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鄉,你們被解放了!”
正在地裏擺弄那兩壟豆角的徐魯生擡起頭,驚愕地望着田坎邊上站着的那兩名國防軍士兵。
說話的年輕士兵以爲他沒有聽清,又熱情地補充了一句:“這裏解放了,解放了!”
“嗯,從今天開始,平望鎮又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年輕士兵背後那名年齡稍大的老兵語重心長地說道。
徐魯生站了起來,抖掉身上的泥土,回頭望了一眼背後自己搭建的小木屋,那邊沒有出現國防軍士兵的身影。窗戶後面有個人影,應該是抱着女兒的秀秀在朝這邊看。
“昨晚槍炮響了一夜,是你們吧?”徐魯生漫不經心地問道。
“對,我們擊潰了盤踞在蘇杭地區的魔都人民糾察隊匪幫,周行遠的末日就要到了。”老兵滿臉驕傲地宣布。
“你們的相位脈沖炸彈毀了我們家所有的電器,讓我家孩子凍了整整一宿,到現在也沒有熱水供應……”
“你這人,怎麽不知好歹輕重呢?嗯……”年輕士兵臉色一變,伸手就去摘背後的槍。
旁邊的老兵攔住了他,目光緊盯着吊在徐魯生屁股後面的那支沖鋒槍:“老鄉,你們被解放了,日子會一天比一天更好的,所有失去的一切最後都會回來,而且會比原來更好一百倍,一千倍!”
徐魯生瞅着那老兵,沒吭聲。
老兵以爲他被自己的話吸引住了,頓時開始即興發揮起來:“因爲,我們是薛主席領導下的救國救民的人民軍隊,這個國家已經不再是從前救國委員會那幫貪官污吏把持的私器。”
“嗯。”徐魯生勉強應了一聲,繼續蹲下去拾掇自己的豆角。
“薛主席許諾過,他要帶領我們建設一個更強大的祖國……”
徐魯生掐掉了一屆枯黃的豆秧,瞪着那老兵:“俺們鄉下人,聽不懂你們那些文绉绉的詞兒,直接說吧,要我們做什麽?”
年輕士兵上前一步大聲道:“第一,交出家裏私藏的所有武器和危險品,簽署保證書,停止與人民糾察隊以及互助會匪幫的所有往來。第二,服從平望鎮新鎮委會的指示,做一個守法納稅的共和國公民!”
徐魯生眉頭一皺:“這些都可以做到……”
“老鄉,還是你覺悟高!”那年輕士兵頓時喜上眉梢:“依我看,這副鎮長的職務,非你莫屬。”
“不過,你們得先把供電給我恢複了再談别的。”徐魯生補充了一句。
田邊那兩人的臉色馬上沉了下來。
“老鄉,别給臉不要臉啊……”老兵說着話,慢慢握住了自動步槍的槍柄:“今天早晨,整個嘉興周邊地區已經被國防軍正式接管。我們團長發話了,要挨家挨戶做通每一位老鄉的思想工作,争取實現平望鎮的和平解放。這是咱們團長看得起你們,給你們面子,要不然的話……”
徐魯生冷笑一聲:“你就是把薛世傑那小子叫來,我也得讓他先把供電恢複了再說别的。”
“混賬!放肆!”聽到這個鄉下矮農也敢直呼臨時過渡委員會主席的名字,老兵忍不住咆哮起來:“你什麽東西,也敢亂叫我們薛主席的名諱?!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嗎?告訴你,别說周行遠那幫烏合之衆,就是互助會的那些不可一世的機器人,現在也變成了死狗,再也沒法爲所欲爲了!”
老兵喘着粗氣,突然想起自己的使命,努力抑制了一下怒火:“老鄉,我們好言相勸,你多少也要聽聽我們說的有沒有道理,對不對?不要以卵擊石,等到化作齑粉就悔之晚矣……”
“夠了。”徐魯生站了起來,望着這兩位不速之客:“你們那什麽團長,在我眼裏,就是個屁。不過,看在薛世傑的面子上,我也不殺你們,趁現在還來得及,趕緊滾吧!”
