風暴之後的二十四小時内。很顯然,相位脈沖效應對他們腦中的玄鳥模塊産生了某種幹擾影響。”
“可是,孟天華上校再次受到相位脈沖沖擊後卻沒有出現任何不良反應。”賀慶注意到姬少飛的疑惑表情,趕緊又補充解釋道:“月球基地一直在分析你們繳獲的那輛玄武戰車上的反制模塊。初步研究表明,那是一種基于矽晶半導體技術的被動防禦系統,它僅能保護電磁系統不受相位脈沖影響,而且這種技術還會導緻整個系統的臨時停頓。早在嘉興戰事中,我們的前線觀察員就已經發現,國防軍戰車在投擲相位脈沖空爆彈的瞬間會突然僵硬不動。”
“玄武上的反制模塊明顯超出了南方政府的技術水準,制造成本不算高但卻完全足以保護國防軍的車載電磁系統,沈部長認爲這絕不是南方兵器工業公司能夠搞出來的東西。而孟天華上校的情況,卻是我們迄今所知道的唯一一個四元相位模塊能免疫相位脈沖效應的特例。”
賀慶的眼睛裏放射着激動的光芒。突然橫空出世的相位脈沖炸彈給互助會帶來了巨大災難,如果能找到解決這個難題的方法,其戰略意義完全不啻于智庫的重生。
“魔都戰役結束後,工程部集中大量人力物力在北極地區用各種當量的相位脈沖炸彈對玄鳥模塊進行了上千次實爆測試。”賀慶的聲音突然降低了許多,仿佛在述說一個不允許洩露的超級秘密:“他們最後發現,在低效能輸送的閉合系統中,相位脈沖風暴的沖擊威力會呈現出幾何級數的遞減。”
姬少飛尴尬地望着對方,喃喃吐出四個字:“我聽不懂。”
他隻是個戰前某野雞大學法律系畢業的文科生,對這些技術上的細節壓根沒有太大興趣。
但是,賀慶顯然是琢磨和擺弄這些概念的行家裏手。
面對姬少飛的茫然,那張布滿粉刺的臉上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嘿嘿,那我就用最直白的話來說吧。超微功率的弱電路系統,是抗衡相位脈沖炸彈的技術關鍵。其實,國防軍的反制模塊并非一枝獨秀,在烏拉爾山脈的戰鬥中,我們也有少許本地機體在露西亞人發動的相位脈沖攻擊中幸免于難。當時賈承業工程師的研究發現,如果能以物理手段切斷整個系統的工作回路,即以手動方式取出雙極電池,而不是用開關電路來控制動力源的閉合,是完全可以無視相位脈沖炸彈的攻擊的。但是,我們無法知道敵人會在何時投擲相位脈沖炸彈,也更不可能随時都讓我們的足肢戰車或武器處于半癱瘓狀态。”
“北極的研究表明,烏拉爾山脈中幸免于難的那些本地機體,大多是一些有病在身的故障機體,它們中的大部分都存在電路接觸不良等問題。這些被視爲潛在故障的隐患,恰恰正是它們僥幸逃過劫難的關鍵因素。”
賀慶說到關鍵處,整個人都忍不住興奮起來。真不知道當初部門選人的時候,爲什麽是信息部而不是工程部挑中了這個理工男思維的家夥。
“爲了避免強電流對植入者的大腦和神經系統産生不良影響,玄鳥模塊沒有外接雙極電池,而是以人體毛細血管管壁滲透原理提供系統工作動力,這種直接源自人體消化分泌系統的生物能源在正常運作時的功率微乎其微。你現在明白一點了嗎,是不是和那些烏拉爾山脈戰鬥中存活下來的老舊機體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就是說,功率越大,動力越猛,死得就越快?”姬少飛發出夢呓一般的頓悟感歎。
賀慶的腦袋馬上像雞啄米一樣亂點,臉上也眉眼綻放出和善的微笑,仿佛這一刻他似乎終于找到了自己一輩子都遍尋不着的知音。
“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麽意思?”姬少飛的下一個問題立刻讓賀慶臉上的笑容不翼而飛。
病房中的空氣似乎有些凝固。
賀慶的聲音突然又變成了最初的那種冰冷和凝重:“新版本的玄鳥模塊需要一位實體植入測試者。”“嗯?”“而你,正是目前最合适的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