兩名士兵瞪大了眼睛,望着這個滿身泥漿子的鄉農,以及他背後那座木屋裏冒出來的一個背着嬰兒的女人。
那女人長得挺漂亮,但手裏端着一支一六式突擊步槍,據槍手法專業,槍口穩穩地指着他們。木屋邊上的小徑上,也出現了幾個穿着農戶裝束的人,手裏都拿着自動武器,朝着這邊大步走來。看到田邊的兩名國防軍士兵,那些人的槍口全都擡了起來,對着這邊。
“我不認識你們。但你們帶槍到我家來,想要我交出武器。你們難道不知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兩年前就已經通過了随身攜帶武器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習俗?”
老兵的臉漲得通紅,但是他仍然努力挺起了胸膛:“你們要有種,就朝老子胸口開槍!但是,請你們記住,這裏是中國的土地,容不得你們這幫目無法紀的匪徒爲非作歹!打不死我,我就幹死你們。就算今天把我們撂倒,我的戰友們也會爲我們報仇,我們四十七軍隻有戰死的男兒,絕沒有退後的軟蛋!”
徐魯生揮揮手,讓顧秀秀和後面趕來的鄉親們放下槍口。然後,他伸出右手手掌遞到兩名國防軍士兵面前。
兩人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什麽?”
“這裏當然是中國的土地,當然應該是中國人說了算。你們自稱代表所有中國人,把證據先拿來我看!不管是救國委員會政府,還是新廣州政府,是否有資格代表全體國民?如果有,證據是什麽?拿出來看看。如果沒有,我也可以代表全體中國人請你們滾蛋!如果隻是單純比拳頭大,嘿嘿,那我們也絕對奉陪到底!”徐魯生說着話,把屁股後面的沖鋒槍也摘下來,看也不看就用手後背一帶,熟練地撥開了保險。
老兵看到對方的熟練動作,心裏頓時涼了大半截,但嘴上仍然不肯服軟:“你們……這是螳臂擋車,是自取滅亡,我們的大炮隻要十分鍾就能把整個鎮子轟成廢墟!”
徐魯生笑了起來:“既然如此,那你來這裏廢話什麽?你們盡管可以開炮試試,看看我們這個小鎮子變成廢墟後,你們四十七軍還能活多久?”
人群中擠出一個頭發花白的眼鏡老頭,他手裏有個像醫藥箱一樣的深棕色仿皮箱子,不過那箱子外面沒什麽紅十字标志,卻是一個觸目驚心的黃色核輻射标志。
老頭把箱子放在地上,打開來,露出裏面一枚短粗的炮彈狀物體,以及旁邊的控制器。那物件的金屬外殼上,有一行醒目的紅色漢字:“民用氘化锂排障裝置,一千兩百萬噸當量”。
“就這玩意兒,可以把從這裏到魔都的地面全部掀到太平洋裏去。”徐魯生冷笑着道:“給你們透個底,這樣的東西,我們鎮子裏有三發。負責操作的老鄉素質都比較低,有時候心裏一上火,會不管不顧地亂摁亂點,保不齊轟的一聲,大家全玩兒完。到那時候,可不隻是平望鎮灰飛煙滅,整個蘇滬杭地區,包括你們四十七軍設在杭州城東的軍指揮部,都要飛上天!”
老兵和年輕同伴的臉色頓時變得煞白,嘴上較量拼心跳是一回事,但拿出真家夥來比劃,那可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們更想不到,一個太湖湖畔小鎮上的鄉農,手裏居然有上千萬噸級當量的核武器!難道互助會的那些匪徒們,真的已經完全喪心病狂了嗎?
“你們……你們不要沖動,有什麽要求,可以提出來,我們大家可以協商解決,犯不着動刀動槍的,傷和氣,對不對?”老兵很快轉過彎來,放下手中的自動步槍,和顔悅色地說着話,腳卻往後退了幾步。
“沒什麽事,就請回吧。”徐魯生也放下了手裏的沖鋒槍:“要解放我們,沒問題,先把無線供電恢複了。然後,鎮子裏老老小小一百六十四人今年的口糧衣物,全都雙倍送過來,我們舉雙手歡迎你們解放。如果做不到,嘿嘿,滾一邊涼快去,别耽誤老子種田養家糊口!”
那兩名士兵對視一眼,扭頭轉身就跑。
顧秀秀放下了手裏的步槍,那槍比她慣使的手槍沉,讓她感覺格外吃力。
看了一眼放在徐魯生腳下的皮箱核彈,她忍不住問道:“魯生,這東西的控制芯片不是已經被今早的相位脈沖炸彈毀了嗎?”
徐魯生咧嘴一笑:“老婆,你知道,他們可不知道。要論忽悠唬人,咱也不是外行。”
眼鏡老頭收起那核彈手提箱,望着兩名士兵狂奔的背影道:“唬人,隻能管一時,可管不了一世。魯生,這地方遲早要打仗,看來是沒法呆了。”
徐魯生點點頭,從周圍鄉人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怅然失落表情。
他和顧秀秀是一年前搬遷到平望鎮的。
這裏緊挨着太湖,景色秀美,要說人間天堂也真不爲過。當時想的是這裏地處國防軍、互助會和魔都人民糾察隊三角勢力交彙處,各方勢均力敵,反倒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均衡狀态。所以,他順着顧秀秀的意思,打算移居此地常住,直到把孩子養大。
但是,突然出現的相位脈沖炸彈,改變了一切。
今日淩晨,前推至富陽、臨安一線的國防軍華中戰區第四十七軍突然朝魔都方向投擲六枚空爆相位脈沖彈,随後兵分多路一舉攻克嘉興,并擊潰了從松江趕來增援的魔都快速反應部隊。
魔都外圍負責巡邏境界的互助會機動騎兵部隊陷入全面癱瘓,以江口碼頭爲核心的崇明島反應堆塔、機動騎兵軍事學院、影武士指揮中心雖然僅受到部分影響,但卻面臨着随時可能遭到國防軍圍攻的巨大危險。其中尤爲要緊的是設在原魔都難民營的大通公司特種物流貨場,那裏安放着摩天輪系統的六根高密度圓柱體,除了被安秉臣帶走的帕舍陀,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可以移動它們。
這意味着,整個特種物流貨場根本無法像醫療中心那樣連人帶設施轉移。要想保住那六根坦頓人留下的高密度圓柱體,隻能死守江口碼頭。
天光破曉的時候,騎馬出現的互助會信使向沿途村鎮發出了緊急召集令,所有墾荒區民兵全部跑步前往江口碼頭集結,他們将臨時整編爲江口碼頭防衛軍,接受影武士總指揮楊道明的統轄調配。
到中午時分,第二批騎馬信使出現在平望鎮。這些滿頭大汗的拙劣騎手們帶來了新的命令:所有蘇滬杭墾荒區自由平民及武裝者,立即收拾行裝趕往江口碼頭大通公司特種物流貨場實施緊急撤離。
特種物流貨場的摩天輪系統可以将人或貨物送往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地點,楊道明無法搬走那六根高密度圓柱體,但他相信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人能做到這點。在袁平平和穆永全的合力建議下,楊道明打算先盡可能疏散自由平民和武裝者,然後拿走那根在澳大利亞地穴中發現的中樞控制杆,讓這六根圓柱體變成無人可以撼動的一道風景。
但在此之前,他必須調動手頭所有的武裝部隊,全力保證江口碼頭周邊地區的安全,至少必須保證七十二小時之内的安全。
林子雲坐鎮指揮的昆侖号将在下午三點前從海參崴趕到,這艘水空兩栖巨艦運送的兩百台影武士無人機以及五百隻八号單兵作戰機器人可以迅速補上江口碼頭防務力量的空缺。
對于可能面臨的國防軍部隊進攻,樞密院以及執事團已經發布針對所有武裝者的通告:一旦遭遇任何攻擊,立刻全力反擊。
當日中午,以洪秀琳爲首的魔都軍事委員會代表團緊急造訪江口碼頭,互助會執事團執事、江口碼頭港務局總經理袁平平接待了這個神色倉惶的團隊。
會晤雙方既沒有就任何問題達成任何共識,也沒有閑情逸緻表達彼此之間的深厚友誼。養尊處優的洪秀琳臉部扭曲地咆哮着,要求互助會立刻履行魔都雇傭軍保護協議,盡快擊退逼近到默讀城牆外圍的國防軍部隊。而袁平平也收起了平日的嬉笑臉色,同樣咆哮着質問這位魔都軍界女強人,人民糾察隊爲何遲遲不再發動針對嘉興的反撲。
經過一番撕破臉皮的口水大戰,洪秀琳終于明白了袁平平搗糨糊拖延時間的真實用意,而袁平平同樣也摸清了洪秀琳的真正來意,她想要的是嘉興國防軍各路兵鋒推進的衛星偵察情報。國防軍投放相位脈沖炸彈之後,人民糾察隊那點電子信息戰的小手段立刻就見了底,不但整個魔都與外界聯系中斷,甚至各部隊的偵查和通訊也成了問題。
當這兩位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對手重新坐下來握手言笑時,徐魯生帶着顧秀秀以及兩歲的女兒徐秀美也徒步跨過了互助會崇明島墾荒區的界樁,在他們身邊有數以萬計的來自蘇滬杭墾荒區的自由平民和武裝者,其中絕大多數人都扶老攜幼,帶着随身行李和自衛武器。
站在公路邊上的楊道明看到徐魯生和顧秀秀,眼中頓時一亮。
“魯生哥,怎麽跑這裏來了?”
徐魯生微微一笑:“都說這邊山水養人,所以打算過來長住,沒想到……嗨,不說了。”
“道明兄弟,這……崇明島的反應堆塔沒事吧?”顧秀秀擔心地問,自從有了女兒之後,她的膽子變得小了許多。
楊道明輕輕拍了拍趴在她背上拖着口水熟睡不醒的徐秀美:“嫂子,别擔心,反應堆塔沒有受到沖擊,工程部正在準備臨時關機,就算再有相位脈沖彈襲擊,也不會造成爐體融穿事故。”
然後,他看了一眼徐魯生:“不過,魯生哥,你們這一走,又準備去哪兒?”
“那還用說,這兵荒馬亂的,哪兒太平就往哪裏去呗。”徐魯生不假思索回答道。
“我有個建議,希望魯生哥和嫂子好好考慮一下。”楊道明看了一眼徐魯生左臂上的腕式終端:“南門二基地那邊缺人,政務部下了大力氣招募移民團,但是有不少人嫌遠,舍不得家,應者寥寥。你們願意去嗎?如果願意,我立馬幫你們登記注冊,下午就有過去的傳送艙位。”
“南門二?”徐魯生當然知道這個詞意味着什麽,他轉過頭猶豫地望了一眼顧秀秀。
距離地球四點三光年,炙熱如地獄般的異星殖民基地。
“那邊環境不太好,但基地裏很安全,現在已經達到了可容納十萬人的規模,空港工程也進入了尾期階段。隻要同意過去,每戶人家可以領取兩萬點搬遷補償費,并享受長達六年的政務部移民津貼。”
“去了,還能回來嗎?”顧秀秀低聲問。
“嫂子,按移民合同協議,六年後就可以自由選擇是否回來。當然,那邊肯定也有危險,但你們可以商量一下,再做決定。”
天空中,一個長逾千米的巨大陰影破開雲層,朝着江口碼頭的位置緩緩降下,四周不少從未見過的人開始發出驚呼。
徐魯生扭頭看了一眼,認得那是大名鼎鼎的昆侖号。
往常昆侖号造訪江口碼頭,都是非常低調地潛水靠泊,但這次事出緊急,林子雲也顧不上那麽多了。
昆侖号艦體底部尚未完全着陸,兩側打開的數十扇艙門中已經噗啦噗啦跳下無數的反曲足肢戰車,這些無人戰機的鉛灰色亞光表面把整個碼頭區渲染成一片金屬海洋。更多成群結隊的八号單兵戰鬥機器人整整齊齊排成方隊,逐隊從放下的艙門跳闆中緩步而出。
徐魯生看到那些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心頭一顫。“秀秀,那我們還是報個名,去新世界看看吧?”他望着自己的老婆。顧秀秀也看了一眼碼頭那邊雲集的無人機部隊,飛快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